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驚,小時候在朱家巷與公子邑發生爭執時,樑兒不顧性命撲在他身上替他擋刀的一幕瞬間又浮現在了他的腦中。
但現在的他,再也不是彼時那個手無寸鐵、無能無力的公子政,他已擁有執掌海內萬民的無尚皇位,背靠大秦帝國的萬里河山,就連眼下在他的手中,也還握有一架天下間製造最精良的重工機弩。
這一次,他不會再懦弱的將雙眼閉起,不會再企盼任何人的救助,更不會再讓樑兒爲他承擔任何風險。
“母親!”
“陛下!”
胡亥和李斯蒙毅瞠大着雙目遙遙驚呼。
就在所有人都驚怵在原地,反應不及之時,只見玄衣飛轉,金冠灼目。
僅剎那,趙政已一個轉身將樑兒牢牢護在了左側,而他右手竟單手執弩,飛速射向那袒露在前的魚腹。
“哄”的一聲,鮫魚重重落於甲板,衆人終於如釋重負,鬆下了一口氣來。
船上禁衛齊齊跪下,斂頭認罪:
“臣等護駕不力,請陛下降罪!”
“母親……太好了……”
胡亥驚魂未定,眼中隱淚,不自控的嘀嘀呢喃。
而蒙毅在寬心之後卻是驚愕自語:
“陛下方纔……竟單手執重弩而射魚?……”
他雖是文臣,卻是出自將門世家,加之秦軍重弩還是由他兄長蒙恬親自改良而成,他深知那重弩是輕弩的兩倍重量,尋常人僅能單手執起就已經很是費力了,更別說還要在這般驚悚的情況下迅速端穩命中……
“政!……”
樑兒眼中水波晃晃,她着實受到了驚嚇,甚至都忘了在衆人面前,是要稱“陛下”的。
當那鯊魚呲着嗜血的獠牙飛竄向趙政之時,她覺得她的世界整個都要傾斜崩塌了般,便不顧一切疾奔了過去。
趙政亦是驚顏失色,雙手緊張的撫着她的肩膀,急急詢問:
“樑兒!你可還好?”
樑兒被嚇得慘白的小臉漸漸恢復了血色,身體卻仍然微顫不已,咬脣逞強道:
“我沒事……”
趙政一把將她抱住,心疼的嗔怨道:
“傻瓜,往後不許再擋在我的前面,我是你的夫,當是我護着你纔對。”
“嗯。”
樑兒淚眼朦朧,微微點頭。
忽然,趙政似是想起了什麼,轉眸望向那奄奄一息的鮫魚,質疑道:
“此魚如此之大,應是不至於僅中一弩三箭就能喪命的。”
樑兒一怔,勉強定了心神,隨着他舉步走至魚身之前。
果然,在魚身的側方還插有另外三支重弩之箭。
衆人皆驚。
趙政長眸微眯,沉聲問道:
“這是何人所爲?”
只見趙高上前,單膝跪地。
“陛下,這三箭是臣所射。”
趙政又瞥眸仔細看了看那三支箭的位置,隨後將視線落在被船艙遮擋的一處,淡淡又問:
“你方纔可是站在那?”
“正是。”
趙高斂頭答道。
趙政垂眸看他。
“方纔朕專注射魚之時,衆人皆立於那一側待命,爲何唯獨你提了重弩站在了相反的一邊?”
“回陛下,臣曾聽聞,鮫魚雖不至於羣居,卻也極少落單,且此魚較尋常魚類更爲聰慧。臣擔心陛下射魚會生意外,故而提早在另一側埋伏,以防生變。”
趙高答得頭頭是道,趙政頷首淡言:
“果然機敏過人,朕終是沒有錯看了你。”
聞言,趙高狠狠一滯。
他曾立功多次,陛下都是在事後冷麪以對,並未嘉獎,而今竟是第一次因功而在衆人面前誇讚於他。
說實話,這比彼時陛下直接冷眼於他更要讓他發寒。
陛下的心思……究竟是怎樣的?……
射魚之事已畢。
今日天色已晚,船又恰好行至了之罘山附近,趙政便決定要在芝罘行宮暫住一夜,明日再繼續上路,由此向西,步入返程。
月明星稀,寂夜幽幽。
之罘山大片的木樨林中,趙高獨自掌燈佇立在枝繁葉茂的木樨樹間悵然傷懷。
今日眼見樑兒姑娘涉險,那一刻,他的心已經幾乎停止了跳動。
那弩,他其實是在失了理智之下射出的。若非他早早便站好了位置,恐怕定難及時命中。
可反觀陛下……在那般危急之時,還能清醒的做出判斷,不僅反護了樑兒姑娘,更是做到了單手執重弩,極快速的命中了鮫魚的要害。
那般機敏,那般英勇,終是他如何也比之不及的……
“夜深月寒,恩師怎得一人在此深山之中孤單寂寥,可是隨父皇出巡過久,思念家中嬌妻了?”
這一聲來的突然,趙高不覺一驚,尤其那“嬌妻”二字令他覺得尤爲刺耳。
他連忙回神,對着來人躬身一禮:
“不知公子在此又是作何?”
“亥兒就是閒得無聊,便隨意逛逛,不想竟如此之巧,遇上了恩師。”
胡亥面上霽顏悅色,實則心底滿腹揶揄。
他原本是真的無聊出宮溜達,卻見趙高獨自一人入了山中。
他好奇趙高想要如何,便一路尾隨到了這木樨林裡,又見其癡然而立,傷感若失,他便立即明瞭了他的心思。
如此,他怎能不好好利用、挖苦他一番?
“臣也是睡不着,就出來走走……”
趙高實在不喜與胡亥相對,回話亦是有口無心,但卻還未說完,便被胡亥一語打斷:
“木樨……亥兒聽聞木樨有‘永伴佳人‘之意,恩師選在此處駐足,可見恩師對夫人真是感情甚深、思之若狂啊!”
聽胡亥又有意提起那個令他拒之不及、悔之不及的女人,趙高心下已然堵上了一口氣,然而胡亥身份貴重,他終是要將這氣硬生生吞下,忍着不可發作。
他嘴角輕牽,努力扯出個笑顏,道:
“公子想多了,臣並無此意,在此停留亦實屬巧合。更何況此時並非木樨花期,又何來那‘永伴佳人‘的花語?”
胡亥聞言,面露恍然之色:
“哦,也是。木樨的花期是秋天,果期是春初,而今是春末,早已沒了花,就連果也已落得差不多了。那所爲‘永伴佳人‘的確也只是一計空想罷了。”
他萬般感慨的睨眼瞧向趙高,只見趙高果然已是忍到了極限,面如土色,素日的淡定亦不復存在。
“公子,臣覺得有些乏了,不知可否先行回去?”
趙高緊緊咬牙,施禮請辭。
胡亥心情極好,拂袖笑道:
“啊,恩師請便。”
眼見趙高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山間夜色之中,胡亥側眸瞥向身旁木樨,勾起一側脣角嗤諷蔑笑。
如今木樨無花無果,只空有一樹。
永伴佳人……?
就憑你,還想永伴母親身邊,簡直是癡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