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兒經歷了幾十載的風雨,又與趙高相識多年,他那副癡然急切的神色她又怎會看不明白。
她此時已是靠在了竈臺前,退無可退,便倏的拔出腰間短劍,架於自己頸間,那副神情更是瞬間如磐石般堅定。
“樑兒姑娘!”
趙高猛然回神,大聲驚呼。
樑兒凝視於他,握緊了劍柄沉聲質問:
“丞相大人,你我都清楚對方的心,又何苦要這般爲難彼此?”
趙高眸中微顫,終是將眼垂下,低聲道:
“樑兒姑娘言之有理,是在下糊塗了。”
他退後,自覺有些無顏,便轉身欲走,卻在邁出兩步後停住,片刻遲疑,還是側過頭來,再度開口:
“劍是用來自保的,不是用來自盡的。往後不可再如此輕視自己的性命……你若死了,又怎對得起當初先皇的一番苦心?”
頃刻,樑兒微驚。
“這話是何意?”
趙高仍然沒有轉過身來,他眸色悠悠,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那令他滿心敬佩的玄金身影。
“當年在平原津,先皇曾召我一問,如若是我,以大秦基業換得你活着,我可會猶豫?”
樑兒身心俱顫,不禁擡腳向前了一步,兩隻眼中亦是有淚意驟起。
“難道……他……是有意讓你……他要保的不是扶蘇……而是我?……”
“好好活着吧,就算往後公子扶蘇壽終正寢,你也勿要做了傻事。就算是……爲了讓他瞑目也好……”
趙高長長一籲,眼中除了不忍,還隱着諸多說不清的意味。
他終於體會到了當初趙政臨終前的那份糾結與不捨。
若自己活不久了,便會分外希望心愛的她能長長久久的活着,哪怕要暫時令她傷心難過,也寧可相信只要她活着,便終有一日會走出悲傷,重新過上無憂無慮的日子……
讓她知道實情,她定然痛苦難解,但至少……她絕不會尋死了,無論扶蘇是否健在人世……
樑兒只覺痛心疾首,心中似是被什麼梗住,無論怎樣調息也無法順暢。
僅是轉瞬,她便已珠淚滾滾,道道淚痕不停灼燒着自己的臉頰。
原來趙政本就想要安排趙高和李斯奪權,所以纔會早早就撤掉了御史大夫。
如此,他這個皇帝身死時,李斯才能順利的隻手遮天,才能聽從趙高的建議,肆無忌憚的去害扶蘇的性命,扶胡亥登上皇位……
才能……騙得了她,讓她離開……
她眼前被淚水擾得越發模糊,脫力的蹲下,耳邊時有嗡鳴,卻又彷彿再次響起了趙政的那句話:
“送你將離草,我豈會甘願?”
樑兒緊緊咬脣,卻已感覺不到痛楚,竟連已將脣咬出了血絲都未曾發覺。
是啊,你必是不甘願的……
咸陽宮中初建沐梨園時你就曾要我記得,跑得再遠再久,也不要忘了有你在我身後。
所以你苦心安排,讓與你長相相似的扶蘇伴我左右,又將海內之土全都種遍了梨花。說到底,還不就是想讓我走到哪裡都能想起你,不想讓我忘了你……
政,你自小讀書便可一目十行、過眼不忘,長大後更是善權謀、通兵法、明人心,走一步望百步,運籌帷幄,籌算天下於股掌,我一直以爲你是這世間最最聰慧之人,卻不料你竟也是天下間最蠢笨的一個。
傻瓜……大傻瓜……你的一切,我怎會忘記?又怎能忘記?
昔日在朝舞看日出,你說哪怕爲我做一次桀紂也毫無怨悔。
可那只是戲言,你又怎能真的這般只顧我而不顧天下,終由着我如那妲己褒姒一樣害死了那麼多的忠良,害死了你全部的兒女,更是徹底毀掉了你的大秦,毀掉了全天下的安寧?
而如今天下戰亂四起,你辛苦爲我種下的那些梨花也已大多被戰馬踐踏、被血污玷染……不復美好……
政……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大秦……對不起天下……
我的命竟是你用如此沉重的代價換來的……我……情何以堪?……
院中,趙高揹着身滯了許久,終是再無言語,斂了雙眼,緩緩舉步,黯然離去。
他能清楚的聽到身後樑兒低低的泣音,可他卻不敢回頭去看,亦不敢想象她悲傷的模樣,只能硬起心腸獨步向前。
因爲他怕一旦看了、想了,他便再也忍不住會奔去她的身前,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而一旦觸及她的身子,他也便再也無法自控,定會做出令她憎惡之事。
那時,他該如何面對她?如何面對先皇?如何面對自己?……
又如何……還能甘心放手這錦繡繁華的人世?……
扶蘇一踏入家門,就隱隱聽見了樑兒的抽泣聲。
他瞬間心憂如焚,放下弓箭直奔哭聲而去,竟是在膳房一處黑漆漆的角落裡找到了抱膝團坐、抹淚揉眵的她。
“樑兒!你怎麼了?”
扶蘇連忙上前,擡手便想要幫她拭淚,卻又滯在了半空,猶豫不絕,終是扭不過“禮數”,將手放下。
“怎麼突然哭得這般傷心?是不是又想起什麼不開心的事了?”
他柔聲細語,彷彿聲音稍大一點,就會傷到眼前素白的小人兒一般。
樑兒稍稍擡起一點頭來,腫着一雙紅眼喃喃嗚咽:
“是我不好……對不起……”
扶蘇從未見她在自己面前哭得如此可憐兮兮過,就連脣也咬破了。
他心頭狂顫,霎時想到自己也曾將她的脣咬傷,而他甚至……至今也未有勇氣跟她道歉……
他心情複雜,再顧不得什麼君子之禮,雙手將她的淚顏捧起,疼惜的嗔怪:
“傻瓜,你哪裡不好了?”
可樑兒似是聽不到般,只淚流不斷,重複低喃: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是我不好,害你沒了皇位,害你失了親人,害你丟了家國……
她在心裡反覆念着,可就是不敢說出來。
扶蘇已是她與趙政在這世上唯一的牽連,她害怕如果讓他知道,他會恨她,用同趙政一樣的面容來恨她……
那樣的痛,她再也負荷不了了……
她如此模樣,扶蘇着實萬般心疼,輕輕替她擦了淚水,也不再多想她是否會不願,就展臂將她攬入懷中,輕撫着她瘦弱的肩頭,低聲勸道:
“樑兒,你聽我說,無論你想到了什麼,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別再在意了。往後世間諸事都與你我無關,我們兩人就好好做我們的閒雲野鶴,過輕鬆的自在日子,安安樂樂、瀟瀟灑灑……可好?”
不知是否是因爲心中有愧,只這一次,樑兒沒有閃避,就這般全然依着扶蘇靠在了他的懷裡。
她緩緩閉眼,便又有幾滴淚悄然而下。
扶蘇,你不知道,那並不是“過去的事”,而是……還在進行着的事……
趙高剛一回到咸陽,便有人前來通傳,說是公子子嬰齋戒已滿五日,請他以左相之身份親去齋宮迎立新王入宗廟。
趙高換上相服,打理好儀容,便隻身前去,可一入宮門他就被數十人團團圍住。
他微怔,復而隱隱一笑。
想不到活了五十幾歲,最寧靜踏實的瞬間竟然會是這死前的一刻。
他的樑兒姑娘不會再尋短見了。
他雖無法永伴佳人,但佳人可以永在,他也算知足。
他釋然,握緊了手中的木樨錦囊,緩緩閉眼,毫無掙扎。
直至他被亂劍刺死,子嬰才自殿中而出,衆侍衛瞬時收起手中長劍,齊齊閃避至兩側。
他頭頂金冠,身着玄衣,垂眸而視,見趙高渾身上下已然血肉模糊,卻是死在了滿地金黃的木樨乾花之上。
“哪來這麼多的木樨?”
他淡聲問去。
侍衛僕射出列答道:
“回公子,似乎是方纔混亂之時自他袖中散落而出的。”
“哼……”
子嬰一聲哼笑,俊逸的面容上現出一絲不屑。
“這趙高真是被權勢和野心矇蔽了雙眼,竟會執着到將如此多的木樨隨身攜帶。‘仕途得志,步步高昇’……人啊,對將來存些期盼本是好的,但也真是切不可貪大求全,爲一己之私行害理損國之事……”
這時,宗正司上前一步,施禮斂頭,恭恭敬敬道:
“公子,吉時已到,該入宗廟受璽繼位了。”
聞言,子嬰又是一聲冷笑,舉目望向遠方,悽然自嘲:
“吉時?……恐怕我這個新王,早已錯過大秦的吉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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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被改爲秦王子嬰元年。
七月,佞臣趙高被殺,誅夷三族。
八月,劉邦帶領的一部楚軍破秦之武關。
不久,劉邦書信於子嬰,勸他若是主動開城投降,便可免去咸陽城內百姓的傷亡。
十月,子嬰爲保咸陽子民周全,決定不做抵抗,並以帶繫頸,親駕白車白馬,手捧天子印璽,帶領文武百官在軹道亭旁俯首請降。
劉邦兵不血刃便入了咸陽。
而原本按照彼時楚王所言,他最先進入關中,便可成爲“關中之王”。
可他目前手裡只有十萬兵,項羽卻掌兵四十萬,又在鉅鹿威震天下。
他心知項羽無論是兵力還是威名都強於他太多,他若爲王,那暴虐的項羽定會隨即將他滅殺。
故而聰明的他選擇了“急流勇退”。
他放棄那“關中之王”的美名,封了秦的宮室府庫,幽禁了子嬰,退出咸陽城池,回師駐紮在了霸上,等候項羽軍的到來。
一個月後,項羽統領各路諸侯大軍進駐咸陽城。
可他們剛一入城,便一路屠戮,燒殺搶掠,就連普通黔首也不肯放過一個。
更是殺了降王子嬰和秦宗室所有的人。
對於宮中的宮人,他們見到男的便殺,見到女的就抓。
又掠走了咸陽宮中所有的珍寶財物。
但咸陽作爲天下富人云集、最爲繁盛的第一大都,人口着實太多,殺了許久還是沒能殺完。
項羽性子急躁,沒有耐心等下去,便索性付之一炬,焚了宮室,焚了城池,亦……焚了人……
今日的皇陵和山谷都平靜依舊,樑兒心思微沉,悠悠撫着琴,卻在無意望向天邊之時倏的頓住了指尖。
“樑兒,怎麼停了?”
正在一旁一邊賞曲一邊看書的扶蘇一怔,擡頭問道。
樑兒未答,仍是定定看向那一處,卻已不知不覺發起抖來。
如今正值劉邦退守霸上一個月後,項羽大軍怕是已經到了……
咸陽……
扶蘇也注意到了那個方向。
他手握書簡,疑惑自語:
“奇怪,剛剛申時初,又沒到黃昏,天邊爲何那麼紅?”
等等……那邊是咸陽……
那麼那片紅……!
忽的,他似是想到了什麼,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他瞬時心慌如麻,這突如其來的、可怕得離譜的想法有如千萬只螞蟻,瘋狂啃食着他的大腦。
他再也無法安心的立在此處,扔了書簡便向山下跑去。
樑兒見他這般,便也急忙隨着跑了去,可扶蘇算是練武之人,又人高腿長,他的速度她又豈能跟得上?
城邑之中,人們都從家中出來走到了街上,滿面慨嘆的舉目眺望着那天邊的大片紅光。
扶蘇強抑着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緒,叫住了一個人有禮道:
“請問,你知曉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嗎?”
那人見扶蘇氣度不凡,亦有禮嘆道:
“那邊是咸陽,雖不知具體如何……但……火勢竟會如此之大,竟連身在驪邑也能見到半邊天的紅暈,怕是項羽大軍行了屠城之舉啊……”
聞言,扶蘇驚駭,心緒驟然起伏,不敢相信自己方纔聽到的。
“什……什麼項羽?……什麼屠城?咸陽乃是大秦國都,豈會……”
那人見他反應古怪,略有懵怔。
“如此嚴肅之事,先生可莫要與我玩笑,當今誰人不知秦王子嬰開城投降,劉邦退至霸上等候項羽入城,大秦已亡……”
扶蘇更加愕然,愈發急切:
“秦王?……子嬰?……不是二世皇帝嗎?乾子嬰何事?胡亥呢?”
“胡亥都死了幾個月了……先生你怎得連這都不知道……”
那人搖頭,稍有些嫌隙,可話音還未落,就見扶蘇雙目失神,步步退後,搖頭低語:
“怎麼回事?……不對……不可能……不可能……”
那人愣住,指着他驚道:
“呃你……你該不會是失心瘋吧?”
“請問,現在的皇帝是誰?”
轉眼,扶蘇已抓了另一個人詢問。
可這一次,他卻滿目焦灼,語氣急切,再也無法淡定下來了。
“哎呀你這人沒事兒吧?二世已死,現在哪來的皇帝?”
那人白了他一眼,拂袖將他抓在自己肩上的的手推開。
扶蘇雙目閃爍、遊移不定,面色煞白,身形飄搖,口中亦頻頻念着:
“不……不會的……才三年多……大秦不會這麼快就亡的……咸陽……屠城?……不……這定不是真的……不……”
樑兒剛一跑入城中,便遠遠看到扶蘇如此神志不清的模樣,她心中狠狠一痛,舉步追去。
卻在即將跑到他身後時,聽到了身邊人的議論聲。
“你看那人生得多好看,穿的也不錯,怎麼竟是個瘋子?”
“哎……大秦失勢,多少仰賴秦的富貴人家一夜潰散,此人莫不就是其中之一吧?”
“可惜咸陽城百萬人口,昔日雲集天下富人顯貴更有數十萬之多,多少人四處找人拉攏關係都遷不進去。可今日,怕是那所有人不是慘死於楚軍的刀下,就是殞命於大火中了吧……”
“也可憐那秦王子嬰,爲了保百姓平安,應了楚軍開城投降的要求,親手獻上國璽。劉邦算個君子,說到做到,可那項羽卻這般不講信義……在鉅鹿就坑殺了二十萬降兵,今日又如此對待投降的秦都……”
周遭嘈雜,太多人都在同時說話。
而樑兒耳中愈發清晰的,卻是子嬰第一次出現在冀闕時,滿面毅然,信誓旦旦的言語:
“只要子嬰人在一日,便會傾覆全力忠於陛下,護我大秦萬世基業。”
子嬰終是信守了他當初的諾言,以皇族宗室、大秦之王的身份爲大秦、爲大秦子民站到了最後一刻。
只是他至死也不曾料到,項羽背棄了他投誠時楚軍保證不傷咸陽百姓的承諾,竟會喪心病狂至此。
“世人常說暴秦無道,可就連當初始皇滅六國時,也未做出這等屠戮焚城之事啊……”
人羣之中有人發出瞭如此感慨。
樑兒身心劇晃。
屠戮焚城……
她呼吸艱難,舉目望向西方那片赤紅,滿眼淚光被那刺目的紅色映得彷彿滴血一般。
她在這個時代原本無根無家,可她追隨趙政在咸陽生活了幾十年,那裡已然成了她的家,而咸陽的百姓亦是她的家人。
如今,竟是全城被屠……全城被焚……
近百萬人……偌大的咸陽城……
竟是終歸要連一片殘垣的惦念都不留給她?……
轉眼,樑兒已緊緊咬牙,雙拳緊握,眸間憤恨瞬間揮散了所有淚水。
項羽!……項羽!……
我樑兒發誓,他日,我也定要看着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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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項羽尊楚懷王爲義帝,割樑楚九郡自立爲“西楚霸王”,並主持分割天下,賜封各路諸侯。
將原來舊秦關中的地盤劃成三份,分別封章邯、司馬欣、董翳這三個秦之降將爲雍王、塞王和翟王,號稱三秦。
秦,至此徹底滅亡。
而齊、趙、燕、魏等地也皆被分爲了兩至三國。
劉邦之前在項羽的鴻門宴上百般驚險的保下命來,被趕至偏僻的漢中巴蜀一代,封爲漢王。
除此之外還有數個地區被立爲零星的小國。
好好的天下,被瓜分得一團混亂。
而此後的整整三個月,咸陽的方向都維持着一片血紅的顏色。
風火連天,百日不滅。
彼時,那鳳凰池中驚豔連天的並蒂蓮花、由無數秦人的血汗渲染而紅的昭陽大殿、覽閣之中自上古至今的百萬卷書籍,還有趙政專門爲她所制的那件潔白的婚服……
大秦幾百年的基業,所有一切,所有回憶,全都在這三個月之間灰飛煙滅……
而當項羽又風風火火到達驪山欲洗劫始皇陵墓之時,卻是如何也尋不到皇陵的入口,一氣之下便一把火燒光了皇陵之上所有的梨樹。
咸陽之火還未滅,趙政的陵墓又遭如此荼毒,樑兒隔山相望,悲痛欲絕,卻是未哭,亦未鬧。
但是從那一日起,她也不再開口說話了,甚至不必要時,她連動也不會動,每日只在扶蘇的看顧下呆呆坐着,一個時辰一個時辰的默默計算着那得以了卻血海深仇的一日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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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晚開始開啓樑兒的復仇篇番外,主寫楚漢爭霸劉邦項羽的最後一戰——垓下之圍。
是樑兒和張良的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