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市近終,一日將盡。觀山之西極,太陽已有大半隱沒在羣山之下,飄渺的雲層被點出火燒一般的橘紅色彩,給人一種恍若夢幻的奇特感覺。
俯瞰火燒雲,李恪覺得,這樣的經歷怕是轉遍整個世間也難尋出幾個同道來。
他舒泰地抻展開雙臂,歪着腦袋,回頭去看親迎的車隊。
三輛金車,上百墨者粼粼跟在他的身後,憨夫、儒和何玦分別駕車,車裡則是公輸瑾、呂雉和虞姬,她們是李恪的妻室。
古之貴人有三妻,嫡妻與夫尊,偏妻以夫尊,下妻以夫貴。三妻和,家宅寧,小家睦,大家安。
經此一遭,李恪算是全乎了三妻,至於以後大家安否,小家睦否,家宅寧否,三妻和否……李恪撇了撇嘴,決定以後再想。
車隊緩緩駛入宅院,李恪下馬,三車並停。
這次他先走到虞姬的車前,雙手合攏,時揖向前:“妙戈,至矣。”
虞姬掀簾出來,向着李恪土揖還禮,再由李恪牽着下車,這纔算是完成了親迎之禮。
接來虞姬,李恪帶着她去到呂雉車前,李恪仍是時揖,口中輕喚:“雉兒,至矣。”
呂雉掀簾出來,先向李恪土揖還禮,待兩人禮畢,虞姬又向着呂雉土揖見禮。
“新婦妙戈見過阿姊。”
呂雉坦然受了這禮:“小妹淑麗。”
“不及姊也。”
呂雉儀態萬方地掩嘴輕笑,這才心滿意足地任由李恪把她扶下車轅。
李恪有些心累。
兩個了啊……
他忍着嘆氣的慾望,領着呂雉和虞姬最後來到公輸瑾的車駕前,擡手時揖:“瑾兒,至矣。”
公輸瑾皎白的小手自簾中探出,輕輕一掀,俯身而出。
她先看到躬身的李恪,接着便是站在李恪身後,妝容豔麗,光芒萬丈的呂雉。
公輸瑾在樣貌上本就及不上呂雉,更何況始皇帝三十二年,呂雉十九,虞姬十六,公輸瑾十五……
雙十的女子一旦打定主意要張揚姿色,豆蔻少女便是再驕傲,也難免要心生挫敗。
李恪隱約聞到了戰爭的味道……
他咳嗽一聲,直個腰重新作揖,依舊是時揖:“瑾兒,家至矣。”
公輸瑾鼓着腮幫子時揖還禮:“勞君郎親迎,妾幸甚。”
“夫妻如賓,此應有也。”
對答禮畢,李恪和公輸瑾同時直身,呂雉和虞姬隨即土揖:“小妹見過阿姊。”
“哼!”
公輸瑾拾掇拾掇,提着裙襬刺溜從車轅上跳下來,傲嬌得有如開了屏的孔雀,便是跳車時,修長的脖頸也不曾有片刻收起來。
李恪開始看見戰爭的硝煙了……
他繼續強忍住嘆氣,擡手虛扶着公輸瑾,兩人一道齊步進門,呂雉和虞姬跟從在後,袖手身前。
三位新婦進門拜過嚴氏,又隨着李恪轉入到西廂臥房。
臥房當中,靈姬與何鈺一左一右跽坐在矮几後頭,矮几上置着一隻烤至金黃的小小羊羔,羊羔邊擺着剔骨的尖刀。
李恪鬆開公輸瑾的手,跪坐下來提刀解羊,他從羊腿上剔出四條細細的肉條,一一置在旁邊的餐盤。靈姬與何鈺在盤邊擺上玉箸,四人端起餐盤,同牢而食。
食畢,四人放下盤箸之物,靈姬從旁取來匏瓜,當着衆人的面一剖爲二。
匏瓜兩分,何鈺斟酒。淡寡的清酒染了匏瓜的生澀,喝在嘴裡滿口苦意,李恪一飲而盡。
公輸瑾喝了一半,突然放下巹(jǐn),返身遞給身後的呂雉。
“妹妹,同飲。”她輕聲說。
呂雉驚疑地看了公輸瑾一眼,沒有多說,只是盈盈一福。
同牢,合巹,莊嚴而怪異的昏禮至此禮成,然而天色卻纔入夜。
秦朝的昏禮沒有那麼多鬧騰的儀式,莊嚴肅穆貫穿始終,便是在禮成之後,家中也不會安置禮宴。
助禮的墨者們各自散去,李恪看着空空蕩蕩的院子,突然丟下三個刺蝟似的女人,轉身去往嚴氏的東廂。
“媼,您睡了麼?”
嚴氏奇怪地拉開門,把李恪讓進屋子。
“恪,今日是新婚之夜……”
“第一,兒屋裡有三個女人,第二,她們似乎還沒想好怎麼相處,第三……”李恪嚼巴嚼巴字眼,“家中頗冷清,我怕媼一人寂寞。”
嚴氏啞然失笑。
“公輸家那位爲娘還不曾見過,聽你師說,品貌俱佳。娥姁與妙戈爲娘熟捻些,在爲娘看,也是和事安寧之人,我兒何故畏之如虎?”
李恪指着自己的鼻子:“媼,您說我懼內?”
“非是懼內,而是懼戰。”嚴氏掩着嘴壞笑,“莫非我兒是覺得,三位新婦難以共處?”
李恪尷尬地撓了撓頭:“算不得難以共處吧?只是覺得她們還不曾想好怎麼處。您知道麼,今日雉兒美甚,我認識她三年多,從未見過她這般裝扮自己……”
“女子以姿色愉人,娥姁如此做,可不見得就是鬥豔。”
“揖讓接駕時,雉兒與妙戈向瑾兒行禮,瑾兒哼了一聲,自個兒跳轅下來了……”
“噫?”
李恪聳肩攤手:“您看吧?”
嚴氏乾笑了一聲:“三媒六娉本是嫡妻專享之禮,如今你師悖禮而爲,公輸家那位心中有氣也是正當……”
“可是飲合巹酒時,瑾兒又只飲半巹,還把另半巹交予雉兒飲了。她總不會是怕苦吧?”
這下連嚴氏的眉頭都蹙了……
“如此還真是如你所說,公輸家那位與娥姁都未想好,她們該如何處呢……”
李恪長長嘆了口氣:“戰,我有法,和,我有策,便是她們貌合神離,勾心鬥角,我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可她們如今卻跟刺蝟似的……”
嚴氏牽着李恪在矮几邊坐下,母子倆相視苦笑,唉聲嘆氣。
“平素貴戚雖三妻,然三妻多有先後尊卑,依禮也唯有嫡妻享尊。你師如此安排,看似一視同仁,實則……有損家宅安寧啊。”
李恪搖了搖頭:“媼,老師有老師的打算。螭龍、秘窟皆是子墨子的遺寶,卻皆由公輸家所掌。當年未有長平之殤,墨家並不希求公輸,如今蒼居有了我,墨家同樣不希求公輸秘藝。然而子墨子是墨家的神聖,墨家愈盛,收回螭龍和秘窟的慾念就愈強,這一點便是我也無從扭轉……更何況,老師知道我的打算,若想順利地改革墨家,使其適應當今的世態,我需要以勢壓人。”
“這些事你師與我們也說過些許,否則悖禮之事,爲娘是決計不會答應的。”嚴氏撥弄着油鐙的捻子,“恪,螭龍與秘窟便是你的勢麼?”
“螭龍與秘窟不是。”李恪輕聲說,“拆掉螭龍,公開秘窟,那纔是我要的勢。”
嚴氏瞪大眼睛:“拆……”
“姑,君郎是在您房中麼?”屋外突然傳來呂雉的聲音,輕輕,柔柔,恭順敬服。
李恪微微皺眉:“雉兒怎麼也過來了?媼,她不會被瑾兒趕出來了吧?”
“說甚呢!”嚴氏揚手拍在李恪腦門上,“若是爲娘不曾料錯,門外不止娥姁,連妙戈都在。”
“妙戈今天全不在狀態,瑾兒居然連她都趕?”
“我兒不是想叫她們想明白如何共處麼?看來她們想好了。”嚴氏拉開門,笑着把呂雉和虞姬接到屋裡,“娥姁,可是與公輸家那位談妥了?”
呂雉並不正面回答,也沒有去看李恪,只是羞紅着臉拽着嚴氏的袖子:“姑,稚姜與巿黎不在,您身邊也沒個可心的差使,不若今夜就讓我與妙戈陪您,可好?”
“你們願留便留下,不鹹山壘的炕頗大,足夠叫三人共寢的。”
李恪完全沒聽懂這幫女人的啞謎,只能瞪着眼,探詢似看向虞姬。
虞姬的臉也是羞紅:“君郎,今夜乃您新婚之夜,切莫叫阿姊久候……”
這下李恪終於聽懂了。
三妻和,家宅寧,這一晃神的功夫,家裡的女人們……和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