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東暖閣
見皇上也贊成張玉嫺與沈瑾這門婚事,張太后鬆了口氣。她原還擔心皇上鬧脾氣,因厭惡張玉嫺而毀其婚事。
雖然對這個侄女不甚喜歡,但事關張家臉面,她也不想張家女兒嫁得不好。
她對沈瑾的家事是極不滿意的,但母親與大弟說的對,外頭這樣的風向,一個年貌相當的狀元公已經是張家最體面的選擇了。
至於讓張玉嫺進宮,她是想都沒想過的。
“既然皇上也看好,便請皇上賜婚吧,也是張家和狀元郎的體面。”張太后整個人都輕鬆下來,笑向壽哥道。
張家是不信一個小小狀元會拒絕張家的好意的,之所以希望皇上明旨表態,是希望藉此掩蓋過去張玉嫺的那些“謠言”,也爲了讓那些御史看一看,皇上依舊親近張家,滿嘴胡唚的都可以閉嘴了。
壽哥笑容格外馴順,卻道:“母后忘了,歷來只有皇室宗親有賜婚一說。”
輕飄飄一句話堵得張太后肝疼。
張家不過外戚耳。
她先前輕鬆溫暖的笑容變得僵硬起來,口中只道:“是哀家糊塗了。”
壽哥笑眯眯道:“母后若是歡喜,下懿旨也是一樣的。”
張太后臉色愈發難看起來,卻只能道:“罷了。”
要的就是皇上表態,太后表態有什麼用。
且懿旨又如何能與中旨相比,慈宮懿旨也就對內宮有用罷了,內閣卻是不買賬的。
這會兒外面彈劾張家正歡,正經八百下旨,萬一被內閣封回折了面子不說,引來御史更加猛烈的彈劾,婚事沒準也要黃了。
壽哥就如不知就裡一般,仍是滿面笑容,一副孝子事事恭順模樣。
張太后盯了兒子片刻,才道:“等沈狀元提親,哀家作個女家大媒也是一樣。”
壽哥笑而不語。
一室靜謐。
嫋嫋青煙從精銅鶴爐長喙中緩緩溢出,沉香清甜的味道瀰漫於整個殿內。
然本應使人心平氣和的香味卻不曾安撫下張太后,她只覺得一陣陣的胸悶。
扭頭去看了周遭宮人,只見得一個個都低眉順目裝聾作啞,連她宮裡素來最會湊趣的樑恭也木頭樁子似的戳在那裡,讓她看着越發不快。
忽然想起身邊另一個說話最爲中聽的太監吳忠來,她這邊才放人出去選婚,又被那天殺的總與張家作對的御史劉玉彈劾。
思及此處,張太后挑眉問壽哥身後恭敬站着的劉瑾道:“選婚的事如何了?”
劉瑾沒想到這把火能燒到自己身上來,不過好在這次他來,就是有了準備的。
自從劉瑾攥住了司禮監,又管了神機營中軍二司五千營後,也異常忙碌了起來,已不能時時隨侍在皇上身邊,這次之所以能跟來,恰是因着皇上吩咐的選婚事宜。
只不過,皇上原是爲太后若提及將張玉嫺選入宮而備的後手,現下……劉瑾忍不住目光望向小皇帝。
就這一遲疑的功夫,張太后已是不耐煩道:“哀家聽聞外間也有彈劾高鳳的?當初老孃娘只道他穩重,故選婚一事讓他掌。哀家看他是穩重太過了!這樣拖拖拉拉,中宮人選遲遲不定,也不利子嗣!這宮裡哪個不比他利落些!”
高鳳因是東宮老人,被太皇太后欽點總攬小皇帝選婚事宜,這也是太皇太后一片愛惜維護孫子之意,只盼高鳳與皇上一心,爲皇上選出可心的人來。
也正因如此,才讓張太后不滿。張太后身邊除了吳忠外,還有幾個管事牌子也被派出去大肆插手選婚之事,無它,總要選出合張家心意的人選來。
這會兒張太后如此直白的斥責高鳳,若擱在平時,高鳳這總攬大權怕是要被收去了。
但是……
壽哥起身略略施禮,畢恭畢敬道:“讓母后爲兒子的事憂心了。實則,朕方纔從老孃娘那邊過來,高鳳已是將人選奉上來了。”說着回頭衝劉瑾打了個手勢,劉瑾躬身行禮,倒退着出了暖閣。
張太后呆了一呆,隨即面帶薄怒,這事,竟是半點風聲都沒透給她!
好一對祖孫!
“這是幾時的事?”她幾乎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來。
壽哥笑容和煦,如這簾外三月春風:“就是剛剛,朕往老孃娘那邊請安方知。便順路帶來與母后過目。”
他那眼瞼微微垂下,掩蓋住眼中嘲諷之意。確實有人彈劾高鳳,卻是彈劾其恃寵弄權,交通李榮,引進商人譚景清,欲買補革退殘鹽。
譚景清便是慶雲侯周壽外面的跑腿的,鹽引之事都經他手。
彈劾高鳳是虛,意在周家,這還不是張家的手筆!
倒是又讓太后這般說,這是塞張玉嫺不成,又想順勢抹掉高鳳,讓太后的人接手,更便於張家塞人?
壽哥眼底寒芒閃閃,便“如你所願”,且看來日……
餘光瞥見劉瑾捧着錦匣進來,壽哥也不多說,示意劉瑾奉上。
那邊樑恭也躬身接了過來,捧給張太后。
張太后壓着火氣,微微揚起下頜示意,樑恭開了匣子,取出最上一副卷軸,喚來兩個小內侍展開讓張太后過目。
張太后一看之下卻是一怔,又反覆看了兩眼,又去看其下篆着的名姓,不由訝然道:“怎的是她?”
一旁樑恭悄悄伸脖子眯着眼睛瞄了瞄,這女子……像是曾進過宮的壽寧侯夫人孃家親戚姑娘,好像叫……吳……錫桐。
吳錫桐?樑恭腦子裝了兩轉,那不是張大姑娘丟進湖裡的那位?!他抽了抽嘴角,脖子一縮,又變成木頭人那樣,全然目不斜視,更不敢去看小皇帝一眼。
張太后卻是一直盯着壽哥,面容漸漸冷肅下來,緩緩開口道:“吳氏,不合適入宮。”
壽哥佯作訝然狀,眼睛咕嚕嚕轉了一轉,奇道:“聽聞她在大舅舅家住了幾年,由舅母悉心調教,母后不也是瞧她恭順知禮、品行俱佳才選她入宮陪伴?她既能在母后身邊數月,想來也是個懂事的。”
張太后也懶怠再繞圈子,直言道:“那日你也在上巳宴,難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壽哥燦然一笑,又恢復了那陽光灑脫的少年模樣:“知道知道,母后,那不過是婷表妹頑皮罷了。”
他這樣一說,張太后倒是沒詞兒了,這是標準的張家說辭——姐妹間玩鬧過火了。
可實際究竟怎樣,她再糊塗還能不知?!她這聰明的皇兒,又豈能不知!
但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她也是有不妥,才令婷姐兒惱了。”張太后想了想,還是措辭嚴謹道。
她不信壽哥這麼做沒有對付張家的意思,這樣一個姑娘入宮,張家非但不能借力,反倒是養了個仇人出來!
金太夫人那邊都已經爲此女找好歸宿了,只是現在風口浪尖上,不好動作,且此女傷了頭,淳安那邊說不好挪動,張家也不能硬去接人,否則又指不上被淳安傳出什麼話來。
“她既有不妥,如何能入宮侍奉!且她還傷了頭,也不知會不會落下什麼毛病來。”張太后揮了揮手,讓小內侍收起卷軸,準備丟在一邊。
小皇帝卻是上前一步,一反沉穩氣度,露出他這個年紀應有的青澀笑容,似是要親近又有些不好意思,聲音有些低,卻帶着幾分反常的輕快:“母后,此女是所有女子中,嗯,容貌最佳者。”
張太后一愣,張家送來的女孩子各個都是好容貌,她只記得那幾個嘴巧手巧懂得與她說笑話給她做針線的,還真不記得這個老實巴交隨大流的吳錫桐如何美貌。
看着眼前十五歲的兒子,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紀,張太后忽就想起當年,她蓋頭落下時,年輕儲君眼中的驚豔迷戀。
不知是不是最初的愛慕,讓那長久歲月後,即便儲君變爲帝王,眼瞳中依舊只有她一個人的身影。
然而這份美好的回憶並沒有讓她贊同兒子的觀點,相反,讓她更加厭惡吳錫桐——絕不能讓皇上迷上這個狐媚子!
“皇上,”張太后加重了語氣,“選妻選賢,不能只看顏色。便真是容色無雙,品行有瑕,如何能母儀天下!”
母儀天下。壽哥肚子裡冷笑連連,當然不能母儀天下!還想中宮依舊出自張家?!
“母后。”小皇帝一副好脾氣的樣子,“外祖母、母親、大舅母調教的人,怎會不妥?聽說,她是最老實的。婷表妹那脾氣,母后是知道的,原怪不得她……”
老實。那倒是沒錯。張太后努力回憶了一下,仍想不起這個姑娘有什麼,好像,確實是逆來順受的性子。
便是這次被婷姐兒推下水了,母親那邊也沒說此女有什麼不好,只說婷姐兒是奔着楊家姑娘去的。之所以要把這吳氏遠嫁,也不是因此女有問題,純粹爲了平息京中物議罷了。
老實。老實。老實麼……若是選這麼個麪糰兒性子的,倒好拿捏。張太后微微沉吟起來,她先前覺得好的那幾個姑娘未免太機靈了些,又是太過野心勃勃。
這宮闈之中,最不缺野心勃勃的女子,而只消一個,就能攪合得滿宮不得安寧,若是多上幾個,非亂了套不可。
小皇帝又湊近了幾分,笑眯眯道:“況且,選了她,如母后所說,先前婷表妹那些誤會也就都解開了,外面那些呱噪御史也不好再說小舅舅教女無方。”
張太后又瞧了一眼兒子,小皇帝滿眼笑意回望過去。
母子對視片刻,張太后目光又落回捲軸上,是的,無論是嫁了張玉嫺,還是選這吳錫桐入宮,都是爲着抹平了先前那事,都是爲了張家好……
罷了,他若是喜歡……總歸,這是張家的人,吳家一家子都攥在張家手裡。
張太后思量明晰,方緩緩點頭,道:“難得你看中,便是她罷。”
小皇帝笑容果然燦爛了幾分。
到底是個孩子呢。張太后沒來由的嘆了口氣,又去看了下一幅。
卷軸上的女子一張團團臉,濃眉杏眼,雖顯豐腴,但面相憨厚,圓潤討喜。
張太后挑了挑眉,壽哥顯見心情極好的樣子,笑道:“老孃娘說這樣的有宜男之相。”
時人雖不如唐人那樣以豐腴爲美,卻也喜圓潤富貴之態,以爲端莊大氣。
張太后忍不住笑道:“確是宜男之相。”
再看小傳,這夏氏祖上也曾有過九卿高官,但祖父卻只任過南京太常寺少卿,已因病致仕多年,而父輩皆布衣。這是非常標準的后妃人選。
樑恭在她耳邊輕聲道:“奴婢查過,這位與周家沒幹系。”
張太后點了點頭,表示這個不錯,便又去看了另一幅。
那是一張標準美人臉,挑不出什麼來,倒是眉梢有枚小痣。
張太后指着問道:“可問過,這痣有沒有什麼妨礙。”
這次卻是劉瑾恭敬答道:“奴婢們已是請人看過,說是善痣,有‘喜上眉梢’之意。”
“那倒是個有福的。”再去看小傳,張太后卻又皺眉,因問道:“沈氏?可與那個……先沈尚書家可有關係?”
樑恭朗聲答道:“奴婢們查過,沒有絲毫關係,碰巧同姓。”又壓低聲音道:“也同周家沒幹系。”
張太后這才滿意點了頭,表示這個也可。
淺淺的匣子裡只這三個卷軸,壽哥笑道:“老孃娘說朕年紀尚小,不宜多選,便只這三人瞧着出挑,母后若無異議,便要交由內閣複議。內閣若無異議,則還要母后這邊賞賜幾位宮人下去,教授她們宮中規矩。”
張太后應了聲。
壽哥轉而瞧着樑恭又道:“母后也知,高鳳已然老邁,遠不及老孃娘與母后身邊人得用,當初老孃娘憐他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賞他個體面差事罷了,現下選婚事已了,也當卸了他的差事,仍讓他回御用監去。這主持翻修坤寧宮的事宜,朕想還是向母后討個得力人來辦才穩妥。”
張太后臉上陰晴不定。
弘治皇帝薨逝後,張太后一直不曾移宮。
坤寧宮不僅是她住了幾十年住慣了的地方,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權力的象徵。
當初沒有皇后也就罷了,現下新人眼見確定下來,坤寧宮也當翻修準備皇帝大婚了,確實也該她這太后移宮了。
然,移了宮,在外界看來,也是一種權力交替。
在這樣的時候,張家站在風口浪尖上,移宮,也會變成一種暗示。
“皇上欲將哀家移至哪裡?”張太后語氣頗爲不善。
不僅僅是那些朝堂角力,現下,宮裡也沒有她可心的地方。
這皇城中所有宮室裡被整治得最好的一所便是仁壽宮,乃爲先太皇太后周氏的居所,張太后因不喜周氏,不肯去住她住過的宮室,先帝殯天時就以孝爲名,奉了太皇太后王氏入主仁壽宮。
如今她能挪去哪裡?!
壽哥又是孝子做派,笑道:“母后歡喜哪裡便是哪裡,朕都聽母后的。”
聽母后的,他幾時聽過母后的?!張太后張了張口,到底說不出不移宮的話來。
“宮裡到處都空着,母后慢慢擇定便是。大舅舅那邊木石早已是備下多時了,母后擇好,先爲母后修繕宮室,再修坤寧宮也不遲。”壽哥道。
“你大舅舅備下的木石不是已經送去了西苑?!”旁的不知,這件事張家是當做孝敬皇帝的好事來向張太后報備的。
壽哥微微詫異道:“西苑?咦,大舅舅去歲可是運了許多木料石料上京的,說是修繕坤寧宮之用。怎的又說送去了西苑?西苑地才鋪完,也就用些粗笨石料罷了,木料還不曾見。改日朕招大舅舅、小舅舅來問問。”
他說的輕鬆隨意,張太后卻是心下發沉,轉而又想,張家總算又出一皇后,莫說是修繕宮室,便是出銀子重建個坤寧宮又值什麼!
因此她也放輕鬆了些,“這也便是在天家罷,若在尋常百姓家,做舅舅的,與外甥算得這樣細作甚麼。”
壽哥笑眯眯道:“謝過母后,朕明日就同大舅舅這般說去。”
坤寧宮內又是一派母慈子孝。
壽寧侯府裡,得了口諭的張鶴齡心下五味雜陳。
張延齡翹着二郎腿,打着哈欠,一副未睡足的模樣,道:“大哥去歲不是從河南山東弄了不少木料石料來?堆在莊子裡也是堆着,拿出來給皇上就是。”
張鶴齡冷聲道:“那是多少銀子的木石!”
張延齡撇撇嘴,道:“左不過是人孝敬你的。”
張鶴齡怒道:“胡說八道!什麼話你都敢說!”
張延齡半點不懼,涼涼道:“東廠又不是吃乾飯的,只怕早知道了。”他收了腿,俯身向前,臉上也換成嚴肅神情,“大哥,鹽引還沒到手呢。”
張鶴齡也不言語了,半晌調頭喊人去叫壽寧侯夫人過來。
待人一進門,他劈頭就問:“吳錫桐此女心性如何?”
壽寧侯夫人略一遲疑,張延齡便補上一句,“大嫂,事關重大,還是不要描補,實話實說纔好。”
壽寧侯夫人漲紅了臉,穩了穩神,才道:“是個老實不愛說話的。那日出事後我也查了……平素……”她瞧了一眼張延齡,才道,“平素婷姐兒嬌姐兒幾個若有不如意,也都是拿她撒氣,那日,怕是婷姐兒慣了,沒多想……”
張延齡默默翻了翻眼睛,沒接茬。
張鶴齡卻皺眉道:“此女在咱們家受過委屈?”
壽寧侯夫人臉上更紅,這等於指責她內宅沒有管好,她連忙道:“算不得什麼委屈,不過小姐妹間玩笑罷了。婷姐兒幾個原就比旁人尊貴些,親戚家的姑娘自然也都奉承她們。咱們家錦衣玉食,不知比她那破落家裡強多少,又教她們琴棋書畫針黹女紅,這還算得委屈,天底下便再沒什麼好日子了!”
張延齡接口道:“大哥,你不就是怕那邊選了她是沒安好心?其實,要是這人能攥咱們手裡,那邊安沒安好心又能怎樣?外頭人也不會論這人跟咱們是不是一條心,只會看到,她,出自張家。”
張鶴齡也正是因此舉棋不定,聽得兄弟的話,他深吸口氣,問壽寧侯夫人道:“她家是個破落戶?可是難纏的?”
張延齡補充道:“大嫂,千萬實話實說,哎呀,大哥,便告訴大嫂吧,太皇太后那邊選了你這侄女作皇后。”
猶如一張巨大餡餅從天而降,砸在壽寧侯夫人頭上,砸得她一陣陣的暈眩,幾乎抓着一旁官帽椅的椅背方立住身形,“這……這……”她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若是張家姑娘將未來皇后丟進水裡去……將來豈有她們的好果子吃!
可心底深處又隱隱想,虧得是張玉婷那個魯莽的做了這事,與她的嫺姐兒無干。
吳錫桐那母親,麪糰子一樣,她兩把就能把人捏軟了。這皇后母家的尊榮,最終還不是落在她頭上……
張鶴齡也不容得她細想,便道:“你既知道了,便當曉得事關重大,若是個難纏的,無論家裡難纏還是其人難纏,都不能應下讓她入宮,不能養虎成患。”
這可是皇后啊……又是兩代人的榮華富貴。
壽寧侯夫人強按捺住心情,道:“我那弟弟一家都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不過是個坐館的秀才,沒甚出息,也不懂什麼。”
言下之意已是明顯,這一家子,以後要諸事都是要靠着張家的。
張鶴齡鬆了口氣,道:“皇上雖不能下旨賜婚嫺姐兒,但是既準了嫺姐兒婚事,便是不記恨她的。如今又肯選張家親戚姑娘入宮,到底還是念着張家的情分的。太后娘娘與母親也是欣慰的。”
壽寧侯夫人更是喜形於色,道:“皇上不曾怪罪嫺兒便好。”又問,“侯爺既然說宮裡定了人選,那咱們何時將人接回來?總不好一直住在大長公主那邊。”
張鶴齡冷着臉道:“旨意沒下來之前,不要妄動!且再看看。”
張延齡見兩人話已說完,便起身打着哈欠道:“大哥既然無事了,我便回去了。”
張鶴齡惱道:“老二!還有木石的事!”
背對着他們的張延齡嘴角露出個譏諷的笑容,須臾又消失不見。
他扭過頭來一臉睏倦不愛理人的樣子道:“大哥,他要,給他就是。難道我還少給他東西了?我的人現在還在遼東老林子裡抓白虎呢!”
他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往外走,道:“這會兒呢,能壓下來物議是其一,能討好皇上是其二,其三,還有那沒到手的鹽引呢!大哥你光盯着周家往死裡參有什麼用,鹽引這事兒咱們和周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隨着他逐漸遠去,聲音也越來越小,“大哥,市井間那話兒怎麼說來着,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
張鶴齡望着弟弟吊兒郎當的背影,恨得牙根癢癢。
那邊壽寧侯夫人還在興奮得暈乎的狀態裡,腦子裡紛紛擾擾的,諸多事情都快排不開了,不過首要的便是……“侯爺,嫺姐兒這婚事……是不是也該叫狀元公趕緊來提親了。”
張鶴齡瞪了她一眼,丟下一句“不知輕重”。不過他心裡也有盤算,是該尋個人去提點沈瑾了。
當初李閣老家那邊是讓應天府鄉試主考官劉忠去問的沈瑾,劉忠算是沈瑾座師。不過呢,會試的主考官也一樣是沈瑾座師。
弘治十八年乙丑科會試兩個主考官,一個是楊廷和,另一個是時任太常寺卿兼翰林院學士如今爲吏部侍郎的張元禎。
張家姑娘剛把楊廷和閨女丟水裡,人都要死了,這位就別想了。
至於張元禎嘛……吏部尚書馬文升年過八旬,耳聾眼花的,已經多次上書乞致仕了,吏部兩個侍郎焦芳、張元禎也都盯着這尚書位置,這倆也都七十了,怕都是最後一次機會。
張鶴齡主意已定,也不同壽寧侯夫人說,只吩咐道:“去把嫺姐兒嫁妝準備出來,提了親趕緊將她嫁了。”
壽寧侯夫人再是不喜張鶴齡這樣的態度,也只能默默應下。
張鶴齡又補充了一句:“吳氏入宮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講!尤其是嫺姐兒。再生什麼波折,我便再不管她,由她同婷姐兒作伴去!”
壽寧侯夫人僵了僵,隨即苦笑一聲,應聲去了。
仁壽坊沈府一場宴席雖因守孝而素齋居多又無酒水,但因談得盡興,依舊賓主盡歡。
陸二十七郎那位丈人天樑子倒是沒有玩神棍那套與席間衆人相面斷什麼禍福前程,倒是坐實了這丹鼎派的身份,拿出幾個小瓷瓶來分發衆人,表示是自己煉的養心益壽丹。
還與三老爺號了脈,雖沒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卻單給了他一瓶十全大補丹。
三老爺自來體弱,藥吃得多了,名醫也見過不少,本是想從天樑子脈息上推斷他到底是不是個騙子,見他竟什麼都不說直接上丹藥,頗有些哭笑不得。
因有沈理、沈瑾要在宵禁前趕回去,席面早早便散了。
沈瑾搭了沈理的車,途中兩人又聊了幾句。
沈瑾因得罪李閣老,在翰林院的日子頗不好過,沈理也是心裡有數,他也沒少關照,只不過,到底只是他族弟,衆人看他面子善待也有限。
“倒不如……謀一處外放自在。”沈瑾忍不住苦笑道。
沈理卻搖頭道:“自來哪有狀元外放的道理。日久見人心,衆人總會明白你。過個一二載,那一位覓得佳婿,便也就沒人會再提起了。”
沈瑾只是嘆氣,半晌又道:“左右文書清閒,我原是幫二弟整理了些時文,今日一看,倒也可找些船工海圖雜記書籍來看。”
沈理拍了拍他肩頭,也不再多說。
送了沈瑾歸家,沈理路過尚未打烊的書鋪,忍不住下去轉了一圈,只是並沒有他所想找的書,便買了兩本新書準備給長子沈林。
一進府門,就見管家一腦門汗跑來,幾乎唸佛,“老爺,您可算回來了。太太有急事等您。”
沈理看了看手中的書,遞給身邊長隨,道:“上頭那兩本給小林哥送過去。餘下放書房。”
長隨應聲去了,沈理擡腿往上房走去,隨口問了跟在身邊的管家,“是什麼急事?怎的沒去那邊府上尋我?”
管家心道那是因爲夫人直接就做主了,可這話他卻不敢說,雖則他是沈理的心腹,但這樣的事情無疑讓兩口子自己說去更爲妥當。
因此他只道:“今天吏部張侍郎府上三奶奶過來了,聽二門裡傳話,想是要爲張侍郎嫡長孫跟咱們大姑娘提親。”
沈理頓住腳,愕然道:“吏部?張元禎?怎的……先前也不曾招呼一聲。”
這樣的人家想聯姻,通常都要接觸好一陣子,彼此都有意纔會正式遣官媒過來提親,以免一方不同意,讓彼此尷尬。這種接觸不止侷限於女眷們,男人們也會互相聊及兒女親事。
管家尷尬道:“想來是有這樣個意思……大約也是沒挑明瞭說,只送了幾色禮品,與太太聊了陣子。”
沈理皺着眉頭進了主院,小丫鬟早早跑來報信,謝氏卻並沒有站在門口相迎,只董媽媽挑了簾子陪笑道:“老爺回來了,可叫太太好等。”
沈理略點了點頭,進得上房,見謝氏擁着錦被坐在軟榻上,半闔着眼似是小憩。
兩個丫鬟過來爲沈理寬衣,沈理卻揮手製止,董媽媽輕手輕腳走過去,在謝氏耳邊道了句老爺回來了,又陪笑向沈理道:“太太不是爲老爺備了酸筍湯,老奴這就去端來。”說着使眼色將丫鬟們帶了出去。
謝氏瞧着沈理半晌,才幽幽道:“老爺怎的,不更衣?”
當然是不準備留在上房,一會兒便回去書房,沈理卻不接話,反而問道:“張侍郎府上來人了?”
謝氏提起精神來,笑道:“正是爲着這事才叫人去翰林院門前等着老爺……”話說一半兒,就想起沈理去了二房那邊,登時臉上的喜悅也褪去了些,只淡淡道:“張家三奶奶過來坐坐,提起上巳宴上張夫人看中了咱們枚姐兒,欲爲張家嫡長孫張鏊聘枚姐兒爲妻。那張鏊長枚姐兒四歲,去歲已中了舉人!是個極爲難得的。”
“此子確是早有神童的聲名,竟還未定親麼?而且張家,”沈理的臉色沉了下來,“你可知張侍郎現下……”
“老爺,那到底是吏部侍郎家嫡長孫。”謝氏打斷他的話,撫了撫鬢角亂髮,“況且,母親那邊與我遞了話,馬尚書將致仕,張侍郎能更進一步。”
沈理眉頭大皺。
這個尚書之位張元禎與焦芳爭了許久了。
劉閣老因兼着吏部尚書的銜,且吏部尚書馬文升、侍郎焦芳都是河南人,吏部一向是豫黨的地盤。焦芳作爲劉閣老的人,有天然的優勢。
張元禎雖不是哪一黨,卻與李閣老關係頗好。
這兩人之爭也是背後兩位閣老的角力。
本身謝閣老與焦、張兩人沒有關係,但若是此時要將外孫女嫁與張元禎的孫子,那便是要和李閣老聯合起來奪下劉閣老一塊地盤了。
既然是孫輩聯姻,謝家也不是沒有適合的女孩,卻只推出來個外孫女,爲的不過是能進能退罷了。
沈理本身對此等政治手段司空見慣,但事涉自家女兒,他還是忍不住怒火。
沈理冷冷道:“既然岳母也說好,爲何不將謝家女兒嫁過去。”
謝氏吃驚的望着沈理,又有些惱火:“老爺這是什麼意思?!張鏊少年才俊,難道不是佳婿!老爺怎的還怪謝家讓了個才俊女婿來?!”
沈理深吸了口,雖然他不信妻子與政事上全然不知,卻仍是道:“此時正值吏部尚書更迭緊要時候,我們不宜動作,以免給自家惹來麻煩。岳父自然巍峨不動,我只一翰林學士罷了。”
謝氏皺眉道:“母親既然說了好,自然是父親也應允的,又有什麼事情能到我們身上。”又耐着性子道:“老爺,枚姐兒也不小了,其實那日上巳宴上也有幾位夫人與我透過話。我是瞧張小郎君才學上佳,門第又高,正是枚姐兒良配。老爺難道不爲女兒着想?”
“你真的不知道其中關竅?以張家的門第,張家小郎的才學,何須尋我們這樣的人家?”沈理望着妻子,眼裡滿是失望,“岳家說什麼便是什麼,多少年來,你始終當自己是謝家女,而非沈家婦嗎?”
謝氏又是委屈,又是憤懣,不禁高聲道:“我想爲女兒尋個良人,又與謝家、沈家何干?沈家,沈家……”
怒火涌上來,謝氏忍不住尖叫起來,“你滿心滿眼都是沈家,沈家又給了你什麼?!當初沈家怎麼待你的?!我謝家又是怎麼待你!你現在倒是謝家沈家分得分明瞭!
沈理身心俱疲,已是懶怠同她吵的,沈家宗族當初確是虧欠於他,但勿論怎樣說,當初仍是恩嬸養育供給了他,而他有今日,除卻恩嬸供養,謝家提攜之恩他也斷不敢忘。“罷了,說那許多作甚,這樁婚事且先放一放……”
謝氏冷笑道:“放?你讓這樣的俊傑人物等着你!等張侍郎變成張尚書,還有你往上湊而的份兒?你不用想了,我已將枚姐兒庚帖送過去了。我女兒的親事,我做主了!”
“你!”沈理拍案而起,一時氣結,竟不知說什麼好。“你這……!”
謝氏被勾起了火氣,再兜不住,爆竹一樣噼裡啪啦炸開,“這會兒你又這不許那不許,早幹什麼去了?!我叫人直到翰林院門前堵你,你不還是巴巴去了二房?!自家的事兒不管,倒是往二房跑得勤快!”
“你怎麼不想想,二房之所以事事來尋你,還不是因着在朝爲官的就你一個了!白白給人使喚了去!二房哪兒那麼多事,只你一個傻子!
“二房一個兩個都是些什麼人呢!你那好兄弟,那幾年白白養育了他,現在他可念半點兒恩情?他又給你什麼好處了?還不是有事兒就來求你幫忙,處處拖你後腿!
“他旁的不會,入了二房掌了家,倒是學會了大手大腳花銀子了!你知不知道,他昨兒把個大好的莊子給了姓楊的!這是要給楊家當贅婿去?!先前還學什麼勳貴子弟,收什麼流民,白花花的銀子丟在水裡,又落什麼好了?二房的家當早晚被他敗光了!
“你既要管二房的事,倒是管管他啊!楊家姑娘要是命不夠大,沒挺過去,倒也好了,那樣不安分的人,早晚也是拖累咱們。這次再給他選媳婦,可不能由着他們來!
“還有那織廠,是四房嬸子留給他的織廠,可貢品是皇差,出了差錯就是合族的事,不能由着他胡鬧,大嫂子與我說過,她孃家那邊有懂布莊織廠的,這我們得替他管起來,你別總替他去處置那些破爛瑣碎事,也當抓抓緊要的……”
沈理越聽越不對勁,越聽火氣越大,聽到最後再忍不住,伸手就將一張小几掀翻,茶壺茶盞統統砸在地上,碎瓷迸濺,脆響不絕。
謝氏唬了一跳,呆呆瞧着他,一時回不過神來。
她從來沒見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尋常,他再生氣不過說上幾句,再不理人罷了。
“自家兒女的事情你自己就做主了,你還要伸手管二房的事?!”沈理眼中幾乎噴火,咬着牙道,“你要替二房管婚事,還要替二房管家產?你好大的能耐。你是閣老千金,沈家九房廟小,供不起你這樣的主母。”
“你說什麼?!”謝氏尖叫起來,也不作柔弱狀了,兩步跳下軟榻,撲向沈理撕打起來,“我爲了誰?!我是爲了誰!我爲這個家爲了你沈理操碎了心,你竟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沈理,你還有沒有良心!”
沈理一把推開她,厭惡道:“你作什麼潑婦行態!”
“潑婦,潑婦?!”謝氏狀若瘋癲,哈哈笑了兩聲,卻流下淚來,再次撲過去抓着沈理衣襟,聲嘶力竭罵道:“沈理!你受我謝家多少恩惠,如今我人老珠黃,你倒嫌起來,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我知道了,你也想學那二房的沈洲?!好好好,怪道你日日往二房跑,就學來了這些東西!沈理,你狼心狗肺!你喪盡天良……”
沈理氣得面色鐵青,擡起右手來,可看着妻子涕淚橫流的臉,蓬亂頭髮中夾雜的銀絲,卻怎樣也落不下去,最終還是掰開她的手,沉聲道:“這會兒你神志不清,我且不與你說,等你清醒了,我便寫放妻書與你。你謝家的,統統帶走就是。”說罷轉身跨出內室。
“放妻書”三字一出口,謝氏便如中了魔咒一般,哭聲戛然而止,呆立當場。
待她回過神來,沈理已經消失在門簾之後,她卻不再哭了,只覺得騰騰怒火已將她燃成灰燼,尖利罵了聲“畜生”,她陡然回身,推翻案几,開始砸起屋內物什來。
沈理跨進院子,卻見董媽媽僵立在廊下,端着托盤的手卻微微顫抖,其上酸筍湯的碗蓋碗身相撞,發出輕微細碎的聲音。
見沈理大步流星往外走,董媽媽也顧不得其他,慌不迭把托盤一丟,兩步趕過去搶在頭裡,跪在沈理跟前。
“董媽媽,不必說了。”沈理徑直繞了過去。
董媽媽卻是再次撲在沈理腳下,磕頭咚咚作響,哭求道:“老爺容老奴說一句話,太太……太太她是病了啊……老爺不要怪太太……”
沈理嘴角滑出個冷笑,只淡淡道:“我瞧她也是病了。”
董媽媽幾乎磕得額角見血,哀求道:“老奴不曾說謊,也不是替太太辯白。實是近幾個月來,太太總是睡不安穩,葵水……葵水也是時有時無。請了大夫來瞧,說是……說是天葵將絕,氣淤血枯,邪氣攻衝,方會心焦氣躁,喜怒無常……”
沈理沉默良久,終是嘆了口氣,道:“實病可醫,心病難治。不是她此時因着病了纔有此舉,而是她從來就瞧不上沈家,事事把謝家擺在沈家頭裡。”
董媽媽猶哭道:“老爺誤會太太了,太太心心念唸的都是老爺少爺姑娘……”
沈理卻不再言語,繞過她去,徑自出了主院。
上房裡沒有叫罵聲,只有一陣陣沉悶的撞擊聲,是桌、是幾、是椅砸地的聲音,如棉絮堵在心間,鬱卒,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