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坡,不知從何時起,綠色已經成爲這座小山丘的主調,綠色,聆聽風的低語,裹上厚重的大衣,爬滿了整座小山丘,那幢矮小的象山書院,就隱藏在這個無人問津的世界裡,擡頭仰望藍天,慘淡的藍,藍的蒼白,似乎擔心這樣的灰藍,就如象山書院的輝煌,不再如往日的煩囂。,
站在象山坡,,極目遠眺,藍色的天空,清朗如鏡,彩雲飛卷,可謂美景目不暇接。此時此刻,陸常平彷彿入定了一般,或許此刻的他心靈的自由與坦蕩,胸襟的寧靜與寬闊,靈魂的超然與飄逸,力量的蓄積與暴發,都超越了平日的自己。
走過蒼涼的林間小路,兩旁曾經的小樹,如今早已變成綠意悠悠,多年前的陸九淵陸象山,是否會想到他親自栽種的樹木,記錄了往日的歲月的煩囂。但往日煩囂的歲月,被剝離得剩下赤luo裸安詳。
穿過蒼涼的林間小路,很快就來到了一個破舊但卻高大雄偉的牌坊,上面用正楷寫着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象山書院。
是的,這就是象山書院,曾經是大宋最富盛名書院之一,地位甚至一度還在朱熹一手創辦的白鹿洞書院之上,從這裡出發,激揚文字,遙想當年的“鵝湖之會”,淳熙二年,陸象山應呂祖謙之邀,在鉛山鵝湖寺與朱熹展開了有關“心”與“理”的大辯論。
朱熹主張通過博覽羣書和對外物的觀察來啓發內心的知識,而陸象山認爲應“先發明人之本心然後使之博覽”,所謂“心即是理”,毋須在讀書窮理方面過多地費功夫。雙方賦詩論辯,激揚文字。陸指責朱“支離”,朱譏諷陸“禪學”,兩派學術見解爭持不下。
當年的陸九淵是那樣的意氣激揚,“鵝湖之會”後,祖父曾在朱熹主持的白鹿洞書院講君子小人喻義利一章,聽者泣下。就連朱熹也以爲切中學者隱微深痼之病。
當年的祖父陸九淵陸象山,是何等的風流人物,還有自己的父親陸持之,七歲能爲文,當年祖父授徒象山之上,學者數百人,有未達,父親爲敷繹之。
其時韓侂冑將用兵,父親請擇僚吏察地形,言:“自古興事造業,非有學以輔之,往往皆以血氣盛衰爲銳惰。故三國、兩晉諸賢,多以盛年成功名。公更天下事變多矣,未舉一事,而朝思夕惟,利害先入於中,愚恐其爲之難也。”
俱往矣。
陸常平的步伐有點蹣跚,輝煌如祖父、父親,如今只剩下自己蹉跎歲月,當年數千人、數百人云集的象山書院,之餘聊聊數十人。
“陸山長。”一個膽怯的聲音驚醒了情緒低沉的陸常平,往日的陸常平,自己還能矇蔽自己,只不過昨天見過張貴之後,心中突然有幾分憂慮。
陸常平轉頭看去,卻是平素最爲看重的學生之一:“時遷,現在是早讀時間,你怎麼會在這裡?”
時遷尷尬的低着頭,不太敢看陸常平,猶疑了片刻,說道:“先生,學生家中有事,唯有向先生告辭。”
“家中有事?”陸常平疑惑的看着時遷,問道:“家中何事,你怎麼不早點給老夫說?”
時遷有點慌張,囔囔道:“家中老母親年紀大了,時遷不敢久離家,乃不孝也。”
“哦。”陸常平突然明白過來,時遷,這個自己曾經最爲看重的學生,也要走了,也要離開這個暮氣沉沉的象山書院。
因爲時遷的家境自己非常清楚,時遷是徽州人,家境頗好,是徽州的大戶人家。
而徽州卻是朱熹的老家,當年時遷到象山書院求學,已經算是徽州的叛徒了,家中早已來信讓他回去。估計是受不了家人的壓力。
陸常平苦笑,這幾年象山書院越發冷淡了,而白鹿洞書院卻更加輝煌,大宋學子,談必言朱子,學必是朱子學說。越來越多的學子離開象山書院,即使能夠堅持留下來之人,也多是江陵人士,或是礙於自己的面子不好意思離開。
“嗯,家有雙親不遠遊,時遷你回去好好照顧老父母乃是人情。”陸常平細心安撫道:“你學業未成,即使回家也要堅持學業,不得放鬆頹廢。”
“先生。”時遷慚愧道:“先生待學生如此,只可惜學生不能好好伺候先生。”
“好了,好了,”陸常平笑了笑,道:“收拾東西早點回去,不要讓老父母擔憂。”
陸常平看着時遷慢慢走開,鼻子一酸差點沒流出眼淚,別人只知道他在江陵城內的風光,但誰知道他心中的辛酸。
他只想如祖父、父親一樣,重建象山書院的輝煌,他只想將祖父的“心學”發揚光大,僅此而已。
書院很大,但已顯得破舊,雖是初夏,卻竟然有幾分頹廢之意。
“父親。”走到後院的一個小院子,大兒子陸幽連忙向陸常平問好。
陸常平畢竟上了年紀,象山書院並不常來,往日就是陸幽主持,他沒想到陸常平今日這麼早就過來。
“幽兒。”陸常平在後院之間的一處石凳子坐下,問道:“父親問你,你實話實說,這象山書院究竟還能不能存下去。”
陸幽連忙道:“父親言重了,象山書院是太祖、祖父的心血,也是父親的心血,象山書院一定能夠重返輝煌。”
“呵呵,你別騙老夫了。”陸常平苦笑,道:“自從你祖父離世後,象山書院一日不如一日,之所以能殘存至今,不過是老夫丟不下臉,不甘心就這樣頹廢一生罷了。”
“你太祖三四歲時就知道問‘天地何所窮際’,你祖父七歲能文,老夫到了十歲才啓智,十三歲才能背誦三字經。人木愚,莫如老夫也。”
“父親,”陸幽安撫道:“父親是大兒眼中最勤奮之人。”
“勤奮能有什麼用。”陸常平自嘲道:“起五更,睡三更又能如何?你祖父認爲治學的方法,主要是‘發明本心’,不必多讀書外求,‘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
“老夫就算是熟讀諸子之書又如何?無論老夫怎樣勤奮,但始終達不到你太祖的境地,就算你祖父,老夫也遠不及也。”
“父親,”陸幽有點擔憂,安撫道:“父親深得象山學派真髓,只是,只是機緣未至,父親不得志而已。”
“呵呵,幽兒你就別安慰老夫了。”陸常平有點惋惜,道:“幽兒你一歲能言,三歲能問,七歲能文,老夫以爲象山學派的輝煌就在你身上了。”
“只可惜,只可惜象山書院雜事繁多,你自幼又懂事,老是想着爲老夫分擔,而更重要的是老夫生平所學稀疏,倒是讓幽兒學不到真本領,”陸常平充滿遺憾說道:“這些年,真的是委屈你了。”
陸幽輕輕的笑了笑,道:“父親,這都是幽兒自己喜歡做的事,就算是父親不說,幽兒也要去做,幽兒一定要把象山書院辦下去,就算是隻有一個人,幽兒也要讓書院辦下去。”
“幽兒,你別這樣。”陸常平苦笑,道:“就連時遷也過來向老夫請辭,書院還有存下去的意義嗎?”
“每個月花費超過一百兩銀子,就是爲了使得這爛房子殘存下去?”陸常平自嘲,道:“老夫今日也算是看明白了,朱子學派算是朝廷的棟樑,算是大宋學子的榮耀了,老夫再堅持下去,還不是一事無成?”
“還不如積攢點錢財,好讓陸家過上一個安穩的日子。”
“父親,如今書院還有三十七名學子,只要象山書院繼續堅持下去,一定會越來越好。”
“三十七人?三十七人。”陸常平苦笑,道:“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上個月還有四十五人吧?短短一個月,八人離開,恐怕一個月後,就一個人也沒有了吧。”
“爹爹,都是孩兒無能,不能挽救象山書院。”陸幽慚愧說道。
陸常平搖頭,道:“不怪你,要怪就怪老夫,數十年來,老夫一直參透不了太祖的學問,一直沒有能夠將心學發揚光大,老夫愧對祖先啊。”
“世間一切學問,皆在實踐之中,陸先生有沒有想過,象山前輩的理論本來就有缺陷?”一個清爽的聲音,打破了父子兩人的沉默。
“你是何人,敢說我太祖的錯?”陸幽畢竟年輕,雖還沒見到來人是誰,不過依然反駁道:“就算是朱子前輩,也只能說觀點不同罷了。”
“朱熹,普通得很。”來人顯得非常囂張。
“是你?”陸常平驚訝的看着來人。
張貴一臉淡然,拱手道:“在下歸長弓,見過陸先生和寂然兄弟。”
“歸公子?”陸常平不知張貴打的是哪門子主意,問道:“請問歸公子爲何說象山先生之言有錯?”
“象山前輩認爲:心即理,不知在下有沒有說錯?”張貴還是淡淡說道,這正是陸九淵唯心主義的最重要觀點。
“那當然,”陸幽驕傲說道:“宇宙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千萬世之前,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千萬世之後,有聖人出焉,同此心同此理也。”
“很好。”張貴也不生氣,點頭問道:“請問陸公子,銀針是否能夠測出毒藥?”
“那是當然,銀針遇毒變黑。”陸幽遲疑了片刻,總覺得這話有些不妙。
“那很好。”張貴點頭,道:“不若在下給陸公子做一個實驗。”
“實驗?”陸幽有些疑惑的問道。
“對,這真是在下要說的話: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非心即理。”張貴爲自己盜取後世的話而感到羞恥。
張貴趁着陸幽與陸常平思考之際,吩咐陸幽喚來竈房的幫工,讓他們取來一個熟雞蛋,然後又讓郭平去取來一些毒蕈以作備用。
當一切準備好,張貴把陸幽和陸常平兩人叫到跟前,先是用銀針試探了一下雞蛋,銀針拔出來之後立刻變黑。
陸幽看得臉色大變,正想發怒,卻看到張貴微笑,道:“若是按照陸公子之言,此雞蛋必有劇毒?”
張貴輕輕剝開雞蛋,然後放進嘴裡,張娘子和郭平差點叫了出來,張貴搖頭道:“別慌,沒有毒。”
在陸幽和陸常平的吃驚下,張貴竟然把整個雞蛋吃了下去,然後喝了半杯水,忍不住說道:“奶奶的,純天然的雞蛋,味道真好。”
“別急。”張貴見陸幽正要說話,又讓郭平取出毒蕈,先是用銀針探了一下,沒有變色,然後用饅頭沾了一些毒蕈,最後讓老鼠吃下,還不到一刻鐘,老鼠口吐白沫,死了。
“實踐,也就是‘行’。”張貴淡淡說道:“理,只有用‘行’去檢驗,而並非用心去檢驗,很多事情,你心所想,理所當然之事,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有時候,你認爲這個理是對的,但是隔了一段時間,這個理又是錯的了?所以要追求真理,正確的道理,只有用‘行’去檢驗。”
“然而,只有‘行’卻遠遠不夠,還要有‘思’,思考,用‘思’去指導‘行’,用‘行’去檢驗‘思’,這樣才能真正完成象山前輩所說的心即理啊。”
“只有‘思’遠遠不夠,只有‘行’也達不到標準。”張貴最終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把後世上政治課時背的一些理論背誦出來,然後又把自己不知在哪裡看過的名言名句唸了一些,也不管時對還是錯,反正需要檢驗嘛。
“士農工商謂之四民,其說始於管子。”張貴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反正他認爲有用就行:“古者四民異業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雖經日做買賣,不害其爲聖爲賢。”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
“殃莫大於叨天之功,罪莫大於掩人之善,惡莫深於襲下之能,辱莫重於忘己之恥,四者備而禍全。”
“夫學貴得之於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爲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出於庸常,不敢以爲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
“所以爲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爲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爲聖人。”
“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爲聖賢。”
三人一直談到午夜,張貴最後才說道:“歸某隻不過是胡言亂語而已,陸先生若覺得有用之處,不妨參考。”
“不,歸公子。”陸常平搖頭道:“公子所言,已超出了老夫的認識,老夫不敢據爲己有。”
“不滿陸先生。”張貴說道:“有一句話先生可能不知道,人,可以改變世界,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是人才,所以,張某打算重建象山書院。”
“均州書院經過兩年的發展,時至今日,早已不在象山書院之下。”張貴也不顧陸幽的吃驚,繼續說道:“想必陸先生已知道,只不過均州書院畢竟名聲不隆,若想繼續發展,沒有一定時日的積累,是遠遠不夠的……”
“如今,朱子學派橫流,並不是很好的現象,學說之流,最好不過百花爭鳴,而能與朱子學派抗衡的唯有象山學派而已。”
“大人,象山書院,還能行嗎?”陸常平不敢相信的看着張貴。
“世上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一成不變的。”張貴認真說道:“就算是學說也是一樣,只要先生去完善,去總結,今日張某所說,雖談不上開天闢地,但自認爲亦可當一家之言。”
“在下願意用這些學說,爲象山前輩增花添錦,爲象山學說增加幾分勝算。”
“象山書院,一定要發展,而且要大力發展。”張貴看着一臉沉思的陸常平和陸幽,繼續道:“世間一切皆學問,格物、算術等也無例外,如果陸先生同意,張某打算在書院中增添幾門功課,也算是爲書院增添幾分力量罷了。”
“這個?”陸常平猶疑了片刻,問道:“象山書院沒有這方面的先生?”
陸常平,明顯心動了。
張貴笑了笑,道:“難道陸先生還要在張某面前裝糊塗?均州書院別的先生不多,但這方面的先生還是有不少。”
陸常平這纔想起,眼前之人正是將要入主荊湖的主人。
“見過張大人。”陸常平連忙拉着陸幽要行見面禮。
張貴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
陸常平並不知道,這次不簡單的見面,給他帶來畢生的榮耀,融合了張貴胡言論語的後世唯物主義要領的新象山學說,很快就在大宋引起了滔滔波浪。
陸常平並不知道的是,象山書院的發展逐步偏離了方向,雖然新象山學說在象山書院依然得到了巨大的發展,但以格物、算術等爲主的其他學科,逐漸取得了主要地位,並且越發重要起來。
三個月後,修葺一新的象山書院迎來了它輝煌的開始,張貴親筆題字,用他醜得可憐的字寫下了四個大字:象山書院。
這幾個大字,也成爲了張貴畢生的恥辱。
而在均州小報上,醒目的大字引起了大宋無數人的注意: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日後,也有人將張貴歸納爲新象山學說的創始人之一,就是在這篇文章上找到了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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