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亭。金烏西落桂華懸。
“含章,我讓你寫的那個幫南直隸和浙江減稅的摺子,可是做好了?”嚴嵩把一隻青花細瓷茶杯,端到了口邊,卻又放了下來,對羅龍文問道。
“哦,早便是做好了。”羅龍文欠了欠身,向嚴嵩回道,“閣老現在要看?”
“不忙,不忙。”嚴嵩輕輕搖了搖頭,開口說道,“難得偷得半日閒,都歇一會吧。”
“閣老這個摺子遞上去,卻不知皇上準不準呢。”羅龍文輕嘆一口氣。
“若是皇上不準……”嚴嵩聞言,不禁有些默然,“卻也是沒法子,賑災,打戰,那麼多皇子皇孫和大臣們都要養着,樣樣都要花銀子,皇上也難啊。”
“到頭來,罪還是要我們來頂。”嚴世蕃坐在一邊,鼻子裡哼出兩股粗氣。
“江南的百姓,吃的糧雖是有了。”嚴嵩低着頭,似是自言自語的說道,“可修屋置器,也都得要花錢,衣食住行,也不是隻一個食字可活得了。活不了,就得生亂,生亂則國危。”
“爹爹樣樣都爲皇上想,可皇上眼下眼裡卻哪還有爹爹。”嚴世蕃冷笑一聲,“皇上讓爹爹去審鄭必昌和何茂才,明擺着是給爹爹臉色看。”
“住口。”嚴嵩猛得擡起頭來,怒喝一聲,“你在背後說皇上的不是,也不想想拿得是誰的俸祿,你且還要不要命了,你不要命了,也莫要牽上這一家的老小。”
“我嚴世蕃,自認也對得起朝廷。”嚴世蕃略歪過頭去,“爹爹辛辛苦苦效忠朝廷二十年,到頭來還不如那蕭墨軒,今個那小子入宮,皇上還賜了他一面‘忠孝仁義’的牌匾。皇上對我嚴家,何時有這般好過。”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嚴嵩一句話沒說完,便劇烈的咳嗽起來,嚴世蕃連忙站起身來,幫爹爹捶着後心。
“那蕭家父子倆,已是視我嚴家爲眼中釘,遲早仍是個禍害。”嚴世蕃手裡一邊捶着,仍不忘說着。
“爹爹是老嘍,怕也是時候不長了。”嚴嵩訕笑一聲,搖了搖頭,“可即使扳倒了蕭天馭和蕭墨軒,這首輔的位子就能輪着你了?徐階,袁諱,還有裕王身邊的另幾個人,哪個偏不如你?”
“兒子只是咽不下這口氣。”嚴世蕃憤憤的說道,“總是被他們騎在頭上光顯,倒顯得我們總是壞人。”
“蕭墨軒也並非不良之輩。”嚴嵩又搖了搖頭,“比起裕王爺身邊的另幾個人,他要忠厚得多,浙江官倉裡存糧的事兒,他不也幫着瞞了。”
“唉……”嚴世蕃也嘆一口氣,停下了手,“可包括蕭家父子在內的那幫人,他們卻也不會這麼輕易的放過我們,爹爹和孩兒哪怕不做這個官,可也總得爲咱們這幫子人想想吧。”
“那你且說該如何是好?”嚴嵩無奈的嘆了口氣,擡頭問道。
“裕王和蕭家都已是羽翼已成,卻是輕易動不得了。”嚴世蕃擡頭看了嚴嵩一眼,“惟今之計,只有先行壓制。”
“壓制?”一邊的羅龍文接上話來,“此話卻是何解?”
“所謂壓制,便是壓而制之。”嚴世蕃嘿嘿一笑,娓娓而道,“裕王所依仗的這一羣人中,雖然爲數不少,可大多都未能成了氣候,風頭最勁的,便是這蕭家父子。”
“而蕭家父子所依仗的,無非是蕭天馭的權,和蕭墨軒的勢。”嚴世蕃也坐下身來,喝一口茶,繼續說道,“這朝中近半大臣,仍是我們的人,只要爹爹點了頭,日後凡是那蕭天馭在朝中說話、做事,只要稍有瑕疵,便羣起攻之,讓他處處制肘,寸步難行。凡是刑部衙門裡的漏洞,能扯上他的便儘管提了出來。久之,則積重而潰。”
“那這蕭墨軒,並無什麼緊要的職責,即使有什麼事兒,裕王也會幫他擔了下來,可如何是好?”,羅龍文又問。
“那蕭墨軒的勢,無非是得了皇上的信任,若是皇上對他生了疵,他便啥也不是。”嚴世蕃對羅龍文擺了擺手,讓他先不要急,“這小子比他爹更厲害上十分,若想讓皇上對他生隙,當真是不易,卻也只能從蕭天馭身上想法子。”
羅龍文和嚴嵩這回都沒有說話,只是一起看着嚴世蕃。
“眼下確實也沒有好的把柄。”嚴世蕃搖了搖頭,“眼下要做的,便只能是等,既是凡人,便不可能尋不到把柄,只是可大可小罷了。”
嚴嵩和嚴世蕃,羅龍文在涼亭裡商議着事兒,竟沒有注意到一個窈窕的身影正好路過花徑,把這番話全聽在了耳裡。只聽到要對付蕭家父子,那身影也不禁略抖了一下,慌忙向閨房奔回。
“小姐,您臉色怎生如此難看。”貼身丫頭倩雪,見小姐臉色異常蒼白,連忙上前扶住。
“只是適才走得急了些。”依依輕輕搖了搖頭,一個轉身,卻是又站立不穩
手“譁”的撐在了梳妝檯上,打落了好幾盒胭脂紅粉聽到的話,又望了望牆上掛着的那幅“倚闌圖”,不禁愁上心頭。
裕王府,書房。
踏着辰時的更點,蕭墨軒神態自若的走進了王府書房大門。
“師兄好。”等進了門,蕭墨軒便對着正付在案前的裕王問道。
“嗯。”裕王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卻也不擡起頭來,倒似有幾分在賭着氣。
“師兄卻是生了在下的氣了?”蕭墨軒自然是知道裕王爲何如此,連忙上前去陪着小心。
“這是哪裡的話,我卻生你什麼氣。”裕王聽了蕭墨軒的話,也有幾分困窘,擡起頭,擠出一絲笑來。
“師兄有所不知,那姑娘名喚杭兒,卻還是在下孃親新收的義女呢。”蕭墨軒這回頗有些有恃無恐的味道。既然是自己的義妹,裕王自然也不好再強求。
“哦,原來是子謙的義妹,呵呵。”裕王聽了這話,臉上頓時有些難堪,“你且也不早說,這倒顯得是本王無禮了。”
“呵呵,現在說卻不也是不遲。”蕭墨軒呵呵一笑。
“那便莫要再提這事兒了。”裕王也笑着搖了搖頭。
“哎。”蕭墨軒心裡又是寬了幾分。
“近日來,都聽子謙說倭寇的事情。”裕王移了移椅子,離得蕭墨軒近一些,“子謙覺得,這倭寇如何可絕得了?”
“這……”蕭墨軒腦海裡努力的回想着以前看過的書。
“三十七年剛剿了徐海、王直。”裕王有些憤憤的捏着拳頭,“眼下卻又出現了吳平,還有上個月襲擊浙江的那許多倭寇,當真這些倭寇就絕不了?”
“呵呵,王爺卻是有所不知。”蕭墨軒略笑兩聲,開口說道,“即使再多殺上一些倭寇,仍會有那些愛財不怕死的來,便是我大明的子民,也常有下海入了倭的。”
“唉。”裕王輕嘆一口氣,拳頭在俺桌上頓了幾下,“這事兒,本王向來也聽說過,只是不解,好好的日子爲何不過,偏要去刀口舔血。”
“下海做倭的人,除了有些犯了事兒的人,其餘的卻都是爲了一個財字。”蕭墨軒淡淡一笑,“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亙古以來便是如此。”
“我大明物產豐富,可絲綢,瓷器,茶葉這些東西若運到了西洋,獲利往往有數倍,遠遠比在國內豐厚。可朝廷歷來有禁海令,除官船、漁船和執有公文的貨船外,寸板不許下海,這豈不是斷了那些人的發財夢。”蕭墨軒略湊近了些說道,“那些人便只好鋌而走險,依附倭寇,倭寇也憑着他們逐漸勢大,倒是惡惡相循了。”
“子謙說得,確是有幾分道理。”裕王略一沉思,也說道,“可是若開了海禁,倭寇豈不是反得了援?況且這條規矩,從成祖爺那時候便傳了下來。”
“在下說一番話,不知王爺愛聽不愛聽。”蕭墨軒又笑一聲。
“這裡便只有你我二人,但還有甚麼不能說。”裕王笑而點頭道。
“在下覺得,這禁海令並止不了倭寇的勢,反倒使我大明朝失去了許多的賦稅。”蕭墨軒搖了搖頭,“這天下,沒有一成不變的規矩,只應隨勢而變,眼下這條禁海令,卻便是飲鳩止渴了。”
“嗯,你且接着說。”裕王微皺着眉,點了點頭。
“若想真絕了倭寇,須得如此這般。”蕭墨軒擡指在案上點了一下,“設港口,開海禁,那些走私的貨船,斷也是不願整日偷偷摸摸的,若是有了正大光明的機會,斷也再不願依附於倭寇,此便斷了倭寇一臂。此是其一。”
“其二,倭寇敢於如此猖狂,其實卻是沒能打疼了他們。即使剿了許多倭寇,其實也是在我大明的地境上打的。若想打疼了他們,只有主動出擊,搗了他們在海上的老巢。”蕭墨軒繼續說道。
“這點卻是難辦。”裕王又皺一下眉,“若只在海上鬥,只怕我朝大軍未必勝得了。”
“呵呵。”蕭墨軒知道裕王還是不夠明白,又接着說道,“正因爲禁海,故而我朝歷來忽視海面。若論起船隊,百年前三寶太監下西洋時的船隊便比倭寇強上十倍,緣何到了今日卻說是怕了倭寇。”
“三寶太監下西洋。”提起這件事,裕王的臉上頓時也現出一絲嚮往。
“若是我朝有如虎水師,不但可以徹底靖平東南沿海,更可以揚威東,迫其諸侯約束百姓不得從倭。”蕭墨軒拱手道,“開了海禁,海外貿易賦稅也盡歸朝廷所得,朝廷眼下不是缺銀子嗎?爲何放在嘴邊的肉卻不去吃。”
“只是……這事兒,卻不是本王能說了算。”裕王似乎有幾分心動,卻又有些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