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昭陽殿。
“傳寡人令,命駐守在邯鄲的王翦率軍屯兵中山城。”
王座上的趙政玄袍加身,龍眉鳳目,英氣非常。
此令一出,秦軍便會兵臨燕國的易水,燕已形勢甚危。
待傳令之人一走,樑兒便微蹙了眉問道:
“政,我不明白,爲何要令王翦老將軍屯兵中山?”
趙政面上陰冷,脣角微挑。
“既然燕太子那麼害怕滅國,縷縷用計致秦緩兵,那我便也捨近求遠一次,將攻魏和攻燕的次序換上一換。”
樑兒心中一嘆,暗道燕丹此番是真的將趙政給惹怒了。
“你要舍魏攻燕,我是知道的。可饑荒剛剛纔過,現在就出兵,會不會勝算少了些?”
若要一舉攻滅燕國,此時糧庫的糧草還遠不夠充足,至少要等秋收之後纔會比較有把握。
趙政垂眸,淡聲道:
“我並未打算現在就攻打燕國。”
樑兒怔住,一雙圓圓的杏眼看向趙政。
不打算攻,那又爲何要在燕秦邊境屯兵?
趙政擡眼,眼中滿是揶揄之色,語氣亦是幽寒。
“提早屯兵邊境,只是爲了讓燕丹知道,無論是饑荒還是南郡之事,他的那點心思,我已經識破了。待到我秦軍糧草充足,便會立即攻過易水,直逼燕都。”
樑兒一滯。
難道趙政此舉就只是爲了與燕丹置那一口氣?
她若有似無的籲出一口氣,道:
“可秦若是屯兵數月卻不動,豈不是給了燕太子一個籌備應對的機會?若讓燕太子有了準備,以他的能力,待到秦正式攻燕時,恐怕就打得沒那麼容易了。如此,爲何不選擇按兵不動,待到糧草充足,再行突襲燕國,豈不事半功倍?”
就算燕軍不是秦軍的對手,可秦分明能用五分力打下的,又何必要用七分力去打?
兵力這東西,還是應該能省則省,畢竟秦在燕之後還有三個國家要打。
一向冷靜的趙政又怎會這般不顧全大局?
見樑兒如此說,趙政斂頭一笑,復而對向她,大手揉了揉她的額發,柔聲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樑兒不由得一縮,腹誹怎麼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趙政又是一笑,緩緩道出他真正的想法。
“尉繚曾說,若想統一天下、長治久安,便不可打不義之仗。秦攻韓魏是因他們縷縷挑唆他國合縱攻秦;攻趙是因趙王無德;可若要攻燕,卻沒有合理的動機。饑荒和南郡一事燕國都是隱在暗處,無法加以利用。我便想,若是兵臨燕境……燕丹自知燕軍不敵秦軍,自會絞盡腦汁在戰場之外尋得一線生機。而他接下來的這番舉動,不知能否助我找到一個攻燕的理由……”
一個月後,守在中山的王翦大軍果然一直未動。而燕國,也終於如趙政所願採取了措施,派來使節求和。
據說此次求和是因燕國懼怕被秦國攻打,故而讓燕使帶來了燕國的地圖欲要獻國投降。除此之外爲表誠意,還更是帶來了秦王政通緝多年的將軍桓齮的人頭。
秦國衆臣皆大歡喜,都稱此番可以兵不血刃就將燕國併入秦國的版圖,真乃秦之大幸。
因得此事是十分鄭重的大事,所以對於這位燕使,秦決定要以九賓之禮相待。
這所謂九賓之禮是一國接見外來使臣的最高外交禮節,多少還是需要時間進行一些準備的。
因此趙政正式接見燕使和接收燕國地圖的行程,被安排在了第二日辰時末。
整整一天,樑兒都食不下、坐不安,只因她已聽說,那個燕使的名字叫做荊軻……
此時她腦袋裡滿滿塞的都是“荊軻刺秦”四個字。
雖然她知道荊軻必定會失敗,可一想到明日殿上趙政將會命懸一線,她的一顆心就提得高高的,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
忽的,一個廣闊而溫暖的懷抱將她輕輕裹住。
“你今日怎得這般魂不守舍?”
趙政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滿富關切又充滿磁性。
樑兒實在焦慮不安,荊軻明裡是要獻圖的燕使、實際卻是個刺客的事情她無法與趙政直說,但考慮到左右荊軻也不會得手,她提醒趙政提防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思及此處,她從趙政的懷中擡起頭來,試探着問道:
“政,民間相傳的眉間尺刺楚之事你可聽過?”
趙政眸光柔和,撫着樑兒的頭淡淡一笑。
“干將莫邪夫婦鑄成寶劍,楚王欲而不得,便殺了干將,並以千金懸賞干將兒子眉間尺的人頭。眉間尺爲替父報仇,將干將的寶劍和自己的命一併託付給一位俠客。俠客提着眉間尺的人頭便得到了近身楚王的機會,又趁楚王不備用干將的寶劍將楚王刺死,替眉間尺報了大仇。”
見他回答的如此利落,樑兒便更是急了。
“你既然知道,那爲何還要答應面見荊軻?”
那一顆通緝已久的桓齮的人頭,便可以使得荊軻作爲楚使破例於秦王近身獻圖,而那捲圖,就是匿藏兇器最好的物件。
荊軻如今的情況與眉間尺刺楚的情況太過相近,趙政不會不知其中的危險。
趙政垂眼看她,語聲頗爲無奈,但卻依然輕柔。
“樑兒,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燕主動獻國求和,我身爲大秦之王又豈能避而不見?”
樑兒抿脣,弱弱的將頭低下,神情愈發複雜。
是啊,她也知道自己問了一句沒來由的廢話,可是……她這莫名的不安又是從何而來?
她再度望向趙政,滿面擔憂。
“那……既然如此,爲何不增派防衛?若是那荊軻真要刺秦,又武藝高強,讓他得手了怎麼辦?”
“燕丹心思縝密,所選之人也定不是泛泛之輩,若禁防數量有所增加,恐會讓荊軻生疑。”
趙政的眼神定定的,彷彿一切盡在掌控。
可樑兒卻已急得紅了眼眶,一雙水靈的眼中擎滿了淚意。
“生疑不好嗎?生疑他也許就不會動手了。”
樑兒這副楚楚的模樣是趙政最看不得的,他心裡揪着,雙手如待至寶般將樑兒粉白嬌秀的小臉捧在其間,輕聲道:
“樑兒,你冷靜些。還記得一個月前屯兵中山時我是如何說的嗎?如今燕丹終於被我逼得出了手,秦出兵攻燕的機會就在眼前,我自是不能退縮的。”
“你……想借口燕使刺秦,對燕國發兵?”
樑兒一驚而悟,鋪天蓋地的不安令她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竟是到了此時才終於明白趙政的意圖。
“嗯。”
趙政淡淡答道。
樑兒急色未減,繼續追問:
“是否太過冒險,若荊軻失手自然是好,可若他成功了呢?”
趙政牽了牽脣角,勾出一抹清淡的笑意,想要盡力安撫眼前這個急得幾乎快要哭出來的小小女子。
“侍衛從殿下趕到近前大致需要半刻,我只需要堅持半刻便可。”
樑兒背心滲出冷汗,趙政從不打無把握之仗,而今卻竟然是在賭,並且還是用自己的命去賭。
她咬脣,心裡隱隱有些氣,氣趙政怎會這般不顧及自己的性命。若趙政出了什麼事,她該怎麼辦?
趙政見樑兒臉色發白,便輕柔的握了她的手,道:
“那眉間尺刺楚的故事人盡皆知,燕丹怎會以爲我不知道?可他仍是派了荊軻前來,賭本是他的家國,賭的正是明日那半刻。他都已經下了那麼大的賭注,我又怎能不奉陪?”
明日這一場是家國之戰,若是燕丹賭贏了,趙政身死,秦國大亂,已敗的韓趙策反,至少十年內都再無力征伐;
若是趙政賭贏了,秦國滅燕,誅殺燕丹,震懾剩下的魏、楚、齊,加速天下一統的腳步。
樑兒垂下眼眸,一想到這些,她的心就好似落入了深潭般,沉重得無以復加。
她不想讓趙政有半點損傷,也不希望燕丹如歷史那般身死殞命……
樑兒萬般憂思的樣子着實令趙政心疼,他展臂將她收回懷中,棱角分明的下顎在她的發頂輕輕摩挲。
片刻,樑兒細弱的聲音再次響起,幽幽的,彷彿收斂了太多的情緒。
“政……”
“嗯?”
趙政亦是答得很輕。
“燕太子雖常以仁德示人,但他做事卻從不會心慈手軟,明日……當心荊軻行刺的匕首上有毒……”
樑兒緩緩閉眼,這一句忠告她不得不說。
史記中記:燕太子丹爲刺秦廣求天下利刃,花費百金得到趙人徐夫人的匕首,又在其上淬上了劇毒。無論是誰,見血必死……
趙政頓了頓,低頭在她的發上留下輕輕一吻。
“我心中有數,不要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