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營裡,拉了整整兩天肚子的呂文煥醉了,來自他最恨的均州的烈酒,濃度可以在他心中燃起一團團火把,然而他的心還是冰涼得如寒冬的荒原。
大營外的寒夜,彷彿給這個孤獨的老人添加幾分寂寞、增添幾分憂愁。
“大人,求求你別喝了。”黑楊想奪走他手中的酒杯,然而這個看起來頹廢的半百老人,卻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就像草原的冰凍,黑楊尷尬的縮手,他跟從呂文煥的時間足夠長得讓他變心,然而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自暴自棄的呂文煥。
“呂文煥老賊,你賣國求榮、無恥認賊作父、背叛朝廷、人人得而誅之。”這句話,就像一個響鐘,在他心中來回震dang,從來沒有停止,又像一隻只吃人腦髓的小蟲子,無時無刻都往他腦子裡頭鑽。
呂文煥笑着斟滿了杯中的酒,凝視着杯裡的倒影,撲地把酒潑了滿地,他喝酒,喝得不是酒,是孤獨。
“賣國求榮、認賊作父?可是,這是我願的嗎?”呂文煥的心裡一陣悽楚,他想不起那是鹹淳三年,還是鹹淳四年。
“那應該是鹹淳三年的冬天吧,méng古兵來圍攻襄陽。老子自然知道,襄陽城是保守大宋半壁江山的屏障。老子親自督戰,鼓舞將士們奮勇抗敵。可是,這一守就是六年多……”
“六年啊,六年啊,人生能有多少個六年啊,老子能有多少個六年啊。”
呂文煥臉上竟然帶着微笑,手還很穩,他雖然年紀不小,可是他並沒老,他正值一個軍人中最輝煌的時刻,他的經驗豐富,他的智謀過人,他的威望達到了人生的頂峰,這原本應該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時刻。
“記不清,老子向朝廷求援了多少次,只知道每次等來的都是失望,都是憤怒。宰相賈似道始終沒有派來一兵一卒。他扣壓了所有的告急文書,他是害怕自己暗中向méng古乞和的事暴1ù。噁心,除了皇帝,這件事誰不知道?”
“除了皇上,這件事誰不知道。”呂文煥端起酒杯,均州的烈酒真好,聽說甚至可以點燃,爲什麼自己喝了那麼多烈酒,身體還是那樣的冰涼。
“六年多,容易嗎?懸殊的兵力,匱乏的糧餉,無恥的張貴、李庭芝你說我是賣國求榮、你說我是認賊作父,可你們知道,這六年多我是怎麼熬過來的麼?我把全部的家產都拿出來犒軍,我們每天都在死亡中掙扎。”
“是的,張貴你也是毀家紓難、拼了xìng命救援襄樊,這老子也看到眼裡。”
“可是,三千多個日日夜夜,沒有一個白天敢鬆懈,沒有一個晚上能好好地睡上一覺。箭傷,刀傷,我的身上早已遍體傷痕,那時候爲什麼不見你們清君側誅jian臣,爲什麼不見你們來救襄陽?”
“爲什麼?爲什麼”呂文煥沉默不語,默默的看着答應外面的冰涼,彷彿自己就是如這黑夜一般,隨時可以消失不見。
“你李庭芝也不過是賈似道那個老賊的親信,你李庭芝也不過是一個沒有尊嚴的人,你憑什麼來指責我,張貴。”
“哼,只不過是一個沽名釣譽的江湖húnhún,江湖húnhún啊。”
“méng古大軍截斷江道,水陸夾攻,還要製造重炮。正二月,糧盡援絕的襄樊城終於再也撐不住了,雖然你張貴拼死進城,可是別以爲老子不知道。”
“哼,張貴。”呂文煥突然用力的握住酒杯,狠狠說道:“難道就不知道你小子堤防老子,當其時,樊城破了,襄陽你認爲還能保得住嗎?”
“望着臨安城的方向,淚流滿面。老子接受了韃子的招降,但是老子只有一個條件:不能傷害襄陽的百姓。在往日,他們付出如此大的犧牲得下的城池是要被大大屠掠的。可是我還是……負罪的內疚和那些說不分明的東西,無時無刻不在壓迫着我。”
“最終證明,你張貴是有能力力挽狂瀾,可是老子、老子卻成了你們口中的賣國求榮、認賊作父。老子,老子其實只不過是不想讓跟了老子十多年的百姓,成爲韃子泄的對象,老子雖然成爲了大宋的罪人,可是老子原來是有機會名留青史的。”
“我想保土報國,我想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可是這朝廷早就腐朽得不能保,不能報了呀”
呂文煥充血的雙眼看着那酒壺。喝,喝他要將憋在心中多年的屈辱和苦痛盡情地宣泄
朦朧中,一張張譏嘲的面孔在晃動。
老子原來是註定了要名留青史的,老子原來是可以保住十數萬百姓的xìng命的,老子原本是大宋的忠誠,獨自堅守了襄樊六年多的忠臣……
“不,我呂文煥不是叛賊,不是不是……”呂文煥無力地伏倒在桌上。
黑楊看着呂文煥,突然拿起他手中的酒杯,然後倒上滿滿的一杯酒,倒進嘴裡,眼淚滑了下來。
次日醒來,呂文煥頭痛得幾乎要裂開一般,熬夜和喝酒都不是好習慣,然而自己昨晚不但熬夜了,還喝了酒,放縱了自己。
不過這烈酒也算是喝醒了自己,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大宋的英雄張貴既然能夠暗算自己,若不是他,自己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自己有仇不報非君子也。
呂文煥收拾了一下儀容,仔細的穿上盔甲,他的身上有幾道很深的傷痕,這些傷痕雖然容易癒合,可是心中的傷痕呢?
他要用事實告訴張貴、告訴大宋,無論在什麼地方,我呂文煥是一個英雄,而不是賣國求榮、認賊作父的叛將。
“急行軍,前往揚州和董家軍匯合。”呂文煥重新上馬時,說話已變得非常利索,多年前他就是這樣指揮千軍萬馬,多年前,他就是如現在一般奮圖強。
等呂文煥來到揚州,先行的黑楊已經整頓好軍營,董士選率領諸將前往十里之外迎接呂文煥,終於讓呂文煥換回了不少自信。
“呂某戴罪之身,豈敢勞煩董將軍迎接,在下失禮、失禮。”呂文煥一個鴿子翻身從戰馬上下來,展示了和他年齡有點不想成的本領,急促向前幾步,來到董士選身前作揖行了一個大禮。
董士選是誰,méng古三大漢人世候之一董文炳的大兒子,法定的接替人,而且這個接替人的地位,已經得到了忽必烈大汗的同意,甚至聲勢有在董文炳之上。
要知道這兩三年相持下來,忽必烈又處心積累清理漢人將領,再加上死的死傷的傷,特別是史家的滅亡,造成了大元朝將領隱約有後繼不接的跡象。
董士選爲人兇狠毒辣,大汗也有借他的手清理山東漢人世候的意思,而且他也做到了,至少到目前爲止做得都很好,忽必烈向來相信,還是快刀用起來爽。
如果董士選沒有行差踏錯,大汗自然不會找他麻煩,至少不是現在找他麻煩,那豈不是要告訴世人:狡兔盡,良弓藏嗎?
忽必烈自然不會做這種蠢事,一隻兇狠的狗,不但可以用來狩獵,還可以用來咬人,所以忽必烈決定任憑董士選折騰,反正他再怎麼折騰,也是在南方折騰,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任何害處,何樂而不爲呢?
而呂文煥,只是一名降將,而且到目前還沒幹出什麼成績的降將,雖然他的身份和地位與衆不同,但是不代表了他來到董士選的地盤,還敢搶別人手中的大權。
“呂將軍大禮,呂某豈敢接受。”董士選話裡說得謙虛,借勢扶住呂文煥,實際上就是收了他的禮,明瞭彼此的地位。
“呂將軍不辭勞苦前來揚州,乃我大元朝廷大大的忠臣猛將啊,他日揚州城破,呂將軍功勞可不小啊。”
兩人客套了半天,所有人都看到了一片和諧的局面,董士選不敢自傲,尊重老將呂文煥;呂文煥不敢居功,以董士選爲,這簡直就是天下帶兵將領之間的典範啊。
回到軍營,自然是設宴款待,酒足飯飽之後,董士選藉助酒意,敬了呂文煥一杯,道:“呂將軍親自前來,我軍士氣如虹,不知呂將軍準備何時破城?”
小樣,你想過來搶功勞,老子就讓你去搶,最好都給你搶走了,老子還捨不得讓董家軍去浪費呢?要知道你老小子怎樣搶,到最後老子還是頭功啊。
“這自然是以董將軍爲主,以董將軍爲主。”呂文煥昨晚喝了一天烈酒,現在這些méng古水酒就真的跟水一樣,喝了半天也沒有醉意,清醒得很:“呂某大軍遠道前來,身體疲倦,況且不熟悉情況,還請董將軍體諒體諒,董將軍攻城之日,呂某定然全軍配合,配合。”
想讓老子去送死,你當老子是傻瓜不成?老子是要搶功勞,但是也總不能當你小子的擋箭牌啊?自己雖然罵李庭芝,但是李庭芝在大宋的虛名也不是沒有,殺敵一萬自損八千,老子現在就這麼點資本,可不能折騰完了。
再說你小子十幾萬精銳,圍困揚州都一個多月了,老子看到揚州城也沒崩半個磚頭,恐怕你小子有多盡力也不好說了吧?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董士選笑道:“揚州乃我大元朝板上之肉,早一兩天遲一兩天也沒所謂。”
“不過董某聽說丞相大軍已經南下……”
你老小子不是搶功嗎?搶吧?搶吧?再不搶等伯顏來了,恐怕就沒有你一個降將的份上了,méng古人向來吃肉不吐骨頭。
“這是我軍之榮幸啊。”呂文煥故作大喜,1ù出一臉歡悅的表情:“丞相南下,我等盡力協助丞相攻下揚州,然後揮軍南下,這將是我大元朝的榮幸啊,這豈不是我等的福分?這滅國的偌大功勞,想不到呂某還能碰到。”
哼,小子,你還嫩着呢?伯顏來了,大夥恐怕都沒有什麼好果子吃了,好果子都給méng古人摘了。
董士選臉sè變了變,差點沒吐出來,要知道兩年前你***還是大宋的忠臣,現在竟然以滅掉故國爲榮,見過無恥的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啊?不過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淡淡說道:“我董家軍與均州張貴皆有血海深仇,董家軍與張貴不死不依。”
董士選說的很平靜,董家軍的目標就是張貴,揚州只不過是自己動戰爭的一個藉口,至於揚州的功勞自己是否能夠撈到,只要能夠殺了張貴,自己就非常滿意了。
呂文煥提高聲音道:“呂某也是非殺張貴不可,既然這樣,我們何不攜手,齊心協力殺了張貴,爲朝廷掃平南下之路。”
你小子既然是家仇,老子就不跟你鬥了,老子再不立功,恐怕就沒有得hún了,這場交鋒,還是你贏了。
“共勉、共勉。”董士選敬了呂文煥一杯,道:“誓殺張貴這廝。”
你老小子,既然給老子這個面子,老子也不跟你吵了,呂文煥能夠守襄樊六年,也不是庸才,自己身邊多是膿包,也不得罪你了。
於是,賓主大喜。
這邊廂,董士選和呂文煥共商殺張貴的大計,賓主盡歡。那邊廂,不知道在哪個地方的張貴,也得到了呂文煥到達揚州的消息。
“古來征戰幾人還,這點基本的浪漫主義常識都沒有,呂文煥還好意思說自己是進士出身?”
“作爲一個遺臭萬年的投降者,臉皮厚過襄樊城牆,居然自請爲先鋒,代表大méng古帝國來打南宋,他的祖先之邦,打得不亦樂乎。他既然有勇氣投降,就沒必要在乎什麼?”
剛開始時,張貴對呂文煥還有幾分保留,看到呂文煥竟然不顧淮西,竟然直奔揚州,氣不過來,罵道:“老子不知道這廝是怎樣想?”
吳澄搖了搖頭,張貴這人就是這樣,說話毫無遮攔,不過這也正是自己願意跟在他身邊的原因吧?若是碰到了什麼話也不跟自己說的主子,自己非被必死不可。
“聽說大人之前對呂文煥也多讚賞,就算是呂文煥降了大元,大人也只是笑了笑而已,而不做評價,彷彿對此事早有預兆。”
“老子是懶得評價,”張貴搖了搖頭,道:“想當初劉整這老jian賊也在對金作戰中立下過顯赫戰功,他們的功勞,就算是歷史也難以磨滅。他們投降韃子後,很多人都爲他們找出種種藉口,甚至有人說呂文煥投降韃子是爲了襄陽不被屠城,是愛民如子,寧願自己受委屈,也不忍心百姓受傷害,寧願自己遺臭萬年,也要保住百姓的xìng命。”
“那麼呂文煥六年之前不就是可以投降了嗎?又何必苦撐6年呢?若真是這樣,襄陽軍民是活下來了,但是他們成了亡國奴。換之,到了不想成爲亡國奴就只有死路一條的時候,我們又該如何取捨呢?”
“幸好天降大人。”吳澄讚歎道:“大人力挽狂瀾,僅半年時間,竟然硬是從韃子手中收回了襄樊,幼清對大人你的敬仰……”
“其實投降也可以分爲許多種,”張貴低聲說道,看了看吳澄疑huo的表情,道:“假如呂文煥這廝投降之後便隱退,不爲韃子出力,那我個人絕對不會認爲他是‘漢賊’”。
“但事實怎樣,”張貴怒道:“這老小子降了韃子後,立即就成爲了韃子進攻南宋的急先鋒,你們讀書人不是有一句話,翻臉比翻書還快,老子容忍了他領兵攻擊陽邏城堡,甚至容忍了他暗中和沿江邊防統軍走sī糧食。”
“可你***竟然主動攻擊揚州,真是瞎了眼。”
吳澄暗中驚訝,聽說張貴這人特別護短,看來還真沒錯,不由有幾分幸運:“是否揚州乃李庭芝李大人之故?”
“這是另外一碼事。”張貴搖了搖頭,道:“這次是呂文煥主動前往揚州,也就是說他想立功,爲了立功攻擊昔日的同僚,攻擊自己的舊主,這已經是道德、人品的問題了。”
“董士選、呂文煥兩軍會師,揚州城下兵力應該已經接近三十萬了吧?”吳澄轉移話題,低聲道:“聽說揚州城內不過是三萬多精銳,尚有廂軍、鄉兵若干,揚州,真能守住嗎?”
“揚州尚有數十萬百姓。”張貴看了看吳澄,神秘說道:“戰爭,其實不僅僅是將士的責任。”
“百姓,纔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
吳澄苦笑,現張貴經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甚至自己一點也不理解的話,只好繼續問道:“均州軍……”
“不急,不急。”張貴打斷他的話,道:“我現在擔心的是健康府。”
“范文虎這人,可比呂文煥厲害得多了。”
“哦?那倒不見得吧?”吳澄不服氣說道:“呂文煥守襄樊,整整守了六年多,這還是沒有援兵的前提。”
“但是范文虎守鄂州,十數萬大軍,竟然連一年也守不住。”
“呵呵。”張貴笑而不言,自己若是把范文虎的傳奇經歷告訴他,恐怕吳澄也會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