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食其一動不動,大聲道,“太后,臣身爲臣子,難道不希望陛下平安無事?只是,陛下失去蹤跡已經有半個多月,到現在,依舊音信全無。只怕已經……。本來,若無匈奴襲邊之事,陛下的行蹤還能夠拖一陣子,而如今……,形勢不利,太后心中也該有些打算纔是。”
“太后是否知道,”他沉聲道,“吳王劉濞,齊王劉襄,楚王劉交,已經秘密入長安了。”
呂雉倏然色變,咬牙激恨道,“狼子野心。”
劉邦建漢之後,以同姓諸侯王拱衛漢廷。諸侯王成年就國之後,非皇帝徵召不得入京。每一次也只能在長安駐留一段時間。便是爲了限制諸侯王的行止。
但此時匈奴犯漢,皇帝卻因病重未在衆人面前露面,箇中有着微妙的徵兆。
諸侯王過去臣服安順,不過是因爲劉盈以嫡子身份繼位,君臣名分已定,而他這些年來治國沒有什麼可挑剔的。這才彼此相安無事。
但如果,劉盈忽然山陵崩,而未央宮中太子未立,帝位後繼不明。吳王,齊王,楚王,哪一個是善茬?人心溝壑難填,得到消息,便再也坐不住,微服潛行入長安,好在變故來臨的時候及時應變。
呂雉氣急反笑,“陛下在的時候,一直維護他們,說他們是至親。結果呢,他生死不知的時候,匈奴人還沒有退去,這些個至親人不思爲國效力,卻一個個惦記着他的皇位了。”她的面色忽然變的有些猙獰起來,“早知道如此,哀家便拼着被盈兒埋怨,也不惜一切的將這些個諸侯王一個個鴆殺,哪裡會有今日之禍。”
她吸了口氣,回頭對蘇摩慢慢道,“命人將永巷中的王少使與孩子帶過來。”
蘇摩心中一驚。擡頭看見呂后沉靜的側面,不知怎麼了心中跳了一跳,應道,“諾。”
前元七年秋八月,呂后拜周勃,灌嬰二人爲將軍。率六十萬漢軍迎戰匈奴。收復了一些城。
雁門張府之中。夜中。劉盈臥在花園假山石上。飲了一口酒。推敲如今地形勢。
匈奴人與漢人不同。看重地是財物牲畜。打下城池後搶掠一空。便迅速退出。對空城不屑一顧。因此。大漢雖然奪回了一些城池。但匈奴人兵力幾乎沒有什麼損失。反觀大漢。至少要花個三五年。才能將那些被屠之城恢復從前地光景了。
而自己既然被困在雁門。長安城中如今只怕已經暗流洶涌了吧。
阿嫣地笑靨。忽然毫無徵兆地跳上他地心頭。他地心中一軟復一痛。那一日阿嫣在自己身後墮馬地情景。再一次出現在自己心中。每一次想起。只覺得心痛慘烈。幾要淪亡。
時至今日。那一日地情景。就好像一場夢似地。卻是人生中最慘痛地噩夢。人地一生。總會不可避免地犯一些錯誤。有些錯。可以彌補。可以補償。可有些錯誤。他什麼都做不了。
最可怕地。就是這種什麼都做不了。於是心中地負疚。便簡直能把自己拖死。
他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痛飲終日,想要不顧生死衝回匈奴軍之中追逐阿嫣的影子,可是。帝王身上的責任將他地腳步牢牢釘在原處,什麼也做不了。
他只能夠,將所有翻出喉嚨的的苦楚重新吞下去,然後,按照阿嫣臨別所言,做自己該做地事情。
痛楚積壓在心中,便積累成一種鬱郁。劉盈忽然咳嗽起來,用手去掩,只覺得口中血氣翻涌。再去看。手背上竟然有一種暗紅色澤。擡頭見張偕從廊上走來,將手背掩在身後。
“陛下。”張偕笑道,“城外傳來消息,昨日漢匈雙方在馬邑作戰,將軍周勃在馬邑掘水倒灌,殲滅了匈奴萬餘人。”
“哦?”劉盈愣了愣,勾起脣角,道,“這可真是一場大勝啊。”
張偕瞧着他殊落的神色,心中暗歎,道,“陛下已經派了一些人去尋找皇后娘娘的下落。如果皇后娘娘此時真的在匈奴人的手中的話,若是動作太大,讓匈奴人生疑,反而對張皇后不利。陛下如今的當務之急,卻是回長安,穩定人心,以全國之力尋尋皇后娘娘,才更有把握啊。”
劉盈將牙齒咬的咯咯作響,理智知道張偕說的是正理,最終道,“待到雁門圍稍解,朕便向天下宣佈朕躬在此,並宣周勃,灌嬰前來。”
“陛下,”張偕拜倒道,“臣倒是想請陛下暫時不必急着出現在衆人面前……”
當日,雁門城前兩軍之中,張嫣驟然跌落馬下,被孟觀挾着,幾個起落,躲避匈奴人地馬蹄彎刀。然而,孟觀的武功再好,也敵不過匈奴千軍萬馬,但很快的被匈奴騎軍包圍,眼見的生死交關,張嫣忽的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朗聲以匈奴語朗聲道,“故人慾求見匈奴蒂蜜羅娜閼氏。”
“你說你認識阿蒂閼氏?”匈奴帳中,領軍千戶望着玄衣漢人少年,翻覆着手中的玉佩問道。
“是。”匈奴大帳之中,張嫣微微低下頭去,因爲剛從戰場上出來,身上有些狼狽,道,“我與阿蒂閼氏曾有一面之交,當日,阿蒂閼氏將玉佩贈送於我,曾言,若有危難,可以此玉佩去求她相救。”
手中的玉佩爲上好白玉所雕,雲紋盤旋崎嶇刻着匈奴須卜氏族徽標誌,其上陰刻字跡,正是匈奴文字中,大閼氏的名諱“蒂”。
只是,他復看了一眼帳中少年,他十三四歲年紀,身材不高。天色微黑,瞧不清楚他的容貌,大閼氏怎麼會認識這個漢人少年?
“你若是不信地話,”張嫣笑笑道,“閼氏當日還曾經以你們匈奴的文字教我。我可以寫給你看看。”
她以樹枝劃地,寫下一行字跡。
千戶嘖嘖稱奇。自蒂蜜羅娜閼氏創立匈奴文字以後,在匈奴便享有極高的聲譽,極受尊敬。匈奴人雖以學習文字爲榮,然而大多數牧民哪裡有習字的時間與機會,不過只是一些貴族習會了完整的書寫而已。此時驚疑不定。不敢錯殺,便喚帳外守衛,道,“阿曼,你領幾個人,將這兩個人送到大閼氏帳中。”
張嫣鬆了一口氣。惠帝四年,她在渭水邊邂逅蒂蜜羅娜。離別的時候,蒂蜜羅娜將玉佩贈給自己。
她與阿蒂雖漸漸殊途,卻到底曾有過一段親密無間的友誼。離開未央宮之時。沒有帶走別地珠寶首飾,卻唯獨帶走了這個玉佩,紀念當初的情分蒂蜜羅娜此行亦一同隨其兄渠前來,阿曼將張嫣與孟觀二人送入平城,向閼氏帳前匈奴女婢稟明此事,匈奴女婢忙接過玉佩,入內請問阿蒂閼氏。阿曼在外頭候着,望着張嫣獰笑道,“我纔不信你們這些漢蠻子,待會兒若閼氏說不認識你們,我便一刀一個。砍殺你們。”
不一會兒,匈奴女婢急急出來,再拜道,“閼氏請他立刻進去。”
張嫣淡淡一笑,解開縛身繩索,隨女婢向裡走,忽聽得面前有人喚了一聲,“阿嫣。”蒂蜜羅娜趕出帳篷,見了她。愣了一愣,神情激動,“我見了玉佩,便想會是你。沒想到果然是阿嫣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三年歲月一晃而過,蒂蜜羅娜地容顏更加豔麗成熟,彷彿天空中的太陽燦然失色。
匈奴人習慣居於穹廬,隨水草遷徙。閼氏帳中寬大,內中珍設,玲瓏精緻。蒂蜜羅娜屏退帳中旁人。牽起張嫣地手問道。“我聽人說,你是在雁門城外被發現地。這個時侯你這個漢人皇后。不是應該在長安未央宮麼?怎麼會出現在雁門?”
張嫣微微側過頭去,冷笑道,“已經不是了。我費盡了心思,只是劉盈雖然心中分明有我,卻固執的認爲他是我舅舅,我們兩個不能夠在一起。我心灰意冷,便離宮出走。因爲與雁門守將張偕有舊,便來到了雁門。”
這段話不算是謊話,只是沒有說全。只是,作爲張嫣的立場,她不能夠讓蒂蜜羅娜知道劉盈此時在雁門,匈奴人畏於張偕的威名,對雁門只圍不打。但是,若是讓他們知道漢人皇帝亦在雁門城中,只怕拼盡了全部兵力也要攻下雁門城。
畢竟,對於匈奴人而言,只要擒住了皇帝,便可如昔日白登高祖一樣,迫使簽署城下之盟,比奪得百十個城池來的更有利。
阿蒂點了點頭,算是相信了她的話,啐道,“姓劉的真是有眼不識金香玉。我家阿嫣這麼美這麼好,他都不知道珍惜。不過他倒成全了我們,在這兒重逢。”斜眼睨她頭上的男子髮束以及塗的黝黑地面色,又好氣又好笑,“你做什麼做這種打扮?”
張嫣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足尖,笑道,“戰場上,還是這種樣子安全一點。”
“也是。”阿蒂道,“在匈奴帳中,我亦不能將你隨時護於羽翼之下,你小心一點,總是不會錯的。”
張嫣最近奔波勞累,便有些神情懨懨。蒂蜜羅娜一笑,喚過侍女朵娜,道,“你去將我邊上挑一個上等帳子收拾出來,讓張公子歇息。”
“不用了,”張嫣擡起頭來,道,“阿蒂,我如今扮地是男裝,又不想太引人矚目,只要隨便找個偏遠的小帳子讓我住數日便好。”
蒂蜜羅娜與張嫣雖是少年發小,但前世的情緣卻不能訴之於口。她此時離開冒頓在外,若留下什麼傳言,說偏寵一個漢人少年,不僅自己不好解釋,也會引得有心人注意張嫣,只得點頭道,“既如此,隨你的意吧。”
待到目送張嫣出帳,大帳之中空無餘人,貼身侍女朵娜好奇問道,“閼氏,這位公子是誰啊?爲什麼閼氏待她那麼好?”
阿蒂回了神,道,“她,是我一位很好的朋友。”
朵娜笑道,“是。朵娜一定會尊敬張公子的。”
“嗯,”蒂蜜羅娜若有所思,點點頭道,“朵娜,你好好照顧她,只是不要在她面前亂說話。”
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