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聖節那日坤寧宮之事,因是口角之爭,到底也未怎樣,楊家爲尊者諱,不肯去參劾外戚張家也就罷了。這次可是實打實的動了手,楊家大姑娘叫人推下河,楊家再不出聲,便真成了軟柿子了。
見了女婿過來,楊廷和也沒有更多吩咐,只表示,要彈劾張家教子無方,彈劾張家女蓄意謀殺。
沈瑞則道:“小婿之所以來得這樣快,是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與我送的信。他還要伴駕回宮,因此只打發人來與我說了一聲……”他頓了頓,道:“他說,此事皇上盡知。”
楊廷和麪色稍霽,略點了點頭,他當然知道小皇帝會盡知此事,就看小皇帝身邊都是什麼人只怕他們楊家不知道的事兒,小皇帝也盡知了。
既然張會能特地打發人來與沈瑞說,那自然都是向着楊家說話的。
本身,楊家也是苦主。
但這件事上,小皇帝的態度,卻未必會明朗。
楊家,不可能逼迫皇帝表態,但楊家的態度必須要立起來。
“楊家的話,自當楊家來說。”最終,楊廷和只這樣道。
沈瑞點點頭,明面上的事兒自然要做足,而其他,張家欠沈家的還不曾清算,如今又來招惹,便是一時扳不倒,也不能讓他們這樣逍遙下去。
“如今西北用兵,軍費正是吃緊。上次皇上微服私訪時,還曾問計於小婿,如何賺銀子填補國庫。小婿當時也說,邊關糧草非鹽引不能解。”這件事沈瑞當然是彙報給楊廷和過的,現在提起,不過是想鹽引之事重提。
楊廷和也會意,皺了皺眉頭。先前小皇帝已是許了張家周家的鹽引,只是戶部尚未給付,且朝中還有追責重罰兩個經手商人的聲音。
這件事當然可用,不過邊疆糧草之事也有各方角力,賀家抄家的銀子也快進京了,會不會爭出個結果來尚不可知。
“小婿也聽聞,周家張家田莊都有侵佔民田的事。”沈瑞繼續道。
這事不大,但是周張兩家曾爲此對上過,拋出此事,也算驅虎吞狼。
便是不能倒了張家,也可讓這一樁樁一件件,積毀銷骨。
“田莊這事不過小事,不比鹽引。”楊廷和搖頭道:“三月初一是先太皇太后大祥,這才幾日,皇上不會許人因這點小事去動周家。既不動周家,自也不好動張家。”
說罷,他又正色向沈瑞道:“恆雲,我知你心思,只當下,你不當琢磨這些事情。”
沈瑞臉上微熱,忙低頭應聲。
楊廷和嘆了口氣,道:“有些事,心中有數便是,思慮過多牽扯精力,反是本末倒置。現下贏得一時算得什麼?當下仍要以文章爲重。我見你近日行文已是大有進益,好好磨上這一年,明歲秋闈後歲春闈取個好名次,方是你他日立身朝堂之根本。”
沈瑞連聲應是,心裡也是嘆氣,莫說現下沈家無人能在朝中支撐,即便是有人,面對即將到來的亂局,自己又怎得安心看下書去……
楊廷和又簡單問了沈瑞幾句學業上的事,方讓他去了後院。
後院裡徐氏正在與俞氏聊着今日之事。
張會派人來報信後,沈瑞立時換了衣衫便要出門,還是徐氏叫住他,匆匆命人備下藥材補品等物,套了車與他同來。
徐氏顧慮頗多,如今楊家和張家對上了,張家既壞了名聲,必然想法子來壞苦主楊家的名聲,以混淆視聽。
她思量着沈瑞獨自過來探望楊恬,或不得見着人,或見着了傳揚出去被外面刻板的士林人家說嘴,而她這未來婆婆去探望兒媳,旁人也論不出什麼來。
因此進了楊府,她也沒立刻就去看望楊恬,而是在這與俞氏敘話,等着沈瑞見過楊廷和後來與俞氏請安,也好帶着兒子一道進去看楊恬。
張會傳話過來時也不能事無鉅細都講出來,只略略說了大概。此時徐氏聽俞氏氣惱的將所知道的都講出來,不由也抽了口涼氣。
她經的事兒多了,並不懼怕人心算計,便是先前賀家步步緊逼,她也能淡定自若。可怕就怕啊,有些人根本不算計,一味莽撞行事,亂拳打死老師傅,才最讓人頭疼。
“不想,張家竟是如此家教。”徐氏甚至都覺得有些離譜了。雖說張家一向是囂張跋扈,但竟連小小女童都教養成這般模樣,下僕又這般張狂,可見是爛到根子裡了。
弘治朝先帝雖也縱容張家,但到底是輩分不差,想約束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如今,小皇帝登基,這是皇舅,礙於輩分,又有太后橫亙在那裡,孝道所在,有些時候小皇帝便是想管怕也要委婉一些的。
張家這樣下去,實非大明之福。
而沈家與張家,亦隔着一條人命。
徐氏兀自思量,也不好多對俞氏說什麼,便只好順着她的話頭勸上幾句。在她說起上巳宴遇到的武將夫人如何如何時,也少不得將自己所知那人的秉性點撥俞氏一二。
俞氏是低等官員人家出身,眼界有限,初嫁入楊府時不過與一些翰林人家打交道,都是矜持守禮,還顯不出什麼來。待先帝去了,楊廷和變得炙手可熱,往來的人家成倍增長,各個層次人家都有,俞氏不免有些露怯。
她也苦於沒人指點,女眷間的交往又不好去問楊廷和。
雖有徐氏這個親家,她和徐氏還有些遠親,當叫徐氏一聲“表姐”,但兩人歲數相差委實太多,幾乎差了一輩人,且徐氏是閣老之女、九卿之妻,俞氏只覺仰望,也沒辦法親近。
兩人作了親家以後,雖接觸多了,但這般推心置腹的談天卻從沒有過。
今日得了徐氏幾句話,俞氏便覺如醍醐灌頂,通透之極,不由心生感激,又忍不住多問幾句,竟將徐氏當作長輩先生一般的人物了。
徐氏也是盼着楊家好的。楊恬生母早逝,若這位繼母能撐起事來,於楊恬也是好的。當下便也不吝言辭,與俞氏聊了不少接人待物之道。
沈瑞來時,兩人相談甚歡,沈瑞問了好,簡單寒暄兩句,俞氏便知情識趣的帶着徐氏沈瑞母子往楊恬院子裡去。
楊恬已經吃過一劑藥,被塞進被窩蓋着厚被髮汗,俞氏身邊的人來回稟過徐氏母子要過來,又再三表示,徐氏千叮嚀萬囑咐,不許楊恬起身更衣,以免再受寒氣。
楊恬這會兒還在頭重腳輕,也不敢大意,便也只得失禮一回,紅着臉這般見客。
她被子蓋得嚴實,帳子被撂下半邊,屋裡又豎起架屏風來。
俞氏一進來便道:“這是做什麼!這都什麼時候了,又滿屋子的人,怎的還迂腐成這等樣子,倒叫親家笑話!撤下去,撤下去。”
養娘和管事媳婦臉上都有些訕訕的,忙指揮着粗使婆子擡了屏風出去。
徐氏也不由好笑,圓場道:“到底是翰林人家,嚴謹守禮。我也實在是憐惜瑞哥兒,知他不親眼來瞧上一眼,也難心安。可憐天下父母心,親家太太不也都是爲着孩子好。”
俞氏忙笑道:“可不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唉,瑞哥兒也是有心了,是我楊家的福氣。”
牀上楊恬臉都紅成了蘋果,被徐氏按着不讓起身,一雙眼睛都不知道放哪裡好,也不敢去瞧沈瑞,羞窘得額角都見了汗,比那藥發散的還快些。
沈瑞早就練就了厚臉皮,這種程度的打趣已是面不改色,只露出得體的笑容,一雙眼睛認真瞧了楊恬一番,又仔細聽着徐氏與楊恬的對話。
徐氏問了楊恬身上覺得怎樣如何,卻對今日發生之事隻字不提,又叫她好生養着。
楊恬聲音有些沙啞,又忍着羞意,說話聲音更是低得幾不可聞。
徐氏自然不會爲難於她,問了幾句就去瞧俞氏。
俞氏早有準備,便笑着說屋子狹小,恬姐兒又病着,過了病氣給親家太太便不好了,請親家太太到外間來嚐嚐先前恬姐兒親手製的花茶。卻又吩咐沈瑞幫着把那邊窗戶留個縫,透透氣,別讓屋裡太憋悶了。
兩位親家就這樣笑着手挽手的出去了,到那邊楊恬待客的小花廳去坐着,帶走了大批丫鬟僕婦,而沈瑞因去關窗,順其自然便留了下來。
有了前幾日慈雲庵那一出,楊恬的養娘林媽媽也知道沈瑞與楊恬的情誼,今日又是姑娘受驚生病,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時候,太太都這樣態度了,她也不願做那惡人去,便借引子往外間去了。
屋裡兩個大丫鬟半夏和麥冬一人抱着個針線笸籮,遠遠的往窗邊一坐,埋頭開始打絡子繡花,那神情專注的,好似姑娘已經踏踏實實睡下了一樣。
楊恬心如擂鼓,耳根子都紅透了,闔上眼作假寐狀,卻忍不住留心屋裡的腳步聲。
只聽得窗子吱呀,而後他的腳步聲一路往牀前來,凳腿摩擦地面的輕響,他大約是拉開了圈椅吧……
正思量間,忽然一隻帶着涼意的大手覆上她的額頭。
楊恬這一驚非同小可,身子猛的一顫,登時就睜開了眼,雙目圓瞪,又下意識的往牀裡去躲。
“恬兒,別怕。”
聽得這一聲,楊恬不由一陣心悸,又莫名的就安心下來,也不再躲避,擡眼去看他,就望進他如深潭一般的眼底,也見到他另一隻手撫在他自己額上,方知他是在探她是否發熱。
沈瑞一探之下微皺眉,問道:“有些燒起來了,大夫可與你開了退熱的藥?”
楊恬耳根又是一紅,低低啐了一聲,聲若蚊吶:“你這般……你這般無禮,我……我怎能臉不發燒。”
沈瑞愣了一愣,隨即笑了,收了手,也不去坐那圈椅,就在她牀邊坐下,拿腔拿調逗她道:“是小生亂了方寸,一時唐突,小姐莫怪。”
楊恬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低聲啐道:“哪裡學的鬼調子。”
沈瑞搖了搖頭,也不接茬,想了想還是道:“我不放心,你別怕,讓我探探有沒有發熱,這不是鬧着玩的。你也知我不是那登徒子,別怕,放心,我不亂動……”說話間卻是手伸向楊恬頸間。
楊恬都被他鬧得沒脾氣了,雖眉頭擰成疙瘩,卻仍由着他摸了頸側、耳後以及後頸,其實知道沈瑞是真關心她,她心裡還是暖暖甜甜的。
沈瑞探了溫度還是覺得有些熱,這些地方和臉上因羞澀發燒完全不同,應是自身體溫高了的表現。
其實摸摸腋下最能確定體溫,但即便這是他的未婚妻,到底沒過門,一個小姑娘,腋下又挨着胸脯,他哪好去碰,還不真讓人當登徒子了。
單隻想着身量抽條漸漸有了少女婀娜體態的楊恬,他就有些心猿意馬。但很快回過神來,也不由暗罵自己一句。
楊恬一直注意着沈瑞的表情,見他臉上也是微微透出紅雲來,只道他碰了她也是有些羞的,想着他一向膽大,最喜動手動腳的,今日倒是這般了,她反倒是放開了,忍不住抿嘴輕笑起來,調侃道:“好個沈郎中,不知病人可是發熱的病症?”
沈瑞一怔,隨即一樂,假裝作那撫須動作,隔空捋了捋並不存在的長髯,眯着眼睛,一臉高深莫測道:“姑娘這是得了寒症,已有發熱了,不知先前大夫可與你開了退熱的方劑?”
楊恬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卻又嗆着忍不住咳了幾聲,唬得那邊窗邊兩個丫鬟急急的奔過來,一個端茶,一個就要捶背。
楊恬擺手笑說無事。
沈瑞收起嬉笑的臉,一本正經吩咐兩個丫鬟道:“你家姑娘已經有些發熱了,你們兩個多留心些,不時用熱手巾給她擦擦額頭、脖頸、手腳心,不要一味捂着,越捂着身上只怕越熱。多與她喝些熱水,若是有汗了,及時換了衣裳,別溼漉漉的裹在身上,反浸了溼氣。衣裳拿熏籠薰得乾爽暖烘的再穿。更衣時小心受風……”
兩個丫鬟目瞪口呆的望着沈瑞,不由咂舌,不說姑爺怎知道的這樣多,就說這份細心……真是……真是從不知道男子也能這般體貼入微。
楊恬聽得也有些呆了,待回過神來,又是一陣甜蜜,那層羞意早就拋開,只覺得這是她的良人,兩人已是在一起生活了許多年一樣。
“二哥……”她低喚了一聲,已是帶了幾分甜度。
沈瑞也是一晃神,隨即自嘲一笑,道:“是我心急了,想來這些你們也都曉得。不過受寒之後發熱也是尋常,不必過於慌亂了,藥按時吃便是。”
頓了頓,他又笑道:“吃了藥再吃蜜餞怕是要影響藥性,一會兒我出了門就去給你買香果齋的糖霜梨條,它家的糖霜是冰糖制的,不礙的,梨子對你嗓子也好。其實應燉點冰糖秋梨,嗯,待回頭我再去幾個莊上問問,與你尋些鮮果子來,多吃些鮮果對你的病也好。”
兩個丫鬟面面相覷,轉而都是一臉夢幻,相互擠眉弄眼一笑,悄然退回那窗邊,給姑娘姑爺留下空間。
楊恬笑眯眯聽着,他說什麼她都只說好,這會兒竟覺得頭也不似先前那樣沉了,果然人說心境好病就好了一半兒,誠不我欺。
說罷了病情,到底還是說到了今日的事。
要說一點兒不怕,那是假的,身體凌空時楊恬還沒甚反應,而入水那瞬間,巨大的恐懼和冰涼的河水一起包裹過來。
那是源自人本能的恐懼,完全不受意識控制,腳不能沾地,便極度缺乏安全感,她就只想抓住點什麼,本能的想呼救。
然後,水就嗆了進來,直壓進腔子裡,讓她喘息不得,幾欲窒息。
什麼聲音都沒有了,耳朵像被罩上了一樣,不,整個頭都被罩上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好似還睜開了眼睛,只看到一片一片讓人絕望的白光。
單單這麼回憶,她就忍不住顫抖起來。
她能把在宴席上聽來的榮王的事情、吳錫桐的事情、張玉嫺的事情統統講給父親和繼母聽,可是……落水後的感受,她的恐懼,她只覺得無法啓齒,好像下意識就閉上嘴巴,不想剖開內心。
直到,現在,在沈瑞溫柔的凝視下,她不自覺的就將這些說出來了。他沒有笑她膽怯,他一直耐心聽着,目光是那麼暖,那麼讓她心安。
“不怕,恬兒,以後再不會了。哭吧,痛快的哭出來,就不難受了。”她聽到他柔聲說。
那雙大手貼在她面頰上,拭去她眼角的水痕,比之她臉頰的溫度,還是涼的,卻並不讓她覺得冷。
楊恬那樣怔怔看着沈瑞,豆大的淚珠兒一顆一顆滾落,黑葡萄似的眼睛溼漉漉的,讓人看了便不由心悸。
心防在那一刻崩塌了,她忽而哭出聲來,“二哥,我……我害怕……”
沈瑞也不再忍耐,俯身過去,一把將她攬進懷裡,又緊緊裹住被子,將她整個裹好抱緊,由着她埋頭在他肩上哭泣。
尋常這樣的小姑娘,遇到害怕的事兒,大約會伏在母親懷裡大哭吧,可他的恬兒沒了母親,在這樣家裡,又能向誰訴這委屈害怕?就這樣把一切藏在心裡,只苦着自己。
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他應該早點兒把她娶回去的!
兩個丫鬟有些手足無措,那邊養娘林媽媽尋聲踏進門,瞧這情形也尷尬起來。
半夏倒是反應過來,拉着麥冬就躡手躡腳退了出來,又拽了林媽媽衣角,使勁的努嘴瞪眼示意。
林媽媽皺着眉頭,拍開她的手,卻也沒有進屋,而是轉身出去,往那邊悄悄與俞氏遞個話。太太縱容是太太的事兒,她卻不能不去稟報一聲。
那邊俞氏正與徐氏談得投機,聽養娘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不由也是一嘆,只道:“恬姐兒是受了委屈了,便讓她哭一哭,心裡也就痛快了,總好過心裡窩火,便是沒病也悶出病來。”
隻字不提沈瑞逾矩,徐氏也料到一兩分,便也只笑不語。
太太這樣表示,林媽媽就會意了,依舊回去守在姑娘閨房外。
而閨房裡的楊恬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只覺得頭更沉了,可心裡卻是鬆快了許多。
只是,發覺是被沈瑞緊緊抱着,她更加不好意思起來,掙了掙,輕聲道:“二哥……我好了……你……你放開我。”
沈瑞見她情緒平復下來,也怕她羞赧着惱,便笑應了一聲,又緊了緊懷抱,纔有些不捨的將她放躺回去,又替她掩了被角,低聲在她耳邊道:“有我在,以後有什麼不痛快,都與我說,說出來便痛快了。可好?”網
楊恬紅着臉點了點頭,竭力穩了穩心神,才岔開話題,把今日她所遇種種都說給沈瑞聽,並將自己所想所慮也一併講給沈瑞聽。
這大約是她自母親過世後談得最暢快的一次。
沈瑞也認真聽着,雖然楊恬的許多觀點還是小女孩的心態。當然,他也沒指望她一下子就轉變成政治女強人,但以後她也總是要交際應酬的,希望她可以一點點長大。
他便在楊恬講述完自己的想法後,把他的判斷反饋給她,兩人互相參詳討論。
張家此番惡形惡狀再次撞到淳安大長公主手裡,必然不會被放過。尤其上一次,張鶴齡因金太夫人被送出宮,還指使人彈劾過大長公主府侵吞民田。
這次可是新仇舊恩加一起了。
至於張家的內鬥,倒是與外人無關了,幾個小姑娘互相瞧不順眼,也不可能影響整個張家參與選後選妃的策略。倒是張玉嫺,便是不惹得壽哥不喜,也是沒可能入宮的。
“吳錫桐既留在公主府,大長公主自能妥善安置了她。不必再想這事,這事,公主府也會給你個交代。”沈瑞忍不住伸手又去摸了摸楊恬的頭,“你還是心太軟了。那樣身份在那樣人家裡出來的,豈有好相與的。”
楊恬輕輕嘆了口氣,“我也知道的。只是,當時實看她可憐,那種情況下,我沒法子調頭走掉呀。我也在想,若是我帶着那副尊容的她回去席上,一樣不知道會引出什麼事來。那張玉婷……”
她還是忍不住顫了顫,“簡直是個瘋子。外戚人家怎的就跋扈成那樣。”她頓了頓,小聲道,“周家姑娘也是……”
沈瑞則心下暗忖,回頭也得如武靖伯府一般養幾個會點功夫的丫鬟放在恬兒身邊纔好,畢竟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躥出“瘋狗”來。
他握住她的小手,安慰道:“莫怕,張家的兩個瘋姑娘已不足爲慮。”
張家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姑娘,此事之後大約是要絕跡在京中宴會上了。若是張家有聰明人,就該送她們去庵堂住上三年五載的,等京里人忘得差不多了再放出來。
不過與張家的樑子不消,難保以後不會跳出旁的人來,張家門風如此,怕也沒什麼頭腦清醒的罷。
“你不喜勳貴人家姑娘的做派,以後不赴她們宴席就是。不必思慮太多。”沈瑞又勸她道。“我們既與武靖伯府立了契,有利益牽絆,便是你不去應酬趙彤等人也不會影響什麼。”
楊恬應了一聲,又笑道:“彤姐兒還是極好的。這次實是誰也沒料到,你不要怪她。”又道,“蔡家那位郡君七姑娘也是極不錯的人。”
沈瑞笑道:“你這又操心上了,放心,我只會與張會算賬。”
楊恬輕輕吐了吐舌頭,雙手捂了臉。
沈瑞笑着拿開她的手,而後頗爲鄭重道:“恬兒,我知道你心思縝密,遇事愛多思多想,事後又總反覆思量。我不是說這不好,三思後行什麼時候都是好的。但有些時候,做一些事,固然不能憑一己之所好不管不顧,但也大可不必委曲求全。”
見楊恬有些愣怔的瞧着他,他收起笑臉,嚴肅道:“恬兒,你只記住,楊家也好,沈家也罷,都不需要自家人委曲求全才能立足朝堂。日後,你不要再委屈自己,更不要把這些委屈都悶在心裡。你應了我,可好?”
楊恬又覺得眼眶微熱,忙咬住下脣,也鄭重點了頭。
翌日,朝堂之上果然亂成一鍋粥。
大批御史彈劾張家教女無方,激烈些的更直接寫張家蓄意謀害官宦千金。還有一兩個不知誰人指使的,竟上綱上線說這是外戚對文臣的迫害。
這樣情況下,真正的苦主楊廷和所遞的摺子反倒是相對平和的。
武靖伯世子趙弘澤也遞了摺子,彈劾張家污衊侮辱國之功臣。
張家兄弟告病未來上朝,卻也遞了摺子,並非什麼“謝罪”摺子,而是彈劾武靖伯府陰謀算計迫害張家,還將張家女推入河裡蓄意謀殺,將種種過錯竟一股腦都推倒武靖伯府六姑娘趙彤身上。
而張家麾下御史更是彈劾淳安大長公主府奢侈無度,空耗民脂民膏國庫如此緊張,邊關處處告急,宮內都縮減用度,偏就你大長公主府擺什麼盛大的上巳宴!
還有戶部覆議都給事中彈劾長寧伯周彧在景州東光境內所謂御賜莊田實爲侵奪小民世業,如今致其蕩家產鬻兒女怨聲動地云云。
當然,鹽引的事情也被翻出來,張家周家都有份,戶部請收回鹽引,以解邊關糧餉難題。
往日若是吵來吵去,小皇帝早就不耐煩了,今日卻是出奇的淡定,頗有些笑看風雲的意思。
如是吵了兩日,第一天被彈劾的,第二天便使出更多的人、挑出更多的事兒來抨擊對手。
而開始沒加入戰團的周家,在被咬了侵奪民田之事後,認定是張家想轉移視線,當然不能忍,立時下場撕擄。
要說爲非作歹誰還能比張家更多?張家的田莊同樣不乾淨!
大長公主府倒是沒在朝堂上遞摺子打口水仗,不過張玉嫺欲私見皇上卻君前失儀惹皇上厭棄的事卻悄然在京中上等人家圈子裡傳開。
原本幾家想與張家結親的人家都悄悄打了退堂鼓。
一個想嫁皇上的姑娘,心有多大?君前失儀……又是怎麼個失儀法啊?這清白是否還在?更何況,還是遭了皇上厭棄的……
張玉婷惡毒跋扈,張玉嫺不守婦道,張氏一族姑娘的名聲也就此全臭了。
朝堂上亂紛紛沒個結果,閣老們也不言語,不知是不是作壁上觀勳貴陣營自相廝殺,還是也有意壓一壓以楊廷和爲首的帝黨。
前朝事當然也第一時間飛抵後宮。
據說張家周家都遞牌子進宮,但是均未得召見。倒是淳安大長公主、德清長公主、永康長公主等諸公主進宮容易,卻不知道各自爲誰的說客。
張太后幾次尋小皇帝說話,小皇帝每每都乖乖過去,卻一直沒讓張太后得到滿意的結果,相反還漸漸還有事母至孝的名聲傳出無論太后怎樣發火,小皇帝都能孝順對待。
直將張太后氣個仰倒。
太皇太后呢,安安靜靜的,也不找皇上說話,便是皇上來請安,也只停留片刻。
然後,她,只下了一道懿旨,把宮中周家的女孩子都遣送出去,以後也不再召人進宮陪伴。
這陪伴太皇太后的姑娘們都出宮了,“名聲不好了”的張家女孩子們還如何能在宮裡呆着?
張太后裝了一天傻,第二天就有御史參劾了。
張太后又氣又恨,這個嫡婆婆,就像團棉花一樣,看着無害,可卻是綿裡藏着針,不聲不響就扎你一下!
但她也無可奈何,她素來喜歡的那個心直口快又像她的侄女張玉婷這次是真蠢透了,牽累了張家其他女孩子,她也不得不暫時把這些在風口浪尖上的女孩送出宮,以免牽累了她自己。
小皇帝則就這樣一言不發,任由事情發酵。
直到幾天後,松江賀家抄家的銀子運抵京師,分入國庫和內庫,小皇帝纔有動作。
壽哥先大方的由內庫撥出四十萬兩銀子暫時解決邊關糧草問題這也讓朝野不禁探究起賀家財產到底有多少,百餘萬入了國庫,又有多少成了內帑?
次日,皇上又賜衍聖公孔聞韶並三氏子孫祭酒司業學官襲衣及諸生寶鈔。
敬孔是歷代帝王都會做的,但在這個時候有此舉動卻非尋常,蓋因當下這位衍聖公孔聞韶乃是閣老李東陽的女婿。
就在衆人正猜測是不是皇上要讓李閣老出手干預這場紛爭時,皇上又拋出兩個重磅:
一是,擬升禮部右侍郎王華爲本部左侍郎,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劉機爲禮部右侍郎,俱日講如故。
一是,兵部主事王守仁剿匪有功,擬升南京兵部右侍郎。
一石激起千層浪。
王守仁太湖剿匪歸來後,朝中一直未給封賞,皇上想讓王華進內閣、讓王守仁進通政司,三位閣老如何會同意!朝中也是反對聲浪不斷。
而眼下,這樣的朝局下,皇上拋出這個折中的法子,王華等於沒動,王守仁雖然連升數級,但南京畢竟是冷衙門,有可能一輩子回不了中樞,也擋不到北京這邊人的路,也礙不到幾位大佬的眼。
這個法子被內閣通過的機率就大大提升了。
朝中諸公越發猜測,賀家只怕比大家想象得還要豪富,皇上一口吞掉賀家,吃得極飽,這才滿意的“打賞”王守仁畢竟是王守仁破了水匪,才找到了賀家通匪通倭的鐵證。
在這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動作裡,松江沈家織廠所產松江棉布被定爲貢品,就顯得格外不起眼。
有人認爲這也是皇上順帶賞賜沈家,以及補償松江地區在這場倭亂中的損失畢竟出了貢品,整個松江府的棉布都提升了個檔次,南北客商訂購多了,對松江民生自然也有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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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認爲,這是皇上在變相補償沈家前幾日上巳宴中落水的楊家姑娘,可是沈家嗣子的未婚妻,未來沈家京城這一支的宗婦,聽說,這位姑娘已是幾日反覆高熱,皇上也賜過兩次御醫去看診了……
朝上紛紛擾擾,沈瑞都無心去理會,他現在全服心神都放在爲楊恬尋醫問藥上。
那日夜裡楊恬果然發起高熱,但翌日白晌吃了藥也就退了燒,誰知天黑之後,又再度發熱,如是幾日,又添了咳喘症狀。
宮裡派過兩位不同的御醫來診脈,都說是寒氣入體,而本身姑娘心火盛肝火旺,如今勾得肺火又起,而腎水不足,只能先遏制發熱,再慢慢調理慢慢醫治。
街面上的有名的大夫也都找來了,卻是各執一詞,說寒症的有,說熱症的也有,藥方也是爭執不下。
沈瑞心急如焚,他擔心楊恬是受了寒涼,燒成了肺炎,再轉哮喘。他知道這些病徵,若在前世,他也知道吃些什麼西藥有效,可中藥呢?他完全不知,在時下根本沒有能應對的辦法。
而時人對肺病也多有誤解,認爲肺病就是不治之症,更有甚者認爲肺病都是傳染的。
楊家內宅裡本來起來一股謠言,說大姑娘怕是在水裡撞客了什麼,不然怎的就一天黑就發熱。
俞氏狠狠的發落了一頓下人,板子打得噼裡啪啦,而楊廷和得知後更是二話不說直接將人捆了一家子發賣得遠遠的,這才遏制住這股歪風。
那是大長公主的府邸!撞客這話傳出去楊家成什麼了,大長公主府又成什麼了!
楊廷和黑着臉讓俞氏一查到底。
俞氏也暗地裡疑心是蔣姨娘的手筆,只是一直沒抓到證據。
然而,沒多久,楊恬身邊的大丫鬟半夏並兩個小丫都不同程度的開始咳嗽、發熱。
楊家宅裡又悄悄傳起來,大姑娘這肺病只怕是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