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日,巳時,京都下鴨神社。日中比試第三場——歌舞伎。”
當天早上,大幅的告示張貼得滿城都是,連大明使者住宿的旅店門口也沒有漏過。
當葉昊天領着歌姬、樂師和西門龍、南宮英等人來到下鴨神社的時候,一眼看到的是神社內外風雨不透水泄不通的人羣。略一詢問,才知道除了皇親國戚、達官貴人之外,要想入場觀看比賽必須買票。一張門票售價一千兩銀子,結果很快被擡到三千兩銀子之上,即便如此,還有很多人站在門外,盼着有人中途退場。
西門龍不愧爲商人本色,見此情景忍不住笑道:“門票收入不少啊!這些人很會賺錢!”
葉昊天“哈哈”笑道:“不行,我們也要分成!不然就不跟他們比了!”
蘭兒見了人山人海的場景,心裡有些不安,眉峰微蹙低聲道:“倭人爲何如此張揚?莫非有了必勝的把握?還是他們的歌舞伎真的厲害?抑或想操控裁判制勝?”
葉昊天擡頭看看正前方不遠處搭起的高臺,發現臺上空無一人。五位裁判除了太子還沒來之外,其餘四人已在臺下就座。他們神態自若,談笑風生,不似受人控制的樣子,看來倭人定然是另有他策。
衆人都在一邊聊天一邊等着比賽開始。
等了好久,正在大家翹首張望的時候,卻見足利義滿走上臺來,高聲說道:“太子殿下忽染貴恙,無法前來觀戰。請明使田先生到前臺敘話!”
葉昊天不緊不慢走到臺邊,躬身施禮,問道:“大將軍何事吩咐?”
足利義滿緊繃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微笑,說道:“裁判本來就不多,現在又缺了一人,你看這場比試裁決方式能否修改一下?”
葉昊天心道:“來了。”口中卻道:“不知將軍有何良策?”
足利義滿略微提高了聲音道:“無論是歌舞還是戲曲,比的是藝術的感染力,理應以現場觀衆的反應作爲評判的依據。我建議以歡呼聲作爲評判的標準,至於四位裁判,就負責記錄歡呼次數好了。”
葉昊天面色一沉,沉吟着沒有說話,心道:“現場的觀衆都是倭人,難道會主動爲我叫好不成?”
足利義滿自然知道他心中的顧慮,打着哈哈道:“專使若不放心,那就這樣好了:只要觀衆給予我方的歡呼達不到貴方的五倍,便算我們輸了,你看如何?”
葉昊天想了想,覺得若是再不答應,必然會引來對方的諷刺挖苦,於是跟着“哈哈”笑道:“就以大將軍所言!雖然這樣還是我們吃虧,不過也可以勉強試試。反正我方已經勝了兩場,這場即使輸了,還領先一籌呢。”話是這麼說,他卻根本沒想可能會輸的事。因爲臨來之時皇上交待過,若是輸了一場回去就以喪權辱國論處。
這時足利義滿又道:“我國的歌舞伎內容十分豐富,一場比賽恐怕難以盡展其長。爲了使比賽盡興,我建議每方出三個曲目,最後以贏得歡呼的總次數決定比賽勝負。”
葉昊天回頭看了看蘭兒,見她微微點頭,於是微笑着道:“好說,好說,不過……門票收入要分我們一半!”
蘭兒哭笑不得,沒想到他真的將這番話說出口來,他都修到上清境了,要銀子有什麼用?況且此舉簡直有失國體!
更奇怪的是足利義滿,頭搖得像陀螺一樣:“不行,不行,這可不行!”
葉昊天不依不饒地說道:“四成……三成……兩成……分我兩成總可以吧?我手下這些歌姬萬里迢迢來貴國一趟不容易,怎麼也要讓她們稍微賺點兒,後半生也好過一些。”
足利義滿依舊不肯鬆口,堅持道:“不行!我已經將門票收入許給‘阿幗’了。阿幗是我們大和民族婦孺皆知的美女,更是島根縣出雲大社新選出的聖女。爲了修繕寺廟,阿幗不惜拋頭露面四出募捐,在京都鬧市區搭戲棚表演歌舞。正是由於她的努力,我國的歌舞伎才得以發揚光大。喏,她來了,你看,等下領銜歌舞表演的就是她。”
葉昊天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正有一羣姑娘從外面走進來,個個明豔不俗,打扮得花枝招展,領頭的女子更是人間絕色,大概就是足利義滿口中所說的阿幗了。
阿幗的外形略帶風塵之色,然而明眸閃過卻顯得十分清純,與通常所見的藝妓大不相同。
葉昊天的眼睛在阿幗面上停留了一會兒,直到心底傳來龜鏡的鑑定:“內外洞明,一覽無餘,不是修真人,無絲毫內力。”然後是九品蓮臺的聲音:“此女心性甚佳,非但未染魔性,而且佛心數很高,好似大德高僧一般。”
“嗯,看來是一位好姑娘。”葉昊天自言自語地說着,接着對足利義滿道,“既然如此,本使就不跟她爭這點小錢了。希望她能將寺廟建好,也算是一件功德。”
這時,龜山先生滿面堆笑地走了過來,詢問哪方開始率先表演。
葉昊天不假思索地道:“無所謂,貴國作爲主人,不妨先開始好了。”
於是龜山走上臺高聲宣佈:“歌舞表演現在開始,日中各表演三場。四位裁判負責統計歡呼聲,百人以上的齊聲歡呼才能計作一次,個別人員的狂呼亂叫不算在內!首先表演的是阿幗領銜的《唸佛舞》!”
話音剛落,滿場觀衆便齊聲歡呼起來,四位裁判急忙將歡呼聲記錄下來。
等到阿幗走上臺去開始表演獨舞的時候,滿場的歡呼聲響得更厲害了,隨後一直響個不停。
這一刻,連葉昊天也懷疑自己是否失策了。因爲這種歡呼與歌舞水平的高低毫無關係,純粹是爲了自己的國家盲目亂叫而已。
盞茶功夫過後,人們喊得有些累了,才略微停下來歇息片刻。直到這時,他們纔將注意力真正轉移到阿幗的表演上來。
老實說阿幗的《唸佛舞》感染力不算很強,卻隱隱透出佛家清心脫俗的韻味,在這魔性四溢的國度中,也算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唸佛舞》贏得人們不少的掌聲。就連葉昊天和蘭兒也覺得不錯,毫無顧慮地加入到鼓掌歡呼的人羣中去。
阿幗的表演進行了小半個時辰便結束了。
裁判統計的結果爲:《唸佛舞》贏得了八十次歡呼!
接下來該中方表演,蘭兒對着歌姬們招手道:“姐妹們上場!準備《雲門大卷》!”
衆歌姬答應一聲走上臺去,十名樂師則在臺下取出琴瑟琵琶拉開了架子,只待蘭兒一聲令下便要開始。
葉昊天一聽《雲門大卷》的名字便皺起了眉頭。
他知道《雲門》爲雅樂舞蹈“六大舞”之一,用以歌頌黃帝創制萬物,團聚萬民的豐功偉績,將黃帝的盛德比喻成天上的祥雲。雅樂舞蹈是禮樂教化的正統舞蹈,內容很豐富,不過卻很難被人理解。春秋戰國時期的魏文侯每次欣賞雅樂就止不住要打瞌睡;齊宣王一聽到雅樂這個名稱,就嚇得變顏變色。可見這些所謂“雅正之聲”實在不得人心。
現在要將這種陽春白雪般的雅樂演給倭人看,還不是對牛彈琴?
蘭兒看他眉頭不展,忙湊近耳邊,皓齒輕啓,低聲解釋道:“聖人言:‘樂以載道’‘盡善盡美’。音樂舞蹈不僅有娛樂之功,更負有教化之責。雅樂雖然難懂,卻能調節身心,公子你想想看,在座的倭人大多身染魔性,人數那麼多,勢必不能全部殺了,若是聞聽雅樂能使他們恢復一點良知,不也是功德無量的事嗎?”
葉昊天聽她細語柔聲娓娓道來,禁不住翹起大指,十分誇張的道:“娘子說得有理,不愧是儒家六脈中‘樂派’的唯一傳人,小生受教了!”
蘭兒看着他好笑的樣子,心頭一陣甜蜜,回頭將手一揮,向着臺上的歌姬發出“開始”的指令。
衆歌姬都是秦淮河數千畫舫中挑出來的上上人選,每個都天資聰穎,兼且有着多年的舞樂修養,所以才能在短短十天的時間裡掌握了蘭兒傳授的“雅樂”。
表演開始的時候,觀衆席中不時傳來喝倒彩的聲音;不一會兒,衆人就看得眼花繚亂、迷迷糊糊;等到快結束的時候,人人心裡都覺得好看,可是卻不知道好在哪裡,所以全都呆坐着一動不動。
葉昊天明知道這場表演很難贏得掌聲,可是眼見直到表演結束也沒聽到一聲歡呼,還是覺得有些沮喪。
衆歌姬的面色也很差,看來大家心裡都有些不好受。
葉昊天趕緊安慰大家:“表演很成功!已經發揮了水平!本使重重有賞!等下每人發一萬兩銀子!”
他見衆歌姬臉上現出半信半疑的神色,便從乾坤錦囊中取出一摞銀票抖了抖,頓時贏得姑娘們一片歡呼之聲。
第一場歌舞比試結果:日中歡呼聲之比爲八十比零,日方大佔上風!
見此結果,足利義滿的臉上現出得意的微笑,顯然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第二場表演首先上場的還是日方,曲目爲男扮女裝的《鳴神》。
《鳴神》的情節是這樣的:居於北山岩穴的出家僧侶“鳴神上人”被天上宮廷派遣的美女“雲中絕間姬”誘惑,失身破戒功力大減。雲中絕間姬乘機割斷了鳴神上人用以封閉龍神的繩索,使龍神得以逃脫,甘露從天而降。
扮演雲中絕間姬的是一個男子。在他用女色媚態勾引鳴神上人的時候,鳴神上人按捺不住地開始觸摸他的身體,此時的雲中絕間姬充滿“女人”的性感,妖豔絢麗,是一種在現實的女人之中找不到的,完全是虛幻的女人魅力。最後,當她從憤怒的鳴神上人那裡逃跑的時候,也一直保持着纖弱的樣子。她逃得很慢,好像小腳女人一樣輕挪蓮步,姿態優雅。
這場表演吸引了在場所有倭國男子的眼球,歡呼聲比第一場要強烈得多,中間夾雜着一些人狂呼亂叫的聲音。
表演結束,統計歡呼聲爲一百二十次,與第一場相加合計兩百次!而此時中方贏得的歡呼聲還是一片空白。
蘭兒見形勢不妙,不得不拿出精心準備的一道大餐:“全力以赴,《霓裳羽衣曲》!最少要拿下五十次歡呼!”
十名歌姬齊齊振作精神,樂師們也站起身活動手足,準備大展雄風,讓倭人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歌舞。
蘭兒不敢大意,親自上場充任領銜琴師。
葉昊天的心裡也充滿了信心。
因爲《霓裳羽衣曲》屬伎樂舞蹈中婦孺皆知的經典中的經典,相傳是唐明皇從月宮中聽來的,其藝術感染力非《雲門大卷》可比。更何況,蘭兒得到了貴妃娘娘的親傳,演出的是真正的仙曲,絕不會令人失望。
當龜山先生報出曲目的時候,臺下頓時傳來數十人的歡呼聲,顯然即使是倭國,也有不少人聽過此曲的盛名。
此時悠揚的旋律響了起來,歌姬們輕盈的旋轉像雪花飄舞,矯捷的前行像受驚的游龍,垂下的雙手像柳絲那樣柔美。舞裙斜飛彷彿白雲升起,畫眉流盼說不盡的嬌羞,舞袖迎風帶着萬種風情,彷彿是上元夫人招來了仙女萼綠華,又像是西王母揚袖送別許飛瓊。
現場觀看的倭人開始時還盡力壓抑着自己,到舞曲演奏了一半,早看得忘了一切,更忘了敵我之分,歡呼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
隨後歌姬們將繁富華麗的舞曲快節奏地演繹了十二遍,裙帶飄飛劃出一個又一個圓圈,身上的玉佩不時發出清脆的響聲,時候不大,又迎來二十多次的歡呼聲。
等到舞曲像一聲長長的鶴鳴、舞蹈像飛翔的鸞鳳收起翅膀的時候,四位裁判統計的結果是:“中方贏得歡呼聲七十五次!”
足利義滿氣得直想罵娘,可是又礙於身份不能發作,只能將刀子一般的眼神從衆人臉上掠過。
觀衆們這纔想起自己犯了大錯,有人照着自己臉上就是一巴掌,口裡說着:“我該死,我混蛋!我不是人!”
然而這並不能改變統計的結果!
目前的形勢是日中歡呼聲之比爲兩百比七十五。由於日方贏得的歡呼必須超過中方的五倍,所以即使第三場中方一分未得,日方也必須拿下一百七十五次歡呼。這未免太難了。
想到這一點,足利義滿的老臉都綠了。
這個時候,身着灰衣的神秘老僧又一次從神殿中現出身來,走近足利義滿身邊低聲耳語了幾句。
聞言之後,足利義滿的臉色頓時大爲好轉,站在臺下高聲叫道:“決勝之局到了,有請山口飛燕!”
臺下的觀衆面面相覷,顯然對“山口飛燕”的名字很是陌生。他們紛紛東張西望,想知道山口飛燕究竟是什麼人。
在衆人的千萬雙眼睛注視之下,一個面蒙紗巾的窈窕女子緩緩走上臺來。
自她一現身,葉昊天的心裡便“咯噔”一聲。回頭看蘭兒時,蘭兒的面色也驟然變了!
因爲那女子非是別人,竟然是曾經在攝政王府表演獨舞、讓人念念不忘三月不知肉味的舞姬!那是千年難遇的尤物,是妖人苦心培養惑人心智的道具!若是由她盡情表演,臺下的觀衆恐怕無人能夠抵得住盞茶工夫!
“然而就此將她阻住,不讓她登臺表演嗎?如此非但道理上講不通,而且有失中華上國的顏面。”
想到此處,蘭兒咬着朱脣微微搖頭,說道:“讓她去吧。反正我們還領先不少,而且後面還有一次機會。”
葉昊天想想也是,於是催動監天尺護住己方之人,靜觀接下來的局勢變化。
那女子的表演很快開始了。
她這次的舞蹈與在攝政王府時有很大不同。上次的觀衆是中土修養較深的文武百官,所以她的表演含而不露,豔而不淫;此次的觀衆已經或深或淺地沾染了魔性,所以她的舞蹈也變得放蕩不羈淫靡悱惻起來。
西門龍只看了一眼就驚愕道:“老天,失傳千年的天魔舞再現世間!看來老夫不得不出手了!”
葉昊天急忙將他攔住:“不可,龍老代表我方之人,這場表演表面上是光明正大的比試,若是動起手來,只怕倭人心裡不服。”
西門龍急得直搓手,擔心無法控制後面的局勢。
豔舞才進行了一小會兒,臺下的觀衆已經喊啞了嗓子,每個人都變得極度興奮,彷彿吃了瘋癲藥一般。再過一會兒,衆人變得越來越瘋狂,很多人跟着狂舞,一邊舞一邊撕扯身上的衣服。
蘭兒已經看不下去了,恨不得將妖女趕下臺去。
她收回目光,焦急地望着葉昊天:“公子,你快想想辦法呀!”
葉昊天見勢不妙,急忙加強了功力,將監天尺的神力分出一半,化作一道無形的勁氣,無聲無息地襲向臺上的妖女!
頃刻之間,那女子狂舞的身軀如受電擊,渾身顫抖着,紅豔的面頰變得慘白,顯然魔功受到了重創。
她勉力掙扎着又跳了一段,然後實在無法堅持下去,只好跳下臺急急逃走了。
臺下的觀衆全都靜了下來,很多人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口中泛着白沫,彷彿羊癇風剛發作完一樣。
衆人都無比驚訝地望着空空的戲臺,不知道那女子爲何忽然走了。
足利義滿氣得暴跳如雷,眼中的神光從葉昊天一行人身上掠過,又向四周看了又看,然而卻沒有發現一絲異樣。
中方之人全都一動不動,甚至連手都沒有擡起過。
站在足利義滿身邊的老僧似乎猜到了原因,警覺的眼神落在葉昊天和西門龍身上,可是他也找不出證據,只能眼睜睜看着無法發作。
裁判統計的結果又出來了:這場未完的表演爲日方贏得了一百六十八次歡呼,距離制勝的最低標準一百七十五票還差七次!
葉昊天暗自慶幸:“如果沒有及時終止妖女的表演,現場之人即使不昏死過去也會筋疲力盡。無論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些人再也沒有力氣爲隨後中方的表演發出半句歡呼了!”
就這樣,中方還剩下最後一場未比,已經贏定了。
蘭兒本已做好了準備,一旦形勢不好,便親自上場表演《公孫大娘劍器行》,展示“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羣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的絕世劍舞。沒想到葉昊天竟然單憑監天神尺的威力就能將妖女趕下臺去。看來妖女除了天魔舞厲害之外,自身的功力並不太高,否則不會這麼容易失手。
足利義滿面死灰,心裡極度失落:“先是棋道,接着武道,現在是歌舞表演,五場比試連輸三場,接下來的還要比嗎?”
正在全場鴉雀無聲的時候,站在足利義滿旁邊的老僧又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
片刻之內,足利義滿的臉上先是露出猙獰之色,進而又變得輕鬆了很多,站在臺下高聲說道:“我們大和民族決不會輕易認輸!明日午時,還有第四場比試,禪宗說法!”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餘光掃視了葉昊天一眼,那樣子彷彿在看死人一般。
當天晚上,葉昊天不敢大意,和蘭兒一起悄然抵達金閣寺,跟朱英聊了很久,將倭國禪宗的來歷瞭解得一清二楚。
爲了安全起見,第二天出門他只帶了蘭兒和西門龍二人。
其餘人員全部留在旅店之內,任何人不準隨便外出。
當三人抵達下鴨神社的時候,發現周圍的氣氛發生了很大變化,首先是神社門口站滿了兵丁,其次是觀衆少了很多,大約來了七八百人,全都身配長刀端坐不動,一個個如泥塑木雕,凶神惡煞一般,顯然都是身手不凡的武士,大概是足利義滿的得力屬下。
看着那些人如臨大敵的樣子,葉昊天心道:“難道說比試不贏,就來場鴻門宴不成?”
三人中功力最差的蘭兒也已達到太清天神的境界,對於這種小花樣自然不會放在心上。所以他們大大方方地走到前臺,找了個距離高臺最近的座位坐下。
高臺上一左一右擺放着兩個蒲團,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裁判已在臺下坐定,身爲裁判之一的太子殿下依舊沒有現身。
午時剛過,足利義滿親自走上臺宣佈:“禪宗說法即將開始,有請國師澄海法師和大明代表……”說到這裡他說不下去了,不知道代表大明的會是哪位高僧。
他見與葉昊天同來的只有兩人,其中蘭兒又是女子,心想可能會由西門龍上臺講經。
話音未落,葉昊天起身快步走上臺去,先是向着衆人鞠躬行禮,然後朗聲說道:“本使行色匆匆,未能請得高僧同來。如今爲時已晚,只好親自出來獻醜。好在敝人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對禪理也略通一二,相信還不會太過丟人現眼。如果講得不對,還請諸位多多包涵。”
臺下的人一聲不吭,彷彿沒有聽見一般。
那些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足利義滿身上,對於葉昊天的言辭根本沒放在心上。
足利義滿瞪了葉昊天一眼,心中吃驚不小,冷笑道:“專使果然多才多藝,竟然連禪宗的經義都能明白!好,本將軍就洗耳恭聽閣下的高論!”
葉昊天“嘿嘿”笑了兩聲,悄悄走到右首的蒲團邊,盤膝跌坐下去。
等了好大一會兒,一個灰衣老僧手持禪杖走了出來。
葉昊天一眼看出,來者正是這幾日一再出現於足利義滿身邊的神秘僧人!
老僧鬚髮銀白,紅光滿面,作拈花微笑狀,身上的袈裟閃閃發光,隱然一副大德高僧的樣子。
然而透過老僧混濁的眼神,葉昊天卻看出他要麼是修行不足,要麼是六根未淨。
老僧一面高喧佛號,一面緩緩坐在左首的蒲團上。
這時足利義滿站在臺上高聲道:“鑑於在座諸位不一定了解日本禪宗的由來,我們先請金池寺的神光長老介紹日本佛教的歷史。”
骨瘦如柴的神光長老聞言站起身來,先將蓋住眼睛的白眉往邊上撩了一下,看了看臺下的聽衆,然後用蒼老的聲音道:“阿彌陀佛!既然大將軍有命,老衲就試着說說看。”
隨後他眯着眼睛想了片刻,緩緩道:“佛教從天竺到中土,從中土到高麗,又從高麗到日本,已有近千年的歷史了。自從飛鳥時代聖德太子下詔興佛,佛教便逐漸在日本傳播開來。到了中土唐朝時期,日本佛教已極爲興盛。當時奈良有七大寺,六佛宗,包括三論宗、法相宗、俱舍學派、成實學派、華嚴宗和律宗,等。晚唐以後,禪宗開始興盛。禪宗先由道昭、道睿等傳入日本。及榮西入宋學禪,回國開創臨濟宗。及道元入宋歸國,是有曹洞宗之始。自此之後日本禪宗發展迅速,如今信衆極多,至於其餘各宗則均漸衰落……禪宗……如今的人們只知道禪宗了……”
神光長老講完之後,連着唸了幾句“阿彌陀佛”,隨後緩緩坐回座位中。
足利義滿點點頭,對着臺下的衆人大聲道:“神光長老說得不錯。日本禪宗取自中土,卻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從中土傳入的教派那麼多,卻只有禪宗能夠在日本興盛,這是爲什麼呢?在座諸位都是禪宗信徒,有誰知道禪宗爲何深受國人的青睞?其中藏有什麼玄之又玄的道理?”
說到這裡他回頭看了澄海和尚一眼,提高了聲音道:“澄海國師是我們大日本國千年難見的禪師,對於禪宗的理解有着常人難及的高明之處,下面有請澄海禪師!讓我們先洗耳恭聽國師的高論,然後再聽聽明使見解,看看中日兩國在禪宗研究上孰高孰低!”
葉昊天靜靜地坐着一動不動,也想聽聽身邊這位不凡的神僧究竟會有什麼高論。
臺下的蘭兒面含微笑,對這場比試的勝負似乎已瞭然於胸。
西門龍卻有些擔心地看着葉昊天,不知道他對禪宗的瞭解到底有多少。
澄海國師聞言站起身來,緩緩向前走了幾步,每走一步,手中的禪杖都在地上輕擊一下,發出一種如金似玉的響聲。
只聽了第一聲,西門龍便皺起了眉頭。
蘭兒覺得身上懶洋洋的,連四肢百骸都感到無比舒暢。
葉昊天卻是心中劇震,緊接着渾身一緊,彷彿秋日夜行忽然中了鬼氣一般,又像被密不透風的綢布裹住了。
澄海禪師停下腳步,望了望臺下目光灼灼的衆人,開口說道:“禪宗傳自中國,卻在大日本國結出碩果,原因是我們天生善於學習,對佛教進行了聰明的吸收。我們大和民族尊崇自然天性,從不壓抑和約束個人的情感和慾望,所以我們的佛教也從尊崇自然人性出發,對中國佛教的種種戒律進行了全面的‘廢棄’。”
說到這裡,他又手持禪杖在臺上踱了三步,連續發出三聲脆響!
這三響彷彿敲在葉昊天心裡,令他感到非常難受。
而臺下的聽衆則異口同聲地叫着:“廢棄得好!”
正在葉昊天雙眼一眨不眨緊盯着老僧的時候,龜鏡破鑼般的聲音響了起來:“八尺瓊曲玉竟然藏身於禪杖之內!怪不得老是測不到,原來是它已經變了性!由神器變成魔器,當然測不到了!主人小心,那傢伙已經進入魔器排行榜百名之內,目前居於第九十三位,端的是非同小可!”
葉昊天的心中劇烈地跳動了兩下,急忙神念一閃將消息傳給蘭兒,叮囑她抱元守一、小心應付,隨後又請西門龍用心看護蘭兒。
蘭兒悚然而驚,連忙收攝心神,不敢有絲毫大意。
西門龍聞言將身上的護體罡氣擴大了五尺,剛好可以將蘭兒包繞在內。
此時,就見澄海國師用眼角的餘光瞥了葉昊天一眼,先敲了兩下禪杖,震得衆人心中亂顫,然後才提聚聲音道:“禪宗直截了當,簡便易行,沒有繁難的經典,只求一顆平常心,在行走坐臥、談笑風生中領悟佛理。因而在我國極受歡迎,尤其贏得了武士的崇敬,被稱爲‘武家佛教’!”
足利義滿在臺下讚道:“國師說得一點不錯!”
澄海國師向他點點頭,又道:“禪宗主張在頓悟中參悟生死,達到無生無死的境界。我們大和民族從禪宗教義中學到了視死如歸、無所畏懼的精神,經過千錘百煉,就成了人人傳頌的‘武士道’。”
臺下衆人紛紛叫好:“國師所言極是!我等學禪,是爲了效忠天皇,殺敵報國!”
葉昊天聽得暗暗搖頭:“這些人都入了魔道!‘學禪竟然是爲了殺人’,這話聽起來匪夷所思!”
澄海國師一邊說一邊在臺上走來走去,禪杖敲擊的聲音越來越急,每次都伴隨着臺下聽衆的齊聲應答。
敲擊聲和着武士們短促的喊叫聲,越發顯得氣勢逼人,令人惶惶不安。
有幾次,澄海國師甚至走到距離葉昊天不到三尺的地方,用力敲擊禪杖,發出刺耳的金石聲。顯然他正在不斷加強魔力,對葉昊天發動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葉昊天緊守不動,只是催動監天尺護住自身,並沒有發動反擊。
他要將反擊留在最後,在此之前需要向倭人闡明真正的佛理。
先禮後兵,乃是泱泱大國的風範!
澄海國師一再催動禪杖,卻見葉昊天始終神色如常,不禁心中有些着急。
無奈之下,他只好撩起僧袍,從腰間取下一隻佛鈴來,一邊搖鈴一邊擊杖,同時口中講經不停。
“諸位應該明白,禪宗的直觀頓悟有利於培養武士的敏銳性。著名武士柳生又壽郎學劍於名劍手武藏的時候,武藏先讓他安下心來作忠誠的僕人,樹立十年學成的耐心。三年之內,隻字不提劍的事,不許碰一下劍,目的是讓他放下馳求心。之後,在柳生幹活的當兒,武藏經常出其不意地以木劍向他一擊,使他早晚都得品嚐受擊的滋味,念念都在警覺之中,如此用心,終於悟出了箇中三味,成爲全日本最精湛的劍手!他學到的是敏銳的直覺感悟能力。這種感悟力不依靠思維理性獲得,而是來自於職業的本能以及禪定的訓練。”
澄海國師一邊說一邊留神葉昊天的一舉一動,以爲對方支持不了多久。
然而令他難以置信的是,葉昊天始終面帶微笑端坐不動,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澄海國師還不肯死心,乾脆將禪杖往地上一擱,又取出一個金燦燦的小壺來!
小壺剛一露面,葉昊天便聽到龜鏡傳來的消息:“此乃‘金多穆壺’,沒想到也被妖人化作了魔器!主人小心了!”
澄海手握壺腹,一面運功催動魔功,一面大聲道:“身爲大和武士,坐禪、劍術、柔術,都是關鍵的訓練之道,而禪定可以變爲軍隊的統率,劍術的秘奧。”
在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金多穆壺源源不斷地冒出一股淡淡的黃煙,將葉昊天籠罩了起來。
葉昊天一面催動監天神尺,一面將乾坤錦囊的袋口微微打開,不聲不響地將黃煙一點點收進去。
此時,他清楚地聽見開天九寶說話的聲音。
但聞九品蓮臺道:“快閃開,這是罕見的魔霧,能將神器化爲魔器、神仙化爲魔鬼。讓我來,這東西對我有好處……”
話音未落,又聽鎮妖寶塔大聲叫道:“我也要!我能將魔煙煉化!自然是多多益善。主人……主人聽見我說話嗎?別把妖人弄死了,最好慢慢收拾他,將他的魔性全部吸過來。”
隨後連監天神尺也發話了:“你們光說不幹活,還不如不說!沒看見我正在努力吸取嗎?”
葉昊天將神識傳了過去:“這樣能行嗎?佛心數會不會降低?你們如此行事,跟真神煉化別人的功力收爲己用有何區別?”
九品蓮臺和鎮妖寶塔同時叫屈:“不一樣!《神器十律》中說,每煉化一分魔性,便能增加一分佛心。這黃煙是妖人運功催化出來的,又叫‘黃髓魔霧’,其中蘊含的魔性極高,僅次於真神的‘噬心魔霧’,比普通魔頭的‘黑血魔霧’厲害得多。無論是牲畜還是人類,只要在魔霧中停留百息時間,都會墮入魔道,化身爲魔。”
葉昊天聞言嚇了一跳,急忙轉頭向臺下看去,卻發現臺下沒有多少黃煙,黃煙主要集中在自己身邊,這才略微舒了口氣,暗暗催動乾坤錦囊,加快了吸收黃霧的速度。
此時澄海國師還在念念有詞:“天性與生俱來,不待教導,無須學習,不用勉強,無思無慮。我們日本禪宗與衆不同,可以充分滿足每個人的慾望與感情。只有我們,才懂得真正的生活!春天就在眼前,梅花的芬芳輕輕飄來,與竹林深處傳來的清香相合,我好像已經身臨活生生的佛陀國度……”
他講得沒完沒了,直到耗去了大半魔功,累得滿頭大汗、神疲氣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費盡心機發出的魔霧彷彿石沉大海一般,臺上的葉昊天不但絲毫無損,反而越發鎮定,面上的微笑更加迷人了!
這時候,他纔像躺在岸上快要乾死的鮎魚一般,瞪大了眼睛望着葉昊天,遲遲說不出一句話!
過了好大一會兒,他費盡力氣走回原處,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顯出無比沮喪的神色。
臺下的足利義滿驚愕地看着澄海國師,不知道他怎麼半途而廢忽然停住。
轉過頭來,卻發現葉昊天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