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械書房回來後,沈珏就一直沒有說話,回到客院後,就往熏籠上一躺,一動不動。
這沒有什麼可安慰的,只能讓沈珏自己想開。
骨肉親情,最難割捨。這也是爲何尋常過嗣人家,首選嗣子是襁褓中的嬰兒或是幼童。就是因不管養恩如何,生恩難忘。年紀越大,對本生親長的感情就越深厚。
沈珏之前可是念念不忘早日回鄉,最放不下的也是族長太爺,可寄來手書、讓他聽話留京的也是族長太爺。
少一時,就有械大奶奶那裡打發婆子過來,請沈瑞、沈珏兩個過去用晚飯。
沈瑞見沈珏沒有起身的意思,便對婆子道:“勞煩媽媽轉告嫂子,我與珏哥倆方纔吃了不少點心小食,如今還不餓,晚飯就不吃了,請大哥、大嫂先用。”
婆子應聲去了,沈珏翻身從熏籠上起身,道:“不吃晚飯怎麼行?”
沈珏看了他一眼道:“你能吃的進去?”
沈珏輕哼了一聲道:“怎吃不進去?我現下能吃一桌飯菜下去”
“且放心,餓不着你大嫂是個仔細人,稍後會送吃食過來”沈瑞道。
沈珏往後一倒,攤成一個大字:“誰讓我是她小叔子呢……”又倒:“以後……他們可不是隻有更客氣周道的……”
沈瑞聽他話中,將沈械夫婦也埋怨上,道:“你莫要只想不好的,也念念大家好處……族長太爺那麼疼你,同意你出繼也是用心良苦。在長輩眼中,在京城不管是求學,還是其他,到底比松江時便宜些。二房珞大哥能十六歲過鄉試,除了天資出衆外,也有京城名師多的緣故。”
或許宗房上下對於沈珏出繼樂觀其成,有其他的私心在裡頭,可也不能否認最大的原因還是因對於沈珏的前程來說,出繼有益無害。
沈珏翻身坐起,苦笑道:“瑞哥,這可是出繼,不是小事往後爹孃不是爹孃,祖父不是祖父……”說到這裡,耷拉下腦袋:“先前覺得瑞哥出繼時,我身在局外,只當這個是好事,還沒心沒肺地爲你歡喜,這哪裡是值得歡喜的事?源大叔與老安人固然對你不好,源大嬸子定是疼你的,你心裡也未必樂意出繼。”
沈瑞搖頭道:“珏哥,你猜錯了……我心裡是樂意出繼的。這世上,人與人的情分都是處來的,不是有血緣就是親人。就如同在我心中,即便沈瑾爲長兄,可是我因同你與全三哥親近,反而覺得與你們兄弟感情更深……你雖與我情形不同,可長輩們若是都覺得出繼好,那定有他們的思量與道理。你一時不舒坦正常,只是莫要埋怨他們。你如此不捨,族長太爺他們心裡又如何能捨?就是械大哥,要不是因心中難受,也不會覺得此事這般難以開口。人活立世,誰也不能隨心所欲。你要是咬緊了話不樂意出繼,爲難的只有族長太爺。太爺身爲族長,興滅繼絕是應有之義,難道別人家的孩子出繼的,宗房子孫就出繼不得,讓族人如何看?”
沈珏呲牙道:“怎麼就輪到我頭上?我剛進京城時,是覺得侍郎宅好來着,可也沒有想着長長久久地留下”
他已經十三歲,雖心裡抑鬱難當,到底是明白人。
沈瑞這一番勸說,還是聽進去了。
正如沈瑞所料,過了兩刻鐘,械大奶奶來了,後邊還跟着幾個婆子婢子,擡了食盒過來。
沈珏已不是方纔那半死不活模樣,臉色雖沒有笑模樣,可還是起身跟在沈瑞身邊,對械大奶奶執
械大奶奶見狀,心下稍安,笑道:“就算方纔吃了小食沒甚胃口,這飧食也當用些。瑞二叔與五叔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不吃飯怎麼受得住”
沈瑞道:“勞煩大嫂費心,我與瑞哥方還想着晚上餓了怎麼尋嫂子要宵夜呢……”
械大奶奶道:“即來了家裡,瑞二叔莫要外道。竈上有婆子值夜,瑞二叔想要甚麼吃食直打發人去要”說到這裡,又望向沈珏:“五叔,你大哥說你愛吃藕粉,家裡早先沒有了,今日嫂子打發人去瑛大叔家討了些,你要是想吃,便吩咐人調給你。”
沈珏擠出笑道:“使嫂子費心了。”
械大奶奶親自帶人擺了飯菜出來,方帶了婆子婢子離開。
沈珏哪裡有胃口,沈瑞方纔卻是沒有吃什麼,如今被飯菜的香氣一引,勾出食慾來。
他在桌子前坐了,看着沈珏道:“不想吃就不吃,等你餓了調藕粉,我先用了……”
松江那裡飯菜,鮮少用羊肉入菜,葷的是豬肉、雞鴨、魚蝦,京城這裡的飯桌上,卻是常見羊肉
冬日裡一盞羊肉冬瓜湯,很是對胃口。
沈瑞便給自己盛了一碗,撒了點香菜碎,香噴噴地喝了一碗。
待去盛第二碗時,沈珏忍不住,將自己面前的碗推過來:“給我也來一碗多大點事兒,難道還會耽擱得了吃飯?”
沈瑞便給他盛了,沈珏正如他自己先前所說的,低着頭開始胡吃海塞。
桌子上四碗四碟的菜,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用了大半下去。
沈瑞見狀,忙攔着道:“差不多了就行了……小心撐壞了……”
沈珏下午就吃了不少點心小食,肚子裡本就是飽的,一口子又用了這麼多下去,能舒坦纔怪。
等吃完了飯,沈珏便抱着肚子,在炕上直哼哼。
沈瑞想要拉他下來消食,沈珏也不動。沈瑞沒法子,只好吩咐婢子了濃茶,助他消化。
結果沈珏肚子不疼了,又走了困,大半夜拉着沈瑞說話,越說越精神。
直到外邊傳來五更的梆子聲,沈珏說也說的乏了,沈瑞也被他念叨的耳朵起了繭子,眼皮越來越重。
迷迷糊糊中,就聽沈珏道:“瑞哥,我心裡恁疼……”
折騰了一晚上,兩人早上都沒起來。
沈械因沈珏昨日神色不對,一直使人留心客院這邊,見到了晨正,這邊還沒動靜,便親自過來瞧 ωwш тт kān ¢ o
聽婆子說臥房的燈一直亮着,兩位小哥聊了一宿,沈械心下嘆息,親自進去看了兩眼,見兩人確實睡得正香甜,方躡手躡腳地退出來。
這一覺,沈瑞、沈珏直睡到將中午時。
還是沈全過來,兩人方醒。
看着沈珏眼下青黑一片,沈瑞也是哈欠連天的,沈全笑道:“昨兒你們這是玩瘋了,累成這模樣?既不過去,也不打發人去與我說一聲,害的我一上午好等不說,還擔心的不行”
沈瑞羞愧道:“是我一時睡過了頭,忘了此事,累的三哥擔心。”
原來前日從侍郎府回來時,沈瑞便與沈全說好,初三過去沈瑛家。雖然沈瑛兄弟與瑛大奶奶,沈瑞都已經見過;可琦二奶奶那裡,還沒有去拜年。
沒想到昨晚被沈珏拉着一晚上嘮叨,直接忘了這一茬。
沈全方纔嘴裡雖那麼說,可心中並不認爲沈瑞真的貪玩,又見沈珏神色怏怏,曉得定有什麼變故,只是不知好不好相問。
沈瑞同沈全素來親近,倒是不覺有什麼可瞞他的,便道:“三哥,械大哥昨天下午同我與珏哥說,二房嗣子定下來了,是我與珏哥,珏哥心裡不痛快,昨晚沒有歇好。”
沈全那裡,早已從胞兄那裡得了消息,對於這件事情絲毫不意外,點頭道:“這個我也聽說了我不是早說過,論序也是你們兩個,二房擇你們並不奇怪,另外選人才奇怪哩”
想到病重的沈珠,沈全嘆氣道:“自古以來,宗族過嗣就有例可循,自是先從血脈遠近,也只有珠哥想東想西的,給自己找不痛快”
見沈全說的如此輕鬆,沈珏不忿:“這事是沒攤到全三哥身上,全三哥方站着說話不腰疼”
沈全見沈珏鼓着腮幫子,跟斗牛似的,搖頭道:“珏哥向來聰明,怎麼想不開了?名分雖變,可親情難斷,不過是讓你到二房傳承血脈,又不是讓你與本生老死不相往來。以後慢慢找個兩全法子就是,現着急惱怒有甚用?”
“兩全法子?”沈珏聞言心動:“全三哥快說說,到底有甚兩全法子哩?”
沈全笑笑道:“這法子也不難想。你讀書用功些,早日得了功名支撐門戶,再早早娶了媳婦,生出一堆嗣孫出來……將嗣子當盡之責都盡了,尋常行事誰會拘你?二房幾位長輩也都是通情達理之人,只要你行事在規矩內,不壞了規矩就好……”
沈珏懊惱了一晚,聽了沈全的話,怦然心動。
沈瑞在旁,不由好奇道:“這向來後入之家,不都是忌諱嗣子與本生親近麼?”
沈全道:“那多半是嗣子年幼,後入之家怕其被本生家拿着生恩哄了去,與自家隔心,或是拿了自己東西去貼補本生。珏哥已經十幾歲,又不是小孩子,宗房長輩也不是那等不要臉面的人。二房長輩既能選你們爲嗣子,就不怕你們與本生親近,要不然直接過繼個奶娃娃不就行了?”
沈珏聽了,即便不能說煩惱盡散,也多少生出些指望來。
沈全見狀,少不得道:“只是二房長輩既慈愛,珏哥也當曉得不讓長輩們爲難纔好。生恩難忘,未必都掛在臉上,反鬧得大家都不自在。如今你也漸大了,即便不出繼,以後出來讀書應試終有離家那一日……這樣想着,就不會覺得那麼難了……”
沈瑛前日回去就與沈全告知此事,並非是存不住話,而是也爲了沈全讀書的事。
以沈瑛身份,想要送弟弟入春山書院,就要去拜託沈理,原也是這樣想的。可沈瑞、沈珏要是留京的話,以他們的年歲,定也要春山書院讀書,所以沈瑛有些不好對沈理開口。
沈珏那裡不用說,二老爺就是翰林學士,入學不用擔心;沈瑞這裡,要是能送一個人進去,肯定更願意送沈瑞。
沈瑛便告知弟弟,入書院讀書的事再等等看。要是沈瑞直接由二房送去讀書,再求沈理,省的讓族兄爲難。
沈全聽了,心中不以爲然,只覺得大哥讀書讀愚了。
春山書院是翰林子弟書院不假,可翰林也分等級,編修與學士能是一樣?
二老爺與沈理都是從五品,一個侍讀學士,一個侍講學士,都是長入宮廷的天子近臣。一個是大學士女婿,一個是侍郎胞弟,兩人往春山書院送學生,別說多送一個,就是多送幾個誰會攔着?
即是原定好去給族嫂拜年,沈瑞便沒有再耽擱,梳洗過後,用了半碗藕粉添了肚子,便隨沈全出來。沈珏精神好了大半,有些不知該如何面對長兄長嫂,便也隨沈珏過來。
沈瑛、沈琦兄弟去往座師同年處拜年過去,並不在家裡。
倒是瑛大奶奶,因早得了消息,曉得沈瑞會來拜年,早就叫人預備了席面等着。
琦二奶奶肚子已經八個月,產期將至,怪不得不敢出門拜年。
沈瑞、沈珏兩個看着她頂着碩大的肚子,都跟着提心吊膽。
琦二奶奶是松江知府蔣升族侄女,能嫁入沈家五房,還是孫氏早年做的大媒。因這個緣故,琦二奶奶待孫瑞便也格外親近些,道:“榮哥聽說你要進京,先前還唸叨來着……”
她口中“榮哥”是蔣知府三子蔣榮,當年在松江時與沈瑞有舊,與王守仁也相熟。
翰林院除了一個正五品掌院學士外,還有四個從五品的侍讀、侍講學士,沈家叔侄就佔了兩席,剩下一人是大老爺連襟何學士,另外一人就是蔣知府之兄蔣學士。
這也是因沈理與二老爺雖是同族卻已經出了五服,否則早有言官彈劾規避。
想到此處,沈瑞莫名地生出幾分翰林院成了沈家後花園的喜感。
琦二太太到底月份大,陪着沈瑞、沈珏說了一會兒話,身子就乏了,告了罪先下去歇着。
沈瑞、沈珏幾個,則因聽琦二奶奶提起蔣榮,少不得又提起蔣知府任滿之事。
從琦二奶奶這裡算,蔣知府與大家也是姻親。
又從蔣知府提及蔣學士,由蔣學士提及翰林院,沈全與沈珏兩個也發覺翰林院與沈家千絲萬縷的聯繫。
沈珏眼睛發亮道:“看來咱們以後讀書進學,度當奔着翰林院去。聽說現下翰林院掌院學士年歲已高,繼任學士無論是哪個,都是親戚哩”
見沈珏磨拳搽掌模樣,沈瑞與沈全相視一笑,懸着的心都跟着放下。
沈珏這性子極好,煩惱來的快,消得也快,大家還爲他擔心着,他自己早就過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