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左相逢,雙方立場或許在將來有很大的可能背道而馳,但這並不妨礙知非道人會會對方。再說了,對方的身份並未證實,萬一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呢?知非道人朗笑道:“既是如此,那便恭敬不如從命,叨擾了。”
說話聲裡,知非道人已然長身而起,拋出纜繩,將小舟系在對方的大帆船上,將手一拍,還在烤着兩尾魚兒的小小火爐直直落在那帆船上,他自己也隨之蕩起,輕飄飄的落在船頭。
此時,帆船上的一男一女也恰好佈置下桌椅,見知非道人上船,那疑似師妃暄的年輕女子讚歎道:“先前見道長一葉小舟,無帆無槳,也能逆江而上,便知道長定非常人。此時見了道長輕身功夫,果然不凡。道長請稍後,在下正好借道長爐火,溫酒烹茶,請教一二。”
雖知道這妙齡女子只是客套恭維,畢竟方纔上船的時候,知非道人刻意藏拙,施展的手法算不得高明。只是她語氣真誠,言笑晏晏,既不會讓人感覺到疏遠,又很好的保持着距離,知非道人卻是也挑不出毛病,只在心中暗道:“未免太完美了。”
知非道人微笑道:“姑娘過譽了。不過些自娛自樂的把戲,入不得兩位青年俊傑法眼。”目光向着爐子上一瞥,道:“呀!巧了,這魚卻是剛剛好。”手一招,便將兩尾烤魚擱置在桌上餐盤上:“承蒙邀請,便以這兩條魚兒酬謝主人,客氣客氣,見笑見笑。”
女子微微一笑:“道長太過拘禮了。”說着,便要拎着水壺打水烹茶,那位男子見狀,忙到:“妃暄這般佳人,如何能做的這等粗活?快快放下,讓侯某來吧。”
那女子抿脣笑道:“何止如此?些許小事,妃暄如何便做不得?莫要讓道長笑話我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閣小姐。”
侯公子仍舊堅持,那女子便依了他,招呼知非道人坐下,才道:“讓道長見笑了。”
知非道人笑道:“看得出這位公子所爲皆從本心,所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貧道爲何笑話?”
那侯公子將水放在爐子上燒着,也轉身回來落座,道:“道長此言大善。”
那女子卻道:“道長這句話乃是出自論語,是孔夫子的話。請恕小女子冒昧,道長看來是道門高士,卻不知對儒釋道怎麼看?”
知非道人微微一笑,先前這兩人相互稱呼便已讓知非道人確認了自己的判斷。現在師妃暄有此一問,大約是想要知道自己這個突然出現的道門高手,會不會打破佛門道家的平衡吧?只是可能剛下山不久,還沒在江湖上歷練過。與原著中的師仙子形象相比,還是顯得稚嫩了些。這句話問的,目的太明顯了,而且,也容易得罪人。
知非道人當然不會跟她計較這點。當然了,他也沒打算認真回答對方的問題。他雖然性格率直,卻也不是傻子。所謂“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知非道人微笑道:“紅花白藕青蓮葉,三教原本是一家,貧道需要什麼看法?”
師妃暄眼睛一亮,隨即收斂。微笑道:“道長高明,小女子受教了。”
知非道人道:“什麼高明,不過拾人牙慧罷了。對了,這魚涼了便腥了,須得乘熱。二位不妨試試貧道手藝?”
候希白取過一條,嚐了一口,讚歎道:“道長手藝不俗,外焦裡嫩,脣齒留香,佩服之至。”
師妃暄卻並未動口。嫣嫣一笑,歉意道:“抱歉了,道長。小女子師妃暄,我的這位同伴名喚候希白,有個雅號叫做‘多情公子’。先前未請教道長法號,實在是太失禮了。”
知非道人淡然一笑,道:“師姑娘太客氣了。貧道姓沈,俗名秋鈺,見過師姑娘、侯公子。”知非道人心知對方多半知道自己在揚州的事蹟,畢竟慈航靜齋有心下注,代天選帝,沒道理會不關注揚州的自己。好在自己一直都是用道號行事,此刻有意不答道號,報上真名,倒不虞對方會認出自己。
候希白讚道:“道長好名字,五行俱全,道義盎然,真個不俗。”互通姓名之後,幾人聊天更放得開了。從江湖軼事道國事朝政,自經史子集到拳腳武學,無所不包無所不談。不得不說,師妃暄的茶醇厚淡雅,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候希白文采風流、學識淵博也自不凡。至於師妃暄和知非道人,一個不停地試探對方來路、目的,間雜着描述自己悲天憫人的情懷,另一個則是信口開河,杜撰些子虛烏有的東西應付忽悠。
終於,師妃暄問到了:“沈道長,方今天下,民不聊生。百姓們水深火熱,誰之罪過?”
知非道人飲下茶水,道:“罪魁禍首當是門閥世家,天子楊廣則應揹負所有罪過。”
師妃暄顯然不滿這個答案,而且有着自己的疑惑,追問道:“妃暄識淺,不知道長此言何解?”
知非道人道:“自陳羣的九品中正制制度推行一來,數百年的時間醞釀,底層百姓早已失卻了自己作爲人所擁有的權利。自由、尊嚴都已被剝奪乾淨,更甚者,他們世世代代都只能忍受來自高門大第的剝削,永無翻身的機會。”說到這裡,知非道人情緒有些激動,他站了起來,望着明月道:“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可不是說說而已。”
候希白道:“沈道長所言不差,只是與道長先前的話有何聯繫呢?”
知非道人道:“一時感慨罷了。門閥世家,早已變質了。上古時期,篳路藍縷,以啓山林,爲種族開拓生存之地,護佑文明前行的,纔可稱世家。如今的世家,不過盤剝小民的蛀蟲罷了。大隋落到今天這般模樣,依我之見,並非天子殘暴不仁所致,而是這些門閥世家貪婪無度的結果。反正黑鍋都有天子揹着,怕的什麼?哼哼,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祖先的臉都被這幫子畜生丟光了。”
師妃暄顯然不認同知非道人觀點,反駁道:“道長所言未免太過偏頗了。楊廣暴虐,天下皆知。門閥世家也不是沒有良善。據我所知,太原李家堪稱仁義,其二公子李世民更是有勇有謀,忠孝仁義……”
知非道人微笑着擺擺手,道:“師姑娘何必認真?你我都不是能輕易被人說服的,何必在意呢?不過說到太原李家,貧道倒是有些看法。嘿嘿,楊廣雁門關之圍,十萬突厥大軍圍困,李家李世民一介白丁,居然能讓一軍將領雲定興屈居其下,將麾下兵馬悉數交給他指揮。更能憑藉着三千人,嚇退衆多名將,數十萬援兵都退不去的突厥精銳,哼哼,里加在其中到底扮演的什麼角色,真當大家都是瞎子麼?”
袍袖一擺,知非道人不待師妃暄反駁,又道:“好了,興盡矣,且先歸去。”揮手間解開纜繩,晃眼間便站在自己的小舟上,向師妃暄和候希白揮揮手,道:“江湖路遠,後會有期了。”一拱手,腳下扁舟便如離弦之箭,呼吸間便消失在茫茫月色江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