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剛剛爬上天邊,矇矇亮的天空還殘留着一層清冷的灰藍。
樑兒緩緩睜了眼,她拖着痠痛的身子坐起,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寢殿中已經沒了趙政的身影。
想到趙政昨晚的粗暴,樑兒便覺得心中委屈,下意識的蜷起了腿,將頭埋入膝間,不想再擡起……
忽然有一個宮婢走了進來,對她說道:
“樑兒姑娘,大王吩咐,若是你醒了,就去浴殿見他。”
樑兒害怕見趙政,但秦王之命她又實在無法相抗,便只得起身,懦懦的朝浴殿走去。
浴殿的門是開着的。
她緩步而入,卻並未見到趙政。
而殿中央那水氣升騰的湯池中,竟然飄滿了含苞待放的淡粉色木芙蓉,就在她看向它們的瞬間,一併徐徐盛放,花香四溢,沁入心脾。
可就是這樣一副令人陶醉、美如夢境的盛景,卻讓樑兒頓時心下生寒,手腳發麻。
她的心如受了重創般劇烈顫動,驚恐的想要立即轉身逃走,卻突然被人從身後緊緊抱住,動彈不得。
“聽聞你爲了取悅於他,曾讓人剪下待放的花苞置於溫熱的湯池之中……美人花開,出水芙蓉……難怪他會對你另眼相看,如獲至寶……”
那聲音幽涼,絲絲寒意糾纏於她雪白的耳際,掙不脫,逃不掉……
“政……你不要這樣……我……我害怕……”
樑兒顫抖着,眼淚無法自抑的從眼眶中滑落。
這樣的趙政,真的好可怕。
趙政雙手將她轉過來朝向自己。
他也不清楚自己爲何要做這些。
他昨晚睡得不好,天還未亮便已起身,抓了幾個幾年前就跟在趙遷身邊的老宮人,逼問她們樑兒與趙遷都做過什麼特別的事。
當聽到樑兒曾爲趙遷用心至此時,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他只想立即將那向其他男人諂媚的妖嬈女子捉在手心,好好懲罰她解氣。
可是,當那小女子終於被他捉住,他卻滯住了。
現在呈現在他眼前的樑兒,分明淚落闌珊、梨花帶雨,柔弱如初生的花朵般惹人心憐、令人疼愛。
這又叫他如何還狠得下心?
趙政的目光由妒恨開始變得複雜,慢慢的,柔和終於佔了上風。
他擡袖,骨節分明的手指悠悠撫上樑兒瑩白的臉頰。
“我……不是有意讓你哭的……我只是……”
他只是……
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心愛的她與另一個男人相擁纏綿的那兩年時光……
他只是……害怕她心裡有別人……害怕會失去她……
樑兒眼中擎滿淚花,悠悠的看着他。
她感覺到了趙政的不知所措,她早知道他不是有意這般待她的。
所以,無論怎樣難過,怎樣害怕,她都沒有生他的氣。
樑兒輕柔的握住趙政覆在自己臉頰上的大手,溫熱的小臉輕輕蹭着他冰涼的掌心。
“政……自始至終,我心悅的人都是你,只有你一個,沒有別人……至於趙王……我害了他的妻兒,毀了他的家國,我對他,只有愧疚和憐憫……”
樑兒剛開口時,趙政的心裡本是高興的,可當說到趙遷,他的面上卻又驟然冷了下來。
“不,除了我,我不准你對任何男人有感情。無論是何種感情,都不行……!”
“啓稟大王,羌瘣將軍已將趙王捉回,現正在溫明殿備好了趙國地圖準備降秦。”
樑兒剛要再張口,便被門外這聲通報一語打斷。
“呵,趙遷!……”
趙政將樑兒放開,只見他獰笑一聲,面色狠厲的轉身推門,似一陣風般大步走出了浴殿。
樑兒立在原地呆愣許久。
趙遷被抓回來了……
按理,趙政要顯出秦王仁德的一面,是不會要了趙遷的命的,那韓國的亡國之君韓安,現如今不是也被圈禁在陳縣活得好好的?
可是……趙政方纔那副神情……
樑兒越想越擔心,生怕趙政會對趙遷做出什麼事來,竟是不知不覺中已擡腳奔了出去。
溫明殿上,趙政走至王位肅然端坐,垂眼看向殿中早已跪在地上、雙手將一卷錦帛舉過頭頂的男子。
許是因爲逃亡了幾日,他看上去身形較爲瘦弱,雙手因舉得久了而微微顫抖。
趙政並未讓他將手放下,就那般看他繼續舉着。
“殿中之人可是趙遷?”
“回大王,草民正是趙遷。”
他的聲音綿柔無力,缺了幾分陽剛之氣,不過於男音之中,依舊算是好聽。
“擡起頭來。”
趙政一聲令下,趙遷緩緩將頭擡起。
一時間,趙政的眉竟幾不可查的緊了一緊。
眼前的男子二十出頭的年紀,鵝蛋臉,拂柳眉,桃花眼,眉間還生有一顆小小的硃砂痣,襯得皮膚甚是白皙,雖已滿目疲色,卻仍是掩不住他一身的絕代風華。
這個趙遷果真如傳言一般男生女相,俊美無雙。
想到這般相貌的他與樑兒站在一起的畫面,趙政的面色越發難看,心中憋起了一口氣,就這樣僵着許久未動。
趙遷的手臂酸得難忍,又被趙政無故盯了這麼久,心中愈發慌亂,便大着膽子擡眼窺了一下趙政。
誰知他還未等看清王位上那秦王的容貌,就對上了一雙野獸般欲食人血肉的幽深煙眸,嚇得他又立即垂下了眼,不敢再造次。
樑兒趕到溫明殿時,趙高正好剛剛將趙遷手中的地圖交到趙政的手上。
她氣喘吁吁的站在入口,見趙政已經落座,而她侍婢的身份是不便在中途登入殿中的。
原本她見進不去,便只打算偷偷看看就好,可那入口平日是隻有大王才能進出的,突然平白冒出個人來,衆人皆是本能的齊齊朝那個方向看過去,其中也包括趙遷……
見是樑兒,趙遷一震,整個人都彷彿瞬間精神了許多。
此時他看到的樑兒身着素白麻裙,雖不似他記憶中的美豔撩人,卻也眉清目朗,膚白如脂,氣質雅意,別有一番清新之韻。
他面上很快露出了笑意,一副驚喜過望的模樣。
樑兒見趙遷看向自己,便本能的想要退回去。
雖然曾經多次想像過再見面的場景,但是如今真的見了,她卻是連一絲一毫的勇氣都沒有。
可此時,趙政卻淡淡開了口:
“樑兒,過來。”
秦王令樑兒不能不從。
她定了定神,邁步走入殿中。
而趙遷的目光再也無法自樑兒身上移開。
當年樑兒爲了救他身負重傷、下落不明,他興師動衆找遍了趙國的每一個角落,卻不想樑兒已被秦人帶回。
秦王怪他沒有善待秦國之禮,便再也不肯將樑兒交還於他。
他對樑兒思念甚切,日復一日,只增未減。
如今終於相見,他就那般情深似海的望着朝思暮想的她,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趙政的身邊站好。
此時趙政已將衆人悉數遣出。
殿中只剩他們三人。
趙遷望着樑兒的眼神讓趙政很不舒爽,不過好在,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會令趙遷更不舒爽百倍。
他視線落在趙遷身上,高揚着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樑兒,將你方纔在浴殿對寡人講的話,再說一遍給前趙王聽。”
那“前趙王”三字說的字字分明,很是刺耳。
可趙遷似乎並沒太過介意,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樑兒的身上。
樑兒垂下頭,如鯁在喉。
那樣的話,她怎麼忍心親口對趙遷說?
趙政見她遲遲不說,瞥眼睨向她,冷聲道:
“怎麼不說了,難道你說的那些,都是騙寡人的不成?”
樑兒緊抿着脣,心中如刀絞一般。
趙政……當真要如此逼她……
她將眉頭擰作一團,緊緊閉了眼,好似這句話一出,便是世界末日了。
“自始至終,奴婢都只心悅秦王一人……對趙王……只有……愧疚和憐憫……”
話音畢,趙政勾脣淺笑,起身將樑兒拉入懷中。
樑兒的話讓趙遷目瞪口呆,但更讓他難以置信的,是他終於看清了與樑兒站在一起親密無間的趙政。
那金冠玄衣的裝扮,那高大健碩的身形,那仿若精雕細琢般的五官……
趙遷終於驚醒,原來幾年前在那個夢裡帶走樑兒的玄衣男子不是燕丹,而是秦王政!
“你……你們……”
趙遷滿面驚愕,支吾着說不出話來。
趙政又是揶揄一笑,諷刺道:
“樑兒當初是爲了助寡人滅趙才入了邯鄲宮的,現在你可想通了?”
聞言,樑兒紅了眼眶別過頭去不敢再看趙遷。
那種心虛和內疚令她沒有臉面再去面對他。
“樑兒……是真的嗎?”
趙遷圓睜着一對水亮的眸子問向樑兒。
他不信趙政的話,除非樑兒親口跟他說,否則,誰的話他都不信。
趙政不容許樑兒躲閃,他執手捏過樑兒的下巴,說道:
“樑兒,告訴他,時至今日,他應當知道真相了。”
樑兒緊緊咬着脣,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經到了崩壞的邊緣。
她緩緩轉眸,悠悠看向趙遷,兩行清淚無聲落下。
“對不起……”
趙遷怔住,癡了片刻,突然好似倏的失去了力氣,癱軟的坐在了地上,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竟會是如此……我真傻……真傻……”
笑着笑着,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瞪大着眼睛看向樑兒。
“那……我的儋兒……?”
這是樑兒的死穴,她不語,淚卻落得更兇了。
趙遷見她如此,呼吸便突然急促,霎時氣怒到幾近窒息。
“你!……他還不到兩歲!……”
“對不起……對不起……”
樑兒雙手捂在臉前,一邊淚落不止,一邊不停對他道着歉。
趙政原本只是想向趙遷炫耀他的勝利,卻沒想到會將樑兒惹到如此難過。
他微蹙了眉,將樑兒摟得更緊了些,對着趙遷厲色道:
“趙遷,兩國相戰,從來就不是隻有刀兵相見。難道你趙國在我咸陽就沒有細作?至於王室宗貴,自降生那日起,便已註定要擔負起一國的命運,無論他是一百歲,還是一歲。若連這都不明白,那你就真的枉做了八年的趙王了。”
趙遷搖晃着自地上勉強撐起身子,一雙桃花瞳已然變得血紅,他怒瞪向趙政和樑兒,咬牙切齒道:
“哼!……你們這些冷血無情之人,又怎會體會到我的痛處?你們手段卑劣,殺我妻兒,奪我家國,我趙國不會放過你們!趙國的列祖列宗更不會放過你們!”
他這句狠話扔得幼稚,趙政甚至都覺得自己先前真是白將他視作了對手,樑兒是何等女子?纔不會將這樣見識短淺的男人放在心上。
趙政嗤笑,心底對他竟還生出些許同情來。
“呵,趙遷,認清現實吧,趙國已經滅了,是被我大秦、被我秦王政攻滅的。”
“現實?哈哈哈……那你就不妨等着看看,看你究竟會不會命絕於趙!看你的秦國會不會崩於我趙國!……”
對於趙遷的瘋言瘋語,趙政自是毫不放在心上,可他卻感覺到懷中的樑兒竟在渾身發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亦是越攥越緊。
趙政覺得有些不對,低頭看向樑兒時,她雙眼睜得大大的,空洞的看向趙遷的方向,滿面皆是驚恐之色。
而趙遷的胡言亂語卻還在繼續:
“樑兒,我以真心待你,你卻視我作草芥!我趙遷願你此生此世,所愛之人全都不得好死!你孤獨終老!……孤獨終老!……”
“來人,趙遷瘋了,快將他帶走!”
趙政見趙遷越說越離譜,立即差人將他拖出了溫明殿。
直到殿門再次緊閉,門外那句“孤獨終老”還依舊清晰可聞。
“樑兒……看着我……樑兒!”
趙政雙手捧起樑兒發抖慘白的小臉,柔聲勸道:
“別怕,有我在……他那些都是胡說的,不會成真,別怕……”
樑兒漸漸回神,癡癡望着趙政的臉,溫熱的淚水止不住的涌出,最後更是伸出手臂緊緊環住了趙政的脖頸,大哭不已。
秦始皇第六次東巡死在沙丘,那裡便是趙國的領土,那裡也殘留着趙國曆史上最偉大的趙武靈王的英靈……
而令大秦帝國徹底土崩瓦解的一戰是發生在邯鄲東北的鉅鹿城,那裡亦是趙國的領土……
會成真……趙遷說的全部都會成真……
這是報應嗎?還是詛咒?
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趙政從未見樑兒哭得如此厲害過,他眉頭緊鎖,疼惜的擁着樑兒,雙手將她抱回了寢殿。
樑兒一直緊緊抱着趙政不肯放手,直到她哭得累了,便蜷縮在趙政的懷裡沉沉的睡了過去。
榻上,趙政半撐着上身,低頭凝望着懷中的女子。
她閉着眼,睫毛長長的,睡的很熟,臉上還沾着些許淚痕,如個小嬰孩般。
趙政心中後悔難耐。
他不該那樣逼她的。
他太想獨佔她,卻總是縷縷傷到她。
他實在太在乎她了……
不知過了多久,樑兒睡眼惺忪,睜眼便見趙政側躺在她身邊,以手撐頭,垂眸看她。
“醒了?”
趙政的面色柔柔的,長長的眉毛,濃濃的睫毛,鳳眸狹長,鼻樑高挺,精緻的五官棱角分明,眼中的斑斑星輝更是無人可替。
想到這樣的他再過十八年就會故去,樑兒心中又是一陣難過,一言不發便埋頭鑽入他的懷中,兩隻手臂將他勒得緊緊的。
趙政的聲音自樑兒頭頂響起,滿溢着寵溺。
“瞧你,怎麼突然變得像個孩子?”
“我怕。”
樑兒聲如蚊蠅,讓人更加心生憐意。
趙政一滯,他想到之前在浴殿時,樑兒說她怕他。
“怕我?”
樑兒搖頭,喏喏道:
“怕你不在……”
趙政怔住。
片刻,他抿脣笑開。
原來,樑兒竟是同他一樣,這般害怕失去他。
他溫柔的將樑兒自懷中拉出,溫熱的掌心輕輕貼在她的臉上。
“傻樑兒,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永遠相伴,不離不棄。”
吻,在兩人脣邊化開。
由淺入深,越吻越重。
他離不了她,就如她離不了他……
炙熱的吻一寸一寸融化着彼此的身心。
可當趙政伸手去解樑兒的襟帶時,樑兒卻突然將他的手按住。
他停下,微微喘息,竟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問:
“還在生我的氣?”
樑兒搖了搖頭,睫毛一動一動的,看上去很是委屈。
“昨夜……很疼……”
趙政面上顯出愧疚之色,斂眸輕吻她顫動的羽睫,柔聲道:
“這次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