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心源是陸家的後人,陸賀先生有六子:九思、九敘、九皋、九韶、九齡和九淵,均學識淵博,號稱“陸氏六傑”。九思,字子疆,中舉後封從政郎,著有《家問》,爲陸氏治家準則,也就是家規。
九敘,字子儀,善於持家,以經營藥鋪爲業,供全家各項費用,公正通敏,時人稱爲五九居士。九皋,字子昭,舉進士,授修職郎,文行俱優,率諸弟講學,學者稱庸齋先生。九韶、九齡、九淵並稱“三陸之學”,皆導源於九皋。
而陸心源正是陸九皋的後人,陸九皋是陸九韶、陸九齡、陸九淵“三陸”的啓蒙老師,可見陸九皋亦非平常人等。甚至可以說陸九淵日後的心學,也是起源於陸九皋。
陸心源原是朝廷戶部尚書,爲人忠直見不慣不平之事,後來得罪了丞相賈似道,也只好被迫辭官回鄉。陸心源回到老家後,並不像其他人一般鬱鬱寡歡,他老人家知足常樂,買地買地,倒當起了安樂地主老爺,陸家心學在朝廷受盡排斥,但是在地方卻還是頗有聲勢,特別是在荊湖一帶,甚至還有不少地方官員都是從象山書院出來,只是這些年象山書院墮落得不成樣子,有能耐的弟子更是幾年沒有出來。
對於張貴重修象山書院,陸心源是舉雙手贊成,至於改名象山大學的事,陸心源覺得沒有任何問題,只要有象山兩個字,管得他是大學還是太學?
陸心源回到鄉下,爲了不牽連陸家,也不願意回到江陵,就在附近買地做起了地主老爺,只是這人雖已經回到了鄉下,卻還是性格不改,見到不平之事還是忍不住干涉,久而久之也就得罪了不少人。
可是大夥都害怕他陸家的聲勢,倒讓他一時橫行,這方圓百里,他陸心源可以說是半個霸主,不過這個霸主恐怕也太過於善良了吧?
“張大人,您老說的是什麼話?”陸心源並不畏懼張貴,只是昨天看他及兩個部屬行事果斷、殺戮堅決,倒有幾分佩服。
再說陸心源是早就知道張貴的了,張貴第一次私自前來江陵,陸常平就把消息告訴了他。他雖然不在江陵,但並代表他在陸家的地位不高,反而就算是當家作主的陸常平,對這個百里之外的前戶部尚書也不敢忽略。
“陸老,此乃在下笑語,陸老請勿見怪。”張貴不好意思拱手作揖,陸家家教甚嚴,陸心源若真的有收買人心的心機,也不會當着張貴的面子做。
張貴和樑顧、大旗三人正在荊湖地區閒逛,得到消息後馬上趕了過來,碰到一個正着,張貴震怒之下,帶走了兩個族長,此時也住在陸府,等候所謂的官府處置。
陸心源雖多聽有關張貴之事,只是和張貴接觸並不長,不知道張貴說的是真話還是說假話,不過想到張貴是李庭芝的親信,現在接任的也正是李庭芝曾擔任過的荊湖置大使,而李庭芝卻正是賈似道的親信,心中倒起了不願意得罪張貴的心思。
“張大人,老夫不過是率真而爲,並沒有刻意爲之,更沒有所謂的收買人心之意。”陸心源有點辯解說道。
“百姓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啊。”張貴有點感嘆說道:“若天下人都願意如陸老這樣收買人心,那麼天下就沒有這麼多事了。”
“嗯。”陸心源不願意跟張貴談這個問題,轉移話題說道:“大人,昨天帶走的吳族長、馬族長現在還在府上,不知張大人打算怎樣處置。”
“怎樣處置?”張貴這纔想起還有這麼一回事,笑道:“昨天那種情況,把兩位老族長帶走,他們就鬧不起來了,不過張某還真想知道他們手中的武器究竟是怎麼來的,如果陸老不介意,張某現在就想問一下。”
陸心源搖了搖頭,道:“這是一件大事,張大人不必拘謹,老夫並不是不知輕重之人。”
很快,兩位老族長被請了上來,兩人昨天忐忑不安的在陸府待了一個晚上,哪裡敢睡,特別是吳族長,張貴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一定要追究武器的來歷,官字兩個口啊,自己不在馬家寨,連最後的一絲依靠也沒有了,還不是任憑他們處置。
“兩位老族長,辛苦了。”陸心源看着他們憔悴的樣子,倒有幾分不忍心,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自然知道老人的辛苦。
“吳族長,你說一下昨天是怎麼一回事。”張貴皺了皺眉頭,表情有點不自然,雖然宗族之間的矛盾自古以來都是中國的化不開的矛盾之一,現在張貴也很不願去趟這潭渾水,但是若真涉及到死人的事,張貴也看不下去。
吳族長把事情仔細說了一遍,然後才說道:“張大人,並非吳某說謊,這天氣越來越壞,人口越來越多,水卻遠遠不足,這也是無奈之舉啊。”
“貧窮,纔是造成愚昧的最大原因。”張貴搖了搖頭,嘆氣說道。
吳族長見張貴也真沒有什麼噁心,遲疑片刻,繼續說道:“其實並不是馬家寨,還有其他地方,這些年的鬥毆也不少,死人的事也常有發生。”
“人,太多了。”張貴點了點頭,南宋人口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六千萬,僅是荊湖南北路總計有140—150萬戶,每戶按照五人就算,人口最少已達到了七百萬。
聽說福建和東南沿海地區的殺嬰之風就已相當嚴重,發展到不分男女,見於記載的就有今湖南與湖北 相鄰一帶、蘇南、皖南、贛東北、浙江和福建各地。福建因山多地少,缺少開發餘地,殺嬰之風最甚,連富人和士大夫家族也都“計產育子”,“富民之家,不過二男一女;中下之家,大率一男而已”。
“要使民活下去,北方,只有北方,纔是我們的生存的地方。”張貴也懶得跟他們說這些大問題,建議道:“江陵正是大規模用工之事,不妨讓他們出來走走。”
“不過有一件事,還請吳族長給張某一個交代。”
吳族長連忙道:“老頭不敢謊言,不過這兵器真的是老頭向幾個逃亡的小兵買下來的。”
“逃亡的士卒?”張貴皺了皺眉頭。
“正是,正是。”吳族長見張貴心動,連忙說道:“那幾個小兵面黃肌瘦,看起來也怪可憐的,這些小兵需要的東西也不多,僅給點吃的和一些盤纏,然後脫下盔甲,放下兵器走人了。”
“要不然老頭那裡買的起。”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張貴看着吳族長,若是發現他有欺騙自己的地方,張貴也不用跟他客氣,要知道宋朝對武器的管理是非常嚴格的,有些地方一個縣纔有十把弩箭,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
“大人,小的不敢說謊。”吳族長見張貴嚴肅起來,有點慌張:“也就兩天前的事。”
張貴皺了皺眉頭,還是不說話,此時馬族長插話道:“張大人,小的可以證明,吳族長爲人雖然有些壞心眼,可從來也沒說過謊話。”
張貴想了一下,把大旗叫過來,吩咐他跟吳族長回馬寨主,然後順路追查一下,看還能不能找到那幾個小兵。
“你們都回去吧,日後有什麼事都要好好說話,千萬莫要再打鬥了。”
等兩位老族長離開,陸心源試探道:“大人懷疑吳族長?”
“不,張某懷疑這些小兵是韃子的逃兵。”見陸心源疑惑的看着自己,張貴解釋道:“今年北方大旱,若這些小兵真是韃子的逃兵,恐怕今年的戰爭要提前了。”
“那,那怎麼辦?”陸心源畢竟是文官,戰爭對於他來說很遠,卻又很近:“朝廷糾紛不停,韃子若大規模南下,該怎麼辦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能有什麼辦法?”張貴苦笑,道:“張某隻希望戰火遲點再燒,沿江將士各懷鬼胎,張某之所以不整軍,就是怕把這些將士推到韃子那邊。”
“只是,只是這戰火一起,就由不得張貴了。”
“張大人乃國之棟樑……”
“陸老,象山大學開學在即,陸老乃當朝大儒,”張貴連忙轉移話題,道:“張某自領均州節度使以來,常爲銅臭而煩惱,所以不得不重視商人,然而商人重利,張某不欲重利而影響象山大學的發展。”
“張某認爲,商人經商,學子經營學問,若兩者不分,則影響深也。”
陸心源沉思片刻,才道:“竊謂學者於此,當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習,所習由其所志。志乎義,則所習者必在於義,所習在義,斯喻於義矣。志乎利,則所習者必在於利,所習在利,斯喻於利矣。”
陸心源說這段話有點長,張貴仔細想了片刻,才明白他說這段話的意思,儒家以義利判君子小人,其核心問題是辨志。人的認識來源於日常生活中的習染,而習染的結果卻決定於你的志向如何。志於“利”者,必被“利”所趨,志於“義”者,則以“義”爲行爲的準則。所以爲學之要在於立志。
“張大人有志教化百姓,那是天大的一件好事,然而百姓教化之後,不僅僅欲言其利,更要言其義。”
“老夫聽聞張大人取士不拘一格,凡有所學的人,不管是老農抑或是匠人,皆可自薦,此乃大善也。”陸心源說了半天,其實還是拍了拍張貴的馬屁股。
張貴倒有幾分不好意思,他不拘一格降人才,是因爲在他眼裡這些人還都是人才,標準不一而已:“張某做得遠遠不夠也,四野之內,皆是才人,天下孤僻,皆是能者,張某欲使人盡其才,各盡所能,還遠遠不夠也。”
陸心源點頭,道:“科舉取士久矣,名儒鉅公皆由此出。今爲士者固不能免此。然場屋之得失,顧其技與有司好惡如何耳,非所以爲君子小人之辨也。”
“而今世以此相尚,使汩沒於此而不能自拔,則終日從事者,雖曰聖賢之書,而要其志之所鄉,則有與聖賢背而馳者矣。推而上之,則又惟官資崇卑、祿廩厚薄是計,豈能悉心力於國事民隱,以無負於任使之者哉?從事其間,更歷之多,講習之熟,安得不有所喻?顧恐不在於義耳。”
這人怎麼都喜歡賣弄文采,張貴心中暗罵了一聲,科舉制沿襲已久,科舉取士的標準,是看其做文章的技藝如何,及是否投有司之所好。這樣,它引導人們習尚的只是對技藝的追求和唯利是圖的風氣。
怎麼能不使人“喻於利”,又怎麼能不與聖賢的教導背道而馳呢?陸心源的建議是爲克服這些蔽害,必須提出“立志”。立志,就是不以科場得失爲目標,而以“義利之辨”來決定做人的標準,這就是去名利之念,不徇流俗,以聖賢爲志,以治平自任。
陸心源認爲以這種態度來問學,才得“正學”。否則,“更歷之多”、“講習之熟”,也只能適得其反。
張貴覺得自己有點雞同鴨講的意思,陸心源也提不出什麼具體意見,說白了就是抓思想教育,抓政治教育,這些方法張貴比他懂得更多。
“先生所言大善,”張貴撫掌笑道:“今,張貴初到江陵,萬事待之,張某欲請先生任荊湖政協使,荊湖之政凡不合民意之事,荊湖之策凡是有利而無義之策,先生皆可到衙門,直陳利弊。”
“荊湖政協使?”陸心源戶部尚書都做過,但卻沒聽說有這樣的官:“這是朝廷的新官職嗎?”
“某所創也?”張貴尷尬的點頭,道:“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政協使之意,選地方有名望、品行兼備之人,參與官府決策,對官府決策提出建議和意見,並具有監察職責。”
“官府對政協提出的疑問和問題要有一個說話,不能糊弄過去。”張貴琢磨說道:“而且政協使代表百姓提出問題、提出政策,官府收集這些問題和意見,便可做出正確的決策。”
“這,這恐怕有違朝廷用人之意?”陸心源也看到這政協使的巨大作用,不過怕分散朝廷對地方和百姓的控制,若是回到唐朝末年重枝弱幹,那就大大不妙了。
“陸老,這與朝廷無關。”張貴笑了笑,道:“政協使僅監督和提出建議,並沒有決策的權力,張某建議政協使由百姓選出。”
“百姓選出?”陸心源更加不明白了,他爲官多年,從來沒有聽說還有官員是由百姓選出,張貴行事向來讓人看不透摸不清,陸心源也不敢猜測。
張貴堅定的點了點頭,道:“正是,百姓的眼睛是明亮的,只有百姓才能選出真正爲他們謀利益的代表,這些政協使乃一方名望之人,如陸老這樣能夠一心爲民才能最終得到民心。”
“這個,地方宗族勢力錯綜複雜,就算是百姓有權選出自己的代表,但他們恐怕也只是想想而已?”陸心源遲疑片刻,說道:“到頭來還不是給這些人多了一個欺壓百姓的藉口罷了。”
“呵呵,張某哪裡想得這麼多,唯有見步行步而已,反正也是一次嘗試,做與不做是一回事,但是去不去做又是一回事,張某隻求把這事做了,後人要如何完善,就不是張某職責了。”
“好一個做與不做,去不去做。”陸心源突然發現,張貴這簡單的一句話,竟然比起他剛纔說的一堆話還要有用得多。
“張大人心懷百姓,老夫不及也。”陸心源真心說道:“老夫可以爲大人做些什麼?還請大人吩咐。”
“不敢,不敢。”張貴連忙擺手,道:“老陸乃前任戶部尚書,張某哪敢驅使。”
陸心源笑了笑,道:“什麼戶部尚書,老夫現在只是一介白丁而已,張大人能看得起陸某人,是老夫的榮幸。”
“這個?”張貴遲疑說道:“張某還真有一個想法,就是有點難爲陸老了。”
“大人儘管說,老夫一把老骨頭還能經得起折騰。”陸心源心中突然涌起幾分豪情壯志,張貴那句做與不做,去不去做讓這個念過六旬的老頭產生了無盡的動力。
張貴低頭在陸心源耳邊說了幾句話,陸心源突然有點難爲情,說道:“這個,這個……”
“莫非陸老要撒賴不成?”張貴看着一臉尷尬的陸心源,打趣說道。
“好吧。”陸心源苦笑,道:“老夫這一輩子的聲譽,算是壞在你小子手中了。”
幾天之後,江陵日報一則新鮮事轟動了整個江陵,甚至影響到日後大宋的命運,這件事是一個專題的開始,題目是張貴親自題寫:請辭老官員,化爲爲民請命官。
報紙用巨大的篇幅介紹了陸心源的身份,又說陸心源不計較個人的得失,到官府爲民請命之事,最後說道:“陸心源乃反應民意之開創者,民衆覺醒者,大善也。”
若干年之後,陸心源說起這件事,還有幾分不好意思,因爲這是他唯一一次參與作假。但後世都把陸心源當作民意開創者,民衆覺醒者,根據的就是這份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