二一八 月氏
二一八:月氏
月氏自古即存,一直在河西走廊放牧,周時稱爲“禺氏”,二十年前,月氏勢大,與東胡共同脅迫匈奴,匈奴曾送質子於月氏。當初的那位質子,就是如今的匈奴冒頓單于欒提屈普勒。
“後來,他從月氏逃回,殺父自立。”張嫣牽着馬,一邊向孟觀介紹者匈奴冒頓單于的歷史。“此後秣兵厲馬,東敗東胡,西擊月氏,成爲草原上的霸主。月氏不敵匈奴,於是放棄了原來的大片豐盛草原,向西遷徙。”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欒提屈普勒的確是一個雄才大略的梟雄。”
“冒頓有什麼了不起,”戴着氈帽的青年不服氣反駁道,“大漢天家寬仁和著,比他那個野蠻人強多了。”
聞言,張嫣似笑非笑,愉悅至極。
“怎麼了?”
“沒什麼。”張嫣彎了彎眉,“只是想謝謝你的看重。”
遊俠,是大漢歷史上,最無使法紀的一個人羣。他們無視法紀,相信着自己手中刀劍的力量。連這樣的人都對劉盈讚譽有加,倒也頗能說明,這些年,劉盈做的很是成功。
自漢二年之後,匈奴冒頓單于擊敗月氏,月氏在河西走廊的勢力大減。如今的河西走廊,月氏,匈奴,羌人混雜而居,極爲複雜。
漢匈邊境嚴陣以待,據險而守,相比之下,同樣爲遊牧民族的匈奴與月氏之間的邊防便鬆的多。一脈草場,甚至不能說有真正意義上的邊防。十幾年前,月氏與匈奴一戰敗後,對河西故地控制力就大不如前,不少匈奴人進入月氏地盤。
“不管怎麼樣,”孟觀心中喜悅,道,“我們總算逃出見鬼的匈奴了。”充滿了感慨之情。
“是啊。”張嫣緊繃的心也鬆弛下來。
十月月半,張嫣二人到達月氏,脫下了一身匈奴人的裝扮,重新扮作烏孫客商的模樣,牽着馬穿過集市。
“也許再過十幾天,我們就可以回到大漢了。”她忍不住興奮起來,回過頭,倒退着行走,踮起腳尖,想要跳起來敲打孟觀一下,忽然間見了孟觀的神情變緊繃起來。
“不要動。”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凝重的意味,“躲到我背後去。”
她臉色微變,聽着靴子踏在地上的腳步聲綴上來,一隊百餘人的月氏武士將他們所在的地方圍了起來,遠遠的張着弓箭,蓄勢待發。
“什麼人?”孟觀神色鄭重,喝道,“鼠輩既然都已經擺出這副圍攻的架勢,卻不敢露面,豈不是太無恥了麼?”
沒有人回答。
圍着的月氏武士偏了偏腦袋,一副彷彿沒有聽到的模樣。
張嫣拉了拉他的衣襬,搖頭示意他暫時不要舉動,又用匈奴語重新將孟觀的話重複了一遍。
話音落下,過了一會兒,一個聲音長笑道,“果然是個美人,難怪讓匈奴的左谷蠡王念念不忘。”
前排的月氏武士向兩旁讓出一條路來,走出一位一身白衣的男子。
“在下月氏五王子屯與,有禮了。”
月氏王庭北側的一個寬大帳篷中,張嫣看着侍女呈上來的那件頗顯豔透的月氏衣裳,嘴角微微抽搐,問道,“給我換件能遮住全身的衣裳來。”
“你主子呢?”
“讓你主子來見我。”
她用漢話,匈奴話反覆說了幾遍,面前的兩個侍女依舊一臉巧笑,只是神情茫然,不知道是沒有聽懂,還是聽懂了裝作沒有聽到。
……
張嫣只得認輸,在這座帳篷中獨自待了三日,終於聽見侍女在外頭喚道,“孟娘子,我們大王請你過去。”
現任月氏王甘澤是一個五十餘歲的老人,身材癡肥,已經到了略動一動就會喘氣的地步。此時正攜大王子莫伊鷗與五王子安支在殿上欣賞歌舞,聽見寺人尖細的聲音高高喊道,“孟娘子入殿參見。”於是在首座上擡起頭來,不由呼吸一頓。
侍女準備的月氏輕裳,被漫步進來的少女別出心裁的搭配:將一件鵝黃的衣裳裁成四方形的布塊,搭在裸露的肩上;又將另一條粉色的裙圍錯縫在白色裙子的裡襯,紗眼朦朧相錯,如煙霧籠罩一般,透不出裡面的肌膚,同時延長了原本那條白裙的長度,使拖曳及地。更映襯的女子清豔的容顏多了一分仙氣。方一露面,便讓殿上的舞姬俱都黯然失色。
“果然是十分好看的女娃娃,怪不得……”甘澤醉意薰然,忍不住的讚道,一雙渾濁中帶了些慾望的眼眸放肆的在張嫣身上的打量。
“父王若是喜歡的話,”大王子莫伊鷗乘酒意助興,勸道,“不如今兒個晚上……”
月氏人肆無忌憚的拿自己言語調戲,張嫣顰了顰眉,卻並沒有沒有絲毫慌亂害怕的樣子,步入下首客座,斟了一杯酒,搖晃酒液,輕輕道,“承蒙月氏王青睞,民女榮幸。只是,月氏王和大王子可要想好了,我可是匈奴左谷蠡王要的人,若在月氏出了點什麼事,你們可應付的來左谷蠡王的怒火?”
月氏王與莫伊鷗都是月氏一言不二話的主子,平日裡何嘗被人這樣的頂撞過?不由都生出怒氣,然而看着張嫣雲淡風輕的神情,心中咯噔一下,反而生出一點惴惴:此女容顏極爲出色,保不齊真的是渠鴴的愛寵,若真的得罪於她,日後在渠鴴身邊吹點枕頭風……月氏國力依然衰退,又何必得罪下渠鴴那樣一個強敵?
莫伊鷗哈哈一笑,舉杯道,“是我們父子的不是,孟娘子還請不必介懷。”
張嫣回去的時候,五王子安支着意踱到最後,在她身邊輕輕道,“孟娘子看起來很得意?”
“沒有啊。”張嫣搖頭,“身陷在敵人手中,我又如何得意的起來?五王子,實話說,傳信月氏擒我的,不是左谷蠡王,而是匈奴的大閼氏吧?”
安支的目中閃過一道極快的光芒,“是又如何?”
“也不如何?月氏,真的打算把我送還匈奴麼?”
“怎麼?”安支漫不經心的笑道,“大閼氏答應給月氏萬兩黃金,千頭牛羊;想要月氏反水,孟娘子,你能有比匈奴給我更大的報酬麼?”
“那可不一定哦。”張嫣嫣然。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五王子若有雄心,不妨另尋時間。”
張嫣洗漱過,換上了自己最初來月氏的時候的衣裳,將頭上青絲挽成圓髻,看了看帳篷中的夜漏,已是三更時分。
一個男聲忽然出現,輕輕道,“到外頭去守着,不要讓人進來。”
圓臉月氏侍女行了個禮,無聲的退了出去,將帳簾細心的放下遮好。
“怎麼?”張嫣笑道,“五王子覺得民女有什麼好看的?”
安支微微一笑,脣線抿成一道無情的弧度,“我在看,能夠讓蒂蜜羅娜閼氏甘心以萬兩黃金、千頭牛羊換取的女子,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地方。”
“你們把我大哥怎麼樣了?”
“放心吧。”安支淡淡道,“他是一個勇士,我們月氏人也是尊重勇士的。”
張嫣鬆了口氣。
“……當初月氏強盛之時,匈奴不過是個小小的部落。他們的單于更是曾做過月氏的質子,如今月氏竟淪落到聽從匈奴一個婦人命令的地步,五王子,你就真的甘心?”燭火如燈下,張嫣侃侃勸說。
“不甘心,那又如何呢?”安支的聲音平淡,帶着一絲壓抑不住的不甘和憤懣。
幸好,賭對了。張嫣的心落了下來。
這些年,她在未央宮中,花在匈奴上的精力比較多,對於月氏,只有前世歷史課上學過的知識和今生的一點了解。月氏被匈奴強勢所逼,國力一點點的衰退下去,且一點點的往西遷徙。漢朝武帝的時候,年輕的武帝劉徹一腔熱血想要抗擊匈奴,聽說月氏與匈奴有血仇,派張騫前往西域,遊說月氏與大漢一同攻打匈奴。張騫滯留匈奴多年,終於來到月氏,但時光已經久遠,當時的月氏王早就沒有了對匈奴的迫切仇恨和對抗匈奴奪回故土的雄心了。張騫只能抱憾而歸。
那麼,在張騫訪月氏的五十年前呢?(張騫一出西域爲公元前138年,惠帝七年爲公元前188年,恰巧五十年。)
這時候,月氏在匈奴手上多次受挫,但還沒有結下死仇。
但這時候,月氏人身上還有血性,心裡還有對昔日榮光的懷念。
任何一個國家,都同時有主戰派和主和派。當日在宴會之上,她借了匈奴左谷蠡王渠鴴的名頭壓制月氏王。月氏王甘澤與大王子莫伊鷗便都在短暫的猶豫之後選擇了軟化退讓,但她注意到,這位年輕的五王子安支眸中閃過的一絲桀驁與不以爲然。
五王子安支,就是月氏年青一代最驍勇的主戰派。
不過短短十年,月氏從草原的霸主淪落到匈奴的下手,真的就全民心甘情願的接受了這種翻覆麼?
柳眉杏目,瓊脂膩鼻,女子優雅的坐在胡榻之上,足姿微垂。這種從骨子裡透出的優雅,只有從小的貴族才能培養出來。
燭光下,張嫣依舊美麗的出塵,安支卻掩去了最初的那一份驚豔,用一種微微衡量的目光重新打量過她,漫不經心的道,“僅僅憑着一張漂亮的臉,和幾句輕飄飄的話,你還是不夠要我放棄匈奴轉而支持你。”
“憑一個我,當然不夠。”張嫣輕輕笑道,吐口,“那麼,再加上一個大漢——呢?”
安支目光驟然變的亮起來。
大漢,是在月氏之南一個龐大的國度,有着與月氏全然不同的民族與生活方式,曾在秦楚之間因爲內鬥一度消耗,卻在近十年間漸漸的整合起來,重新煥發出一代大國的光芒。
“哦?”安支的聲音低沉,卻不動聲色,“與漢朝何關?”
“從地圖上,漢、匈奴、月氏三國的地理位置來看,”張嫣矜持的含胸,淺淺笑笑,“相對於匈奴,大漢與月氏的地勢互成犄角,相信王子大人也知道,這些年,大漢與匈奴屢有徵戰。若是月氏與大漢合作,是否能打敗匈奴呢?”
她拋出了足夠讓人心動的誘餌,然後戛然而止,起身笑吟吟道,“我聽說,如今月氏的甘澤王身體越來越不好,大王子莫伊鷗即將接手王位?”
她屈了屈膝,抱歉而又無辜的道,“對不住,接下來的話,我只願意與坐在月氏王庭上的人說。”
若你安支不能登上月氏的王位,就算我說了,又有何用?
安支愣了愣,驀然大笑起來,“好,你就等着吧。”
離開帳篷的時候,安支吩咐圓臉的侍女,“好好的伺候這位孟娘子,不要怠慢了。”
接下來的十天中,月氏王庭仿如如浸在血海一般,到處可以聽到刀兵殺伐的聲音。張嫣躲在帳篷中,足不出戶,閉着眼睛睡在榻上的時候,似乎還可以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慘叫聲。
“你要做什麼?”帳外,圓臉侍女尖叫。
不一會兒,尖頷侍女提着一把劍闖進來,一身青色衣裳之上沾滿了血污之色,急急的行了一個禮,“孟娘子,對不住了,你要隨我走一趟。”
“休想。”圓臉侍女追進來,“我奉主子之命,保護孟娘子的安全。你想要帶走她,除非先踏過我的屍體。”
“沒有用的。”張嫣坐起身,輕輕道。
“我知道,你們兩個背後的主子,都想要通過我,結好我身後的勢力。若是之前,拿我去威脅他們,可能還會起一丁點作用。只是現在,”她掀開帳簾一角,讓遠遠的廝殺聲傳進來,“外力再重要,也只有自己掌握權力,才能爲我所用。因此,現在,就算我死在他們面前,他們也只會看都不看一眼,轉過身去繼續廝殺。他們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一直沒有派人到我的地方來。”
尖頷侍女愣了愣,右手無力的垂下來,劍哐噹一聲滑落。
“既然事已經不可爲,”張嫣淡淡道,“我們不如就坐在這裡,等着結果出來。”
“放心吧。”她安慰道,“此事之後,王庭雖然會發生一次勢力清洗,但不至於波及太廣。至少,你們兩個侍女的性命,應當會無恙的。”
……
圓臉侍女和尖頷侍女彼此相對而立,站在離張嫣三丈開外的地方,沉默而緊張的對峙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王庭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傳令兵在大街上騎着馬,用月氏語來回呼喊着些什麼。圓臉侍女的目光中透出狂喜之色,而尖頷的侍女臉色倏然變的慘白,哇的一聲,跪倒在地上,捂面痛哭。
清晨的陽光從東方升起,照進來,一片雪亮的天色。
張嫣在這樣的清晨中吁了口氣,在心中對自己說,看起來,終究是五王子安支勝了。
又五日,客帳的帳簾被從外掀開,在兩個侍女身後,從前的五王子安支負手走了進來。
張嫣抿脣微笑,起身行了個揖禮,“民女見過月氏王。”
背後的陽光照在他的王冠上,帶着金碧輝煌的光芒。
注:
月氏:月氏是本來分佈在今甘肅河西走廊的敦煌、祁連山之間的遊牧民族。戰國初期,與匈奴有着密切的關係。
西元前2世紀,月氏勢力強大,與東胡從兩方面脅迫匈奴。頭曼單于曾把其子冒頓送至月氏爲質。冒頓即位單于後,約在公元前205~前202年間舉兵攻月氏,月氏敗。於公元前174年前後(漢文帝初年),派右賢王領兵西征,再次擊敗月氏,殺月氏王,以其頭骨製成飲器。此次月氏戰敗後,大規模向西遷徙。
本書中此時,月氏經過第一次大敗,但還沒有經過第二次真正恥辱的大敗戰爭。領地向西收縮,史書上沒有確切的描繪月氏此時的疆域。因此,我設定的是在敦煌偏西一點的地方。與漢土此時並不接壤,想要到達大漢,必須繞道匈奴,或者是後文將要提到的羌族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