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一輪殘月灑下微光,葉昊天來到陝西省乾縣城北的梁山。
四周靜悄悄沒有一點聲音,蘭兒早已嚇得隱起身來,只是將乾坤錦囊打開一條縫向外觀看。
葉昊天自梁山正南方第一道闕門起,向北逐級而上,眼見兩旁盡是一個又一個的仗馬、翁仲,不久來到獻殿之前,殿前是數十尊番王,或則氣定神閒,攢手端立,或則一臉無奈,恭站一旁,或則笑容滿面,得意揚揚,或則滿目猙獰,猶如凶神惡煞。不遠處就是天下聞名的乾陵無字碑,碑爲青銅色,由一隻龜趺支撐,老龜道貌安然,做吉祥如意解,上有一個巨大的無字石碑。
按照祖洲仙子指引的方向,他在無字碑後巡視着。數十丈外果然有一個無名古墓,墓雖不大,卻是氣勢不凡,跟陪葬的宮女、宦官墓大不相同。他知道這就是要找的古墓了,於是從乾坤錦囊中取出仙子交託的香囊,打開之後放在古墓前。
不一會兒,香囊中隱隱傳來歌聲,唱的還是那首長恨歌,不過只有開頭和結尾,其間還改動了不少。開頭是“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曉;春曉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歌聲婉轉動人,溫柔無限,令人心中充滿柔情蜜意。
蘭兒在乾坤錦囊中聽了,也覺得心中感動,對古墓的恐懼不覺減輕了幾分。
歌聲接下來唱道:“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歌聲纏纏綿綿,夢魂縈繞,滿含無盡的柔情和希冀,令人怦然心動。
歌聲未歇,古墓的頂石忽然向旁邊挪開,一位老者形如鬼魅從墓中飄了出來,將香囊捧在手中,口中禁不住喃喃自語:“六百年了,終於又聽到你的聲音!這是做夢嗎?夢裡依稀舊時淚,風雲變幻難追尋……”
葉昊天定睛觀瞧,但見老者頭戴□頭紗帽,身穿紫色圓領袍衫,雖是普通文士裝束,卻是相貌堂堂,不怒自威,隱然有帝王之像。
老者嘆息良久,才發現面前站着個年輕人,於是道:“小夥子,這錦囊是從哪裡找來的?”
葉昊天躬身一禮:“啓秉前輩,這是祖洲之上的一位仙子着我交給您的,除了香囊之外,還有一株仙草。”說着遞過去一棵不死草。
老者聲音顫抖起來:“哪位仙子?她長得什麼樣?難道是她?她還活着?”
葉昊天仔細描述仙子的相貌,然後道:“她活得好好的,功力大進,已經到了神人界,正盼着跟前輩相會呢。”
老者接過不死草,欣喜若狂地叫道:“這麼說,她已經原諒我了!蒼天啊,她終於原諒我了!”
過了好半天,他才平靜下來,望着葉昊天道:“這是祖洲的不死草,我當年曾經見過。有了它,我的功力將可以恢復大半。”說着將不死草吞了下去。他並沒有盤膝坐下,只是靜立片刻便又睜開眼睛,笑道:“好極了!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去祖洲見她了!小兄弟,真不知該如何謝你,你想要什麼?要不要乾陵的寶藏?”
葉昊天搖搖頭:“在下對金銀珠寶已經失去了興趣。我只有一個問題,想求前輩賜告名號,以後見面也好有個稱呼。”
那人略微猶豫了一下,道:“我就是明皇李隆基,想來你也猜到了。”
葉昊天心道果然不錯,於是重新見禮,道:“前輩爲何困在墓中?”
李隆基嘆了口氣:“說來話長。想當年,我乃黃帝御前八侍之首,本來在天界呆得好好的。有一天忽然接到玉帝旨意,讓我到凡間來主事,說是武后亂綱,需要有人中興大唐。於是我不得不來到凡間。前十年,我真的是廢寢忘食,嘔心瀝血,所幸心血沒有白費,親手開闢出開元盛世。直到有一天,我見到她……”說着陷入了沉思,臉上掛着似喜非喜似笑非笑的神色。
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接着敘說:“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在花園中玩耍,衫襦長裙,亭亭玉立,滿園桃花開放,掩不住她秀美的嬌靨;萬千蝴蝶飛舞,難及她輕盈的舞姿。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白活了幾千年!若能擁有她一天,我寧願付出一切!後來,我將她迎進宮來,將所有的情,所有的愛都給了她。那些日子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雖然仙心減退很多,但我還是再所不惜!只盼着天劫能來得晚些……”
“可是有一天,天劫終於還是來了!我沒有一絲準備,因而損失慘重,剩下功力不足一成。當時羣邪並起,落井下石。而她卻每天沉迷在仙曲裡,對我的遭遇不聞不問。我以爲她變了心,好傷心,好無奈,眼看兵士譁變,一時迷惑,未能制止,直到她血流馬前時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是那麼的傷心,那麼的惋惜,那麼的悲憤,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有幾分愛她,她就有幾分愛我。我當時一陣心痛就昏迷過去,後面的事情都不知道了。”說到這裡他沉默下來,滿臉的慚愧。
等了片刻,葉昊天提醒道:“後來呢?您怎麼到墓中來了?”
李隆基從回憶中清醒過來:“後來,我蒙天庭招回,考察功業,重定仙品。結果可想而知,不但佛心已經降低到難以想象的地步,神丹也只有原來的一成,已經不適合居於天界,所以又被貶入人間。爲了逃避天劫,我將自己關入墓中。如今玉環能原諒我,我的罪孽就減輕了很多。有她每日爲我祈禱,我的佛心數將不再下降,還會逐漸增長。”
葉昊天聽得似懂非懂,知道對方修行數千年,神道見識遠勝自己,於是抓住機會問道:“前輩,什麼是佛心,什麼是神丹?”
李隆基看他一眼,似乎怪他怎麼不知道這個,再一看,葉昊天年紀極輕,分明一付求學上進的樣子,於是耐心解釋道:“所謂神丹,就是修煉時在泥丸宮中形成的結晶。神丹極細極微,偏又蘊含了極高的能量,神丹的多少是一個人功力高低的標誌。所謂佛心,指的是修真人的向佛之心,也就是善心。你若能救苦救難,澤被蒼生,就會受到別人的感激,你的佛心數就會增高。”
葉昊天覺得很是新鮮,問道:“難道說神丹和佛心也能衡量?”
李隆基侃侃說道:“是啊!當今天庭由玉帝和佛祖二人主管。其中玉帝出身道家,看重有形之物,特別是神丹的多少;佛祖主管六道輪迴,看重的是佛心的高低。神丹有重量,一錢重的神丹需要三清天神修煉百年,神人修煉千年,仙人修煉五千年。修真人從進入第一界第一重太皇黃曾天開始,算作正式開始煉丹,他們修煉一年的結丹量相當於一個神丹數。而佛心是以接受別人感激的數量來衡量的,一個普通人從內心深處感謝你一次,你就有一個佛心數。相反,如果你殺了人或者惹起別人的憎恨,你的佛心數就會下降。這些都在天條中有明文規定。”
葉昊天感覺茅塞頓開,又問道:“如何才能知道自己的神丹數和佛心數是多少?天條在哪兒能看到?”
李隆基笑道:“等你修真到了神人界之後,泥丸宮中會出現一張金光閃閃的榜文,上面有你的仙品、神丹數和佛心數。仙界之人則沒有,因爲仙界人數太多,天劫又多,仙品變化極快,所以天庭懶得公佈出來。完整的天條刻在天庭大殿前的玉碑上,只有三清天神才能親眼看到。凡人初登仙界需要天神指引,那時會有引路的神仙將天條背給他聽。”說道這裡他終於問道:“難道沒有人接引你嗎?要不要我將天條背給你聽?那樣你就明白了。”
葉昊天躬身一揖,笑道:“在下是自修的神仙,很多規矩都不明白。還請前輩一一道來,在下洗耳恭聽。”
李隆基從頭將仙條背誦了一遍,前前後後竟然有五千餘條,花了一個時辰才背完,最後說道:“這只是大法,此外還有一些細小的條例,只有看了才知道,我也記不清楚。”
葉昊天聽得天花亂墜,眼冒金星,幸虧記憶超羣才牢記在心,也算終於明白了整個神仙的體系:“盤古大帝化身三清,三清高高在上無爲而治,將權力下放給玉帝和佛祖。玉帝掌管天地衆生宇宙萬物,佛祖主管六道輪迴心性變遷。玉帝和佛祖經過協商達成一致:神仙的等級最終由神丹數與佛心數相加決定。神丹和佛心缺一不可,有佛心而無神丹,就沒有移山填海的大能;有神丹而無佛心則逃不過天劫的懲處。天劫是爲增加佛心而設的,天劫的多少跟佛心多寡有關,佛心越低天劫越多。一次天劫過後,不死也會功力大損。”
想了半天,他覺得大有收穫。一擡頭,忽見東方泛白,天快亮了,於是不得不躬身辭別:“感謝前輩指點!”
李隆基微微一笑:“我還要謝你呢!有緣再見!”
離臘月初八還有兩個月,葉昊天回到雁蕩,發現種下的不死草依然活着,心中不禁又驚又喜:“若是大量繁殖不死草,天庭知道後會有什麼反應?”
接下來他到縣裡去了幾次,跟衆人商量如何能讓百姓生活更好,還有什麼生財之道。衆人紛紛提了一些見解,其中有曬鹽、養蠶、採石、水產等。大家討論半天決定以後的重點放在曬鹽和水產兩方面。
葉昊天吩咐王吉向溫州知府申請曬鹽、銷售之權,並找些有經驗的養魚、養蟹的師傅,讓他們總結經驗準備傳授給大家。
幾天以後,曬鹽和水產兩項有眉目了,衆人都很高興。
正在各項事務井井有條,百姓生活蒸蒸日上的時候,忽然有差人送來吏部行文,葉昊天取過來看時,卻見上面寫道:“吏部考定,樂清知縣李昊治政有方,百姓愛戴,合當升職,除江西行省九江知府。”
衆人知道後都圍了過來,王吉道;“大人,恭喜您升任知府,可是我們不捨得您走啊!”
葉昊天心中也有些不安:“怎麼能一下跑那麼遠?搞得連雁蕩的家也不能天天回了!但是調令都來了,也不能不去上任。”想到這裡,他禁不住暗自苦笑,隨後看着衆人感慨道:“自從本縣上任以來,大家都辛苦了!今日提早休息,由本縣請客,所有人員一醉方休。”當即有人跑出去安排。
一個時辰後,百多人來到縣城最大的“樂城酒家”,紛紛舉杯爲他餞行。葉昊天杯到即幹,對每個人都勸勉了幾句,最後道:“樂清城牆堅固,民團訓練有素,倭寇不足懼。海塘已成,土地增多,溫飽有憑。若再廣開鹽場、養殖水產,應能致富。”
衆人感謝他爲本縣所做的好事,每個人都多喝了幾杯,結果百來人醉倒了一半。
當他從酒家出來的時候,街上更是站滿了百姓。有人熱淚盈眶的叫着:“大人保重,大人一路高升!”還有人直接跪在地上叩頭。每個人都依依不捨的望着他。葉昊天跟衆人揮手告別,心中也很激動,短短的幾百丈竟然走了大半個時辰。
回到雁蕩,蘭兒剛剛行功一遍,看他神色有異,問道:“公子有什麼事嗎?”
葉昊天故作平靜的道:“我升官了,升九江府知府,正五品。”
蘭兒滿面愁容,挽着他的手臂道:“升官倒沒什麼。可要離開此地,真有點捨不得。”
葉昊天深有同感:“時間過得真快,眨眼兩年多了,莫說是人間仙境,就算豬窩狗窩也難捨棄。不過也不用發愁,你我功力大進,千里行程算不了什麼。過上十天半月就回來住兩天,應該沒有問題。”
蘭兒收拾行李,好些東西摸摸又放下,不知道帶什麼好。
葉昊天哈哈一笑:“什麼也不帶!這還是我們的家,就像當今聖上,出門行宮無數,我們就把這裡作爲一個行宮吧。”
蘭兒微微搖頭,口中喃喃地道:“到哪裡還能找到這樣的仙居啊!”
葉昊天寬慰她道:“神州大地,無處不美,仙境應該還有。我們去找找看。”
兩人在雁湖又呆了兩天,好好的享受了秋風豔陽、湖光山色,然後決定提前到九江府去看看,順便安頓好新家。
九江府東枕鄱陽湖,北瀕長江,西連幕阜山脈,南屏廬山,下轄彭澤、德安、都昌、武寧、修水五縣。春秋時期屬吳之東境,楚之西境,素有“吳頭楚尾”之稱。葉昊天對治理這樣的地方有信心。
蘭兒運功隱去絕代風華,跟着他在九江城裡城外轉了一天,訪問了不少文人雅士,才知道這次到了人傑地靈的風水寶地。九江不單出了陶淵明、黃庭堅等名人大家,而且吸引了謝靈運、李白、白居易、蘇軾等詩文巨擘,同時還陶冶了慧遠、呂洞賓等高士名僧。
爲覓仙居,兩人上了廬山,走馬觀花的看了雲霧瀰漫的大漢陽峰、五老峰、香爐峰,又看了三疊泉、石門澗、三寶樹、龍潭瀑布,感覺風景確實極美,尤其是位於五老峰和九奇峰之間的含鄱口,可以把鄱陽湖盡收眼底。無奈這裡來的人太多,不太適合建房定居。若是擺下大陣把人擋在外面,未免又有點驚世駭俗了。
蘭兒愁聚眉峰說道:“公子,新家安在哪兒呢?”
葉昊天想了想道:“要不就住在九江城裡?我們不住知府內宅,另外買個小院,找幾個丫環下人,你看可好?”
蘭兒沉吟片刻,點點頭道:“也好。”
兩人城裡轉了一圈,走到城南的時候,看到一個紅磚綠瓦的院落,掩映在竹林從中,門旁栽着幾棵垂柳,樹旁掛個牌子,上面寫道:“房屋出售,紋銀十萬,便宜莫問。”看落款已經兩個月了,大概要價太貴,因而乏人問津。
葉昊天上前敲門,時候不大門開了,走出一位三十餘歲的文士。
葉昊天注意到那人儀表不凡,神色卻有些晦暗,當下道:“打擾先生,我們想看看房子,如果滿意就買下來。”
那人看二人衣着光鮮,舉止沉穩,連忙請兩人進去,一邊走一邊介紹。
葉昊天和蘭兒跟着他一路行去,發現院子不大不小,非常雅緻,從前往後一共有三重房屋,每一重都有一個各自的院落。最裡面的內宅院落明顯大些,院中栽了幾棵梨樹,幾株海棠,還有一個花圃,幾十朵菊花正在盛開。
看到這裡,蘭兒不由得點點頭。
葉昊天也很喜歡,口中道:“‘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院落很不錯。”
那人卻道:“‘雨打梨花深閉門’。梨花開時,滿園雪白,則更有情調。”雖是介紹庭院美景,語音卻十分悲涼,顯得很是傷感。
葉昊天道:“這房子我買了,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還請先生莫怪。”
那人沉默着點了點頭。
葉昊天道:“不知先生爲何出售此宅?可以看得出,先生對此宅很有感情。君子不奪人之愛,還請先生稍加說明。”
那人慾言又止,淡淡地道:“物是人非,觸景生悲,徒留無益,不如賣之。”
葉昊天追問道:“爲何索價十萬紋銀?先生有何難言之隱,在下不是匪類,但請不必顧慮。”
那人面色憂鬱,沉吟良久,擡頭看見葉昊天和蘭兒真誠而關切的目光,於是答道:“此宅爲三十年前老父所建,我於此生活二十年,成親、攻書、遊戲、賞花。娘子是青梅竹馬的大家閨秀。十年前我進京趕考中了進士,回家省親途中被人所擄,輾轉滯留於外,直到三月前才千辛萬苦逃回來。然而……然而物是人非,只有娘子留下的一首詞:‘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一春魚鳥無消息,千里關山勞夢魂。無一語,對芳尊,安排腸斷到黃昏;甫能炙得燈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說到這裡,那人語聲斷續,幾乎哽咽住了,停了一會兒才恨恨地道:“我有同窗數人投身軍旅之中,想用這些銀子活動上下,看看能否借支兵馬,除滅妖邪,報仇雪恨。”
葉昊天看了他半晌,明白他是個多災多難的讀書人,心中惻然,說道:“十萬紋銀不成問題,但恕我直言,您的報仇之法似難實行。實不相瞞,在下乃是新任的九江知府,您不妨將經過情形細細道來,待我看看有何良策。”說着從袖中取出上任的文書遞給對方看。
那人接過文書仔細辨認了一番,然後雙手捧着奉還,請二人坐在花園石椅上,這才整理思緒說出一番話來。
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