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杜若
過得兩日,織娘將縫製好的禈褲送來,一共四件,俱是錦面絹裡,兩件冬褲中納了絮棉,另兩件卻是單的,適合春夏穿用。張嫣大喜過望,立即換了禈褲,感覺着安全的溫暖,連走路也豪邁了幾分。
“翁主,”荼蘼追在後面喊道,“你好歹披上袍子,這樣子不雅,不能穿到外面去的。”
張嫣停下腳步,套上玄色錦袍,嘴角含着笑,轉回頭,就看見侯在殿外廊下的呂伊。
“阿嫣妹妹穿玄色真好看,”呂伊走上前,微笑着握住張嫣的手道,“我以前以爲玄色靜默,非要氣質沉穩的人才襯的出莊重。阿嫣美是美,卻怕撐不起來。沒料到真的穿起來,也自有一番氣韻。”
“伊姐客氣了,”張嫣訕訕道,“我才覺得伊姐美呢。”緋紅潤紫,明媚鮮豔。
呂伊咯的一聲仰首笑了,不經意道,“我聽說,阿嫣前些天隨表叔去了酈邑拜見太上皇?”
“嗯。”張嫣眨眼道,這事人盡皆知,倒沒什麼好瞞的。
“真好。”呂伊悠悠道,神情豔羨,“酈邑很好玩吧?”
“還不錯。”張嫣一笑道,“伊姐要是喜歡,自己也去玩一次不就好了?酈邑離長安又不算遠。”
她本是好意安慰,卻不料呂伊驟然變臉,摔下她的手道,“誰喜歡去啊,有什麼了不起?”轉頭沿着長廊跑開,留下張嫣莫名其妙的站在那兒,“噯”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怎麼喚她回來。
“她怎麼了?”張嫣奇怪道,“怪里怪氣的。我又沒有得罪她。”
“呂娘子她,”荼蘼站在張嫣背後咬脣,覷着呂伊消失在長廊轉角處的背影,輕輕道,“怪可憐的。皇后娘娘雖是她的姑奶奶,但說起來血緣並沒有翁主你來的親近,但凡翁主在宮裡,皇后待你總要比她好些,她難免心裡不開心吧。”
“應該不會吧。”張嫣駭然笑道,“我看她不是那種小家子氣的人,應該不會爲這點子緣故發脾氣。”
既然想不通,就索性摞開不要想,這一日,她隨了宮中琴師在椒房殿習琴,從前世的時候,她就非常羨慕那些會彈古琴的女子,只覺得但凡沾了琴一點邊,也就沾上了風雅。而她於琴之一道是無半點根基的,前世的經驗對她學琴而言,既不像認字有所助益,又不像書法慣性阻礙,琴之一道上,她與任何普通的六歲孩子並沒有任何不同,都是新學上手。
唯一佔些優勢的是,張嫣嘆了口氣,停了手,就是成年的靈魂給予自己的耐心和持久力。
“怎麼不彈了?”殿外忽有人問道。
張嫣愣了一愣,這熟悉的語調,她驀然回過頭去,果然看見站在殿門之處劉盈含笑的臉。
“舅舅,”張嫣大喜過望,丟開琴,跑到他的身邊。
“我本來不想特意過來一趟的,”劉盈抿嘴笑道,“不過聽見這嘰嘰嘎嘎的琴聲,像軋着我耳朵似的難受,就好奇過來看看到底是哪個這麼天才,能彈的出這種琴聲。”
“舅舅,”張嫣又是惱又是赧然,“人家才學麼。”
“你等着——”她仰首,信誓旦旦道,“等我再學個幾年,定要彈出一首曲子來,讓你讚不絕口。”
“好。”劉盈忍不住笑開來,“我等着。——既然見了你,就順便把東西給你吧。”他忽然道,從懷中掏出一樣精緻的東西,在張嫣面前晃了一晃,“你瞧瞧這是什麼?”
“呀。”張嫣驚喜喚出聲來。
“我答應過送你的,哪,今個兒送到了,以後可別賴我欠着你。”
那是一個小巧的金銀鏤空香囊,外以藍色花鳥紋錦緞縫成袋子裹了,頂上系出兩端帶子,可以佩在身上。張嫣嫣然接過,翻來覆去的看,赧然道,“我哪有你說的那麼無賴?”
“沒有麼?”劉盈微微一笑。
那這個香囊是從何處憑空生出來的?
“荼蘼,荼蘼,”張嫣奔奔跳跳的奔回殿,喜孜孜道,“你給我將這個香囊裝些香料,我今個兒就佩起來。”
“好。”荼蘼抿嘴笑應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問,“翁主想要哪種香料?”
“噯,”張嫣訝然擡頭,“香料還有很多種麼?”
“自然,”荼蘼如數家珍道,“咱們在房中點的燃香,大略有茅草和蘭香兩種。若是佩戴麼,則辛夷,杜若,白芷都可。翁主想要哪一種?”
張嫣聽得頭昏腦脹,隨口道,“就要杜若吧,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杜若拿來了,還是草莖形,長安城近日連綿煙雨,張嫣捺着性子等了好些天,纔等到了大晴天,將杜若枝在陽光下曝曬數日,曬的極幹,才剪碎了,小心的集在香囊中,佩在革帶之上,張嫣笑咪咪的展臂轉身,問荼蘼道,“好看麼?”
荼蘼也笑彎了一雙眸兒,“翁主怎麼打扮都好看。”她誠摯道。
杜若清甜的芬芳從腰間馥郁出來,張嫣彷彿聞到《九歌》中香草美人的氣息,穿行在椒房殿中,忽然念起了自己的小弟弟,興沖沖的跑來西次殿逗弟弟。
才兩個月的嬰兒什麼都不會,只能吃奶,睡覺,睜眼,哭笑,張嫣到的時候弟弟剛剛纔吃過奶,奶孃將他抱回魯元身邊,張嫣滾在魯元的寬廣長榻上,翻過來戳弟弟一下,翻過去又戳弟弟一下。今日裡張偃脾氣倒好,不哭也不鬧,只睜着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奇怪的盯着自家姐姐。
“小孩子的感覺最敏銳。”魯元忽然笑道。
“啥意思?”張嫣抱着弟弟,不解的擡起頭來。
“我說偃兒啊,”魯元站起來,走到一雙兒女跟前,逗了逗兒子,“他知道你雖然逗他,但是心裡喜歡他,所以不哭也不鬧。”
這麼說,這個小不點兒同時也知道之前自個兒對他隱有敵意嘍?張嫣仰天無語,阿母啊,我知道瘌痢頭都是自家兒子好,但是你也不用將你家兒子想成早慧神童吧?
“尚冠裡的侯府就快修好了。”魯元又絮絮道。
“這麼快啊?”張嫣倒有些好奇。
“不快啦。”魯元嗔看她一眼,“西邊的未央宮也不過就修了一年,侯府小些,自然用不了多少時間,正好未央宮修的差不多了,少府偷懶,用的就是同班工匠。”不過規模自然比未央宮差很多就是。
“哦。”知道了。
“再過幾天,就要到上巳了。”
“哦。”
“阿嫣,”
“嗯?”張嫣擡頭狐疑覷她。
“上巳那天,”魯元微笑着看着她,一雙眸兒明亮,閃閃發光,“我們一家人搬回侯府住,好不好?”
阿母,很想阿爹了吧?
張嫣猜測着。
“好啊。”她道,又低頭逗了逗自家弟弟,無謂笑道,“是該回去了,再不回去,偃哥兒就該不知道他家是什麼模樣了。”
魯元抿嘴兒一笑,目光掠過張嫣腰間的香囊,怔了一怔,若有所思,“阿嫣?”
“嗯,”又有什麼事兒?
“你,很喜歡你舅舅麼?”
張嫣怔了一怔,緩下了神情,散散笑道,“是啊,他是我舅舅麼。”
魯元柔柔一笑,眸光懷念,“盈弟,是個很好的人。”
“小時候,我們在豐沛的時候,我比他大八歲,他還是個小小的孩子的時候,我得天天幫着母后忙這忙那做家事農活,父皇是個不着家的,我但凡有心事了,盈弟總是靜靜陪着安慰我,他的眼神,你只要看一眼就會覺得心軟,甚至會覺得你的煩惱煩惱着了他真是太不應該。我一直不懂,父皇爲什麼對盈弟總是喜歡不起來,在我的心裡面,他是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兒子,也是——”
某日,睡不着覺,母親大人有言:“數羊吧。數着數着就睡着了。”
俺說,“俺對羊沒感覺。”
於是她說,“隨你數什麼。”
so,大晚上的我在數,“一張粉紅票,兩張粉紅票,三張粉紅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