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劉鬆平和齊望帶着魏忠賢逃跑的時候,厲釗和自己的手下們立刻騎着快馬去追擊了,而廣平府的差役們則步行跟在了後面,按理說這批援兵雖然是步行的,但是過了這麼久也該來了吧?如果他們趕到的話,就一定能夠解除自己這些人現在面臨的危難了。
那他們爲什麼還沒來?難道是路上迷路了?一路上我們不是做好了標記的嗎,這才走多遠啊?厲釗心裡因爲迷惑不解而倍加焦急,勉強地抵擋着齊望的攻擊。
他所不知道的是,那些廣平府的差役們早就已經到了,此時此刻,他們正在遠處,觀察着東廠的人和兩個錦衣衛的搏殺。然而奇怪的是,即使看到東廠的人在這一場搏殺當中已經落到了下風,他們還是沒有動。
“白先生?那羣東廠的人恐怕就要撐不住了,我們再不上去的話恐怕就要晚了啊!”在樹蔭下,差役的頭目對旁邊的中年人小聲問。
白先生是知府大人的親信幕僚,大家早就私下裡傳言過,都說沒有白先生,知府衙門估計都運轉不開。而且,在動身之前知府大人就已經反覆叮囑了,這一趟的差事是白先生領銜的,一定要完全聽從白先生的調遣,因此他在這個中年書生面前絲毫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聽從着他的命令。
不過,白先生雖然看上去斯斯文文,但是性格倒不迂腐,反而十分隨和,甚至他趕路的體力也非常不錯,並沒有拖慢這羣人的行動。於是,一路上和他們相處得倒也頗爲愉快,他們心裡都暗暗佩服,覺得白先生不愧能成爲知府的左右手,確實有些能耐。
追上來之後,他們一直都藏在這裡等候着命令,而白先生一直卻沒有下令,眼看着形勢不對勁了,這個頭目不得不硬起頭皮來問。
“別急,別急。”白先生臉上微微笑着,一點都看不出緊張來,“還可以再等會兒。”
“可是……再等就怕來不及了啊!”大漢有些着急了,“東廠的人看着就快挺不住了!”
“這不是還挺好的嗎?我看還能撐過去。”白先生往那邊再瞟了幾眼,但是一點動手的意思也沒有。
“先生你是沒有常和別人動手的人吧?小的們眼看厲檔頭他們已經是強弩之末,隨時都會有性命之憂了啊!”大漢因爲心裡急,所以態度稍微激烈了一點,“先生,趕緊讓我們上去動手吧,現在趁着東廠的人還能戰,大家合力一起把那兩個惡賊擒殺了,不然的話,等下他們要是落敗,我們……我們恐怕也獨力難支啊!”
“獨力難支?爲什麼獨力難支?”白先生滿布的笑容裡面,終於稍微透出了一點嚴肅,“誰讓你過去支了?”
“呃……這……”大漢睜大了自己的眼睛,疑惑地看着白先生。“這不是知府大人下令要我們幫這些東廠的人逮住那幾個欽犯的嗎?”
“欽犯?知府大人什麼時候說他們是欽犯了?”白先生從從容容地甩了下手,“要逮他們,是東廠的人要辦的活,知府大人可沒說我們一定要摻和……”
這是要作壁上觀,看着他們自相殘殺嗎?大漢心裡悚然一驚。
可既然這樣的話,爲什麼又要讓我們跟過來?他的心裡還是有些疑惑。
“好了,我知道,那個年輕人傷過你,你報仇心切,可是有些事情是心急不得的,繼續看,繼續看吧。”白先生的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若是東廠的人贏了,我們就過去錦上添花吧。”
看他潛藏的意思,如果東廠的人落敗,那就不管了。
大漢有心想要再說些什麼,但是看到白先生的臉色,他再也不敢多說了。他們在離開府城的時候,知府大人就多次叮囑過要聽白先生的命令,如果再一直質疑下去,恐怕真要惹白先生生氣了,那可是大大不妙。
比起這個來,之前的那點仇怨,甚至東廠這些人的死活,那真就不算什麼了。
“好,小的唯先生之命是從。”他彎腰朝白先生拱了拱手,“先生只要下令,不管刀山火海,小的們也一定去闖!”
“你倒精乖!”白先生大笑了出來,“好吧,你放心吧,只要有我在衙門裡面一天,就少不了你的好處!”
……
這兩個人的交談,厲釗當然無法聽到了,他現在在齊望連綿不絕的攻勢當中手忙腳亂,心裡則在大罵那些差役爲什麼還不趕過來幫忙。
不管怎麼樣,他知道他暫時指望不了那些人了,只能指望他那些跌跌撞撞地向他跑過來的手下。
先拖住時間,讓他們一起來幫手殺掉這個年輕人,只要能殺掉這個年輕人,那個老的現在已經受了重傷,等下也可以輕鬆一起除掉。只要再撐一會兒,再撐一會兒……
帶着這個信念,他強忍着手上的劇痛,揮刀不住地格擋着,雖然左支右絀,但是他總算還是勉強維持着自己的性命。然後,他一點一點地向自己的手下們那邊蹭了過去。
一步一步,雖然跌跌撞撞,但是離他們越來越近了,離安全脫身也越來越近了,厲釗的心裡開始稍稍放下了一點。
然而,也許是同樣發現了這一點的緣故,齊望的攻勢也越來越急,不停地揮刀劈砍他的頭部和腹部,甚至有了同歸於盡的架勢,一點也不管自己的安危,大有在這裡和厲釗一命換一命的氣勢。
厲釗怎麼可能和這種人換名,因此他只顧着防禦,一點也沒有還擊的意思,這也讓他愈發顯得左支右絀。
這段短短的旅途在厲釗的心裡彷彿過了半輩子,但是最終,他終於走到了和自己的手下們只有幾步距離的地方,這些人的呼喝聲已經鉅細無遺地傳到了他的耳中,此刻聽來如同仙樂一般。
“殺了他!”他重重地往地上一頓,然後往後躍到了半空當中,拿着刀虛往前指。
然而,就在此刻,他突然又聽到了一聲細細的嘶嘶聲,就好像是低鳴,又好像是尖嘯……他睜大了眼睛,轉頭往後看去。
一柄尖刀正向他飛快地向他躥了過來,半空中的身影越來越大,他想要躲開,但是卻怎麼也無法移動,只能帶着無比的恐懼眼睜睜地看着刀尖向自己襲來。
“嗤”的一聲悶響,在旁邊人驚恐的注視下,已經後躍到了他們這羣人當中的厲釗被一把刀從後面刺了個對穿,血花也隨之崩散,澆到了他們的身上。
而齊望被這一聲悶響激得更加兇性大發,他大喝了一聲,重重踩在地上然後縱身一躍,向厲釗衝了過去。接着,他無視了旁邊砍向自己的刀,紅着雙眼狠命往厲釗的手臂上一斬!
齊望的背上捱了一刀,但是他切下了厲釗的右臂,血減到了他的臉上,就好像爲他塗上了一層顏料一樣。
齊望再度尖叫了一聲,然後掄回刀往旁邊又是重重一揮,將旁邊的人逼退。
“來啊!來啊!”他大笑了起來,擡起刀來指着剩下的幾個人。“過來領死啊!”
滿身血污的齊望,在如此瘋狂的呼喝,再度震懾了原本就已經心生動搖的敵人們。他們遲疑着沒有再動,然後再看了看已經躺倒在了地上的厲釗。
雖然他的背還在微微起伏,但是誰都看得出來,厲釗受了這麼重的傷已經死定了。
“來啊!不來我就來了!”齊望拿起刀來,朝他們走了幾步。
沒有人鼓起勇氣上前再和他動手,先是一個人轉身,最後他們一起爭先恐後地往後面逃了,唯恐再和這個殺神交手。他們不顧一切地往回跑,跑到馬的旁邊,然後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跑了,再也沒人關注厲釗的死活。
齊望並沒有追擊,只是拿着刀站在原地,任由其他人離開。他的頭十分暈眩,背上的傷口還在不住地流血,幾乎好像馬上就要暈過去一樣,然而他還是搖搖晃晃地站着,一步步地向厲釗躺下的地方走了過去。
“好厲害……”別說是剩下的東廠番子,就連站在遠處的差役,都被齊望這樣勢如瘋虎的表現給震懾了,“真真是不知死活啊!”
“是啊,這些東廠的人還真是沒眼力呢,惹上了這樣的人。”白先生仍舊是十分平靜的樣子,好像一點都沒有受到震撼一樣。“現在鬧到了這份上,合該也算他們倒黴啊……”
“那……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先生?”壯漢遲疑着問他。
“怎麼辦?既然東廠的人都失了手,那我們又何必再摻和?”白先生笑了笑,“怎麼,難不成你還想上去再和他來一場?”
“小的不敢!”壯漢連忙擺手否認,“只是……若現在我們撒手不管的話,知府大人那裡會不會……另外,朝廷那裡會不會……”
“說話別這麼吞吞吐吐的,有什麼不好說的?”白先生仍舊微笑着,“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爲這個事擔心什麼?你是聽我的命令行事的,再怎麼樣也怪罪不到你頭上,知府大人怪罪了有我頂着,朝廷怪罪下來有知府大人頂着,哪用得着你來擔心?”
在白先生夾槍帶棒的斥責下,壯漢也不敢再多問了,躬下身來不停地點頭應是,再也沒有了前陣子那樣的威風。
“那咱們現在就回去交差?”他再度試探着問。
“當然回去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白先生做了個手勢,然後轉過身就走,其他人也趕緊跟在了後面。
厲釗現在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了,胸口和手臂上的傷口都在往外冒血,染紅了身下的一大片土地,因爲劇烈地痛苦,他張開了口,像是被撈上岸的魚一樣呼着氣,斷臂擺在他的旁邊,手指居然還在微微顫動。
齊望走到了他的旁邊,但是並沒有出刀了結他。
“怎麼……怎麼還不動手……?”當發現齊望走進之後,厲釗已經失神的眼睛裡面終於稍稍有了一點神采,“不能……不能給我個痛快嗎?”
齊望只是看着他,還是沒有動手。剛纔的癲狂已經過去,理智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中,看着面前這個已經瀕臨死亡的人,他突然感覺殺人或者被殺,這一切是如此荒謬。
“不殺你,你也要死了。”遲疑了片刻之後,他低聲回答,“你想要殺我,所以我們殺了你,這怪不了我們,不過你放心吧,等會兒我會埋了你們的,不會讓你們曝屍荒野……”
“噗哈哈哈……”厲釗突然笑了起來,然後不停地咳嗽,血沫也從他的口中大量涌出,“那我還要……還要多謝你了……不過……不過……”
“謝就不必了。不過什麼?”齊望低聲問。
“你覺得殺了我……殺了我就能怎麼樣了嗎……?”隨着失血越來越嚴重,厲釗的臉色也變得越發蒼白,聲音也十分虛弱,幾乎細如蚊吶,“你們……你們也跑不掉的,也就是多活一陣而已……哈哈哈哈,謝了,謝了……謝了……”
一句句謝了,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變成了寂靜無聲。
點點的雪花落在旁邊,好像是生靈在離開人間的最後嗚咽。
齊望只是靜靜地站着,看着躺在地上似乎在仰望天空的厲釗,雪花落到了他的身上很快就化開了,混合着血水把他的衣服打得溼透,寒氣很快取代了之前燃燒的血氣,讓他突然有一種寒冰刺骨的感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他慢慢地恢復了一些精力,然後勉強地向劉鬆平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
劉鬆平現在已經套拉着蹲坐在了一顆石頭上,看上去衰頹而且萎靡,疲態盡顯。但是如果沒有他扔出來的那一刀的話,也許兩個人都要死在這裡吧。
齊望走到了他的身邊,然後半蹲下來抱住了劉鬆平。
“三叔,我來救你了。”
“傻孩子。”劉鬆平只是苦笑。“扶我起來。”
天色已經晚了,天空開始變得半明不暗,野草在寒風當中搖曳也越來越像是黑暗中的虛影。
魏忠賢還是坐在剛纔的地方,不緊不慢地揉弄着自己的腳,神態十分專注,好像再也沒有什麼事可以打攪他一樣。儘管在這種時節一個人處在荒郊野外絕不是什麼好事,但是他卻一點都沒有不適。
蓑草搖曳的嘩啦聲越來越響亮了,最後,在他旁邊的地方突然分開。
“回來了?”魏忠賢頭也不擡地問。
“讓公公受累了。”劉鬆平苦笑着向魏忠賢道歉,“罪過,罪過。”
“沒事,能回來就好!”魏忠賢也笑了出來。“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
“公公還是想要去鳳陽嗎?”劉鬆平有些疑惑。
“去,當然去了!朝廷讓咱家去,有沒有收回成命,咱家爲什麼不去呢?”魏忠賢毫不猶豫地說,“再說了,如今天下之大,咱家還能去哪兒?不過……你們兩個,倒是不用跟着咱家去了吧?好好好,早點散了吧。”
劉鬆平和齊望對視了一眼。“公公,恕難從命!”
“嗯?不行?”魏忠賢反倒有些驚奇了,“現在你們都已經走到了這個份兒上了,還跟着咱家做什麼?你們不會覺得自己還是朝廷的人吧?”
“厲釗的話只是一面之詞而已,朝廷並沒有來命令說要我等更改行程。”劉鬆平頗爲強硬地說,“既然如此,我等自然還要打起精神來,辦好之前的差事,把公公安全送到那裡,不敢有任何懈怠。”
“你們啊……你們啊……”魏忠賢明白了,然後禁不住失笑,“都是一羣死心眼兒啊!好,好,那就有勞你們兩位了,咱家感激你們。”
“多謝公公誇讚!”劉鬆平衝他行禮,“另外,在下也有一個不情之請。公公能不能將之前答應給我的東西,先給望哥兒呢?公公且放心,就算公公先給了,在下也絕不會食言,一定會竭盡全力達成公公所願。”
“別,不用這麼說,你的人品咱家當然相信。東西咱家剛纔就給了小哥兒了,只是他不要而已,現在他想拿的話,直接跟咱家拿就行了。”魏忠賢再度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了那幾張紙片,“你們且拿去吧。咱家到了鳳陽之後,這些身外之物又哪裡還用得上?”
“望哥兒?”劉鬆平瞟了齊望一眼。
在他的注視下,齊望遲疑地接過了這些紙頁,收入到了自己的懷中。
儘管他依照劉鬆平的期望拿下了這些財物,但是他的心裡還在隱隱有一種僥倖之心,希望京城裡的形勢不像厲釗說得那樣壞,錦衣衛也還沒有把他們兩個視爲叛賊,他們還有機會回到京城,回到那個他們祖輩父輩供職的地方。
世世代代侍奉的大明朝廷,又怎麼可能這麼輕易地割捨掉?
“三叔,這些是我們用血汗換來的,你叫我收下,我就收下,可是……可是我們並沒有背叛錦衣衛啊!我……我不想就這樣離開錦衣衛,然後隱姓埋名背井離鄉過一輩子,至少先試試看還能不能回去吧?”齊望朝劉鬆平問,“要不這樣吧,等我們把魏公公安全送到鳳陽,我們就離開那裡,然後三叔你先去江南等我,我去京城探探風聲,如果平安無事我就回來接您,大家一起重歸錦衣衛。如果真的有事,我再過來找你,大家就隱姓埋名算了……”
“如果你沒回來呢?”劉鬆平瞪了他一眼,“是不是叫三叔就拿着這些財物,在江南隱姓埋名過一輩子,了此殘生?”
齊望悻悻然低下了頭,沒有回答。
“你……你真是個傻小子!”劉鬆平一氣之下,擡手就想打他,但是手在半空中的時候就已經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無奈只能放下了手,“傻小子,我知道你爲何這麼想,我……我也是和你一樣出來的啊!但凡要是有點辦法,我還會這麼做嗎?你知道出京之前,爲了推掉這份差事,我做廢了多大的勁?可是你把你當大明鷹犬,人家把你當什麼了?我們世世代代爲錦衣衛辦差,可是上面說扔就把我們給扔出來了,就因爲我們沒錢活動,還白佔了兩個位置!上面這麼對待我們,你……虧你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什麼……”齊望又呆住了,他絕沒有想到,在離京之前,看似頹廢懶怠的三叔在看出了這趟差事的風險之後,居然還做了這麼多運作。
可是,做了這麼多運作,最後還是沒辦法避開這趟差事……上面老早就存了拋開他們兩個的心思了吧。
錦衣衛……錦衣衛……我一片赤誠,居然就是得到這樣的結果嗎?
他的腦子混亂了。
“罷了罷了,反正東西都已經給了你們,要怎麼處置也隨得你們了。”魏忠賢看到他實在太過於苦惱,所以出言幫他解圍,“你們先也別吵了,等把咱家送到了鳳陽,你們想要怎麼做再商量好也不遲啊。現在你們都受了傷,不先養養傷,吵架動元氣作甚?”
“公公說的是。”劉鬆平點了點頭,然後又瞪了齊望一眼,但是總算沒有再說什麼。
“你也別太爲難小哥兒了,這孩子是個實心人,慢慢教就好了!”魏忠賢嘆了口氣,“大明要是多上一些這樣的熱血男兒,又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啊!”
然而,劉鬆平聽了這話之後,並沒有表現得欣慰,反而閃過了一絲黯然。
“大明就算這樣的熱血男兒再多少十倍,那也是要被自己人整死,於國於家何用?”
說完,不待驚愕的魏忠賢反駁,他轉身就離開了。
接着,因爲天色已晚,所以他們各自拾檢柴火,燒起了個火堆。
好在現在小雪已經停了,因而這個火堆倒也湊合着點起來了,換好了衣物之後,他們湊近到火堆邊,在樹下鋪了一個地鋪休息,生者和亡者很快在寒風當中迎來了一個同樣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