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城西，成片燃起的房屋將夜色裡的黑暗盡數驅除。
成羣結隊的蠻人自城門處魚貫而入，原本負責守禦此處的廂軍早已經被徹底打散，只留了下一地的鮮血和殘肢碎甲。
吳厲高坐於步輦之上，慢悠悠的越過西城門，再度回到了郴州城中。
“沒想到再見之時，會是這樣的光景。”吳厲微笑着開口，神情看起來很是親切。
“吳兄說笑了，城中那些人還在頑抗，當儘快拿下府衙纔是。”
城門側，殘闕的身影在火光裡顯得分外高大，一身皮甲，卻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懾感。
“那是當然，此事想必還要多多勞煩鍾大人。”吳厲目光掠過殘闕身後瑟瑟發抖的屠戶們，落在了原蘭州推官鍾傅的身上。
“恩主放心，府衙中不少人記得吳家的恩情，靜待好戲就行。”鍾傅開口間多有恭維，絲毫沒有身爲長輩的傲氣。
吳厲滿意的笑了笑，手掌一揮，隨行的蠻軍開始向城內進發，殘闕和鍾傅二人也隨着蠻人一起前行。
沿途四處可見繚繞的火焰，大片的屋舍被蠻軍毀壞，倒在路面上的漢人百姓更是數不勝數，一聲聲的呼嚎慘烈的讓人不忍耳聞。
步輦上的吳厲卻笑得歡暢，當初因爲貪腐案吳家被迫退出郴州城，吳毅父子更是認罪伏法去了偏遠的雷州，而如今，他吳厲代表吳家再度回來，卻是要以勝利者的姿態洗刷這城市帶給他的一切侮辱！
“吩咐兒郎們，拿下郴州府衙，本恩主允你們歡暢三日！”
“謝恩主！”周圍的蠻人們齊聲歡呼，腳步都在不經意間加快，漢人城市的繁華，早就是他們嚮往之物，更何況，還有那嬌滴滴的美娘子！
殘闕和鍾傅在一旁沒有說話，那些原本畏縮跟隨的屠戶們，手掌卻有些微微握緊。
西門的潰敗已經波及整個郴州城，幸得招討使秦觀當機立斷，放棄了其餘幾門的守衛，將手中所有力量集中在了郴州府衙外的裡坊之間，與蠻人節節對抗，這才暫時穩住了局勢。
只是南城門處呂璟所部的消失，還是讓原本就崩亂的戰局再度蒙上一層陰影。
“大人，那些蠻人停止攻擊了，言明讓您和楊知州親自出面交談。”陳師錫跨步走到屋裡，神色間多有愁苦。
西城門的潰敗太過突兀，原本尚且僵持的戰局在剎那間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實在是所有人都預想不到。
“好，去通知楊大人吧，本官收拾收拾就過去。”秦觀神色間仍舊堅毅，開口應了一聲，目光繼續落在郴州地域圖上。
陳師錫搖了搖頭，也只好嘆息着離開，老學士這是還將希望放在大郎身上呢，可戰局崩潰到如此地步，失去了城牆的保護，縱然是呂璟，又如何力挽狂瀾！
康泰坊坊門之下，剛剛經歷過動盪的這裡再次遭遇襲擊，只是這次的敵人，卻是兇狠的蠻軍。
秦觀和楊畏在隨從的護衛下慢慢登上坊牆，一眼就看到了下方重重蠻軍簇擁下的吳厲。
“不當人子！”楊畏忍不住狠狠咒罵了聲，臉上的神色陰晴不定。
“兩位大人，沒想到我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見吧。”吳厲端坐於步輦上，微笑着率先開口。
“有什麼要求就說吧，本官沒時間和你這不忠不義之徒多言。”
“秦學士果然如傳聞一般剛直，既然如此，那晚輩也就和您說道說道。”
面對秦觀的喝罵，吳厲絲毫不以爲意，反而示意殘闕走到最前，慢慢開口說道：
“郴州本就是大楚治地，如今義帝子孫要再興楚國，此乃天地大勢，秦大人還是莫要爲敵纔是。”
“糊塗!楚亡已上千年，如今我大宋聖君在朝，豈容你等宵小作亂！”秦觀看了一眼身材異於常人的殘闕，直接開口駁斥。
“聖君？若是聖君，秦大人爲何會被貶謫到這蠻荒之地？若是聖君，這天下又如何會有亂事？”
“先有太后高氏牝雞司晨，後有奸相章惇在位，正直之臣紛紛被貶，如此狗皇帝秦大人還要尊稱爲聖君？不如來我大楚麾下，再造盛世！”
“本知州沒時間聽你廢話，有事說事，一介奸孽有何資格置喙我大宋官家！”楊畏此時站了出來，開口怒罵。
吳厲仔細的看了兩眼楊畏，忍不住輕笑了兩聲，這才繼續說道：“楚王仁善，不願多造殺戮，給你們一刻鐘的時間，只要歸順，一切都將得意以保全，否則我大軍必血洗郴州！切莫忘了，郴人亦是楚人！”
伴隨着吳厲話音落下，成片的蠻人也一同呼喊起來，郴人亦是楚人的話語響徹整個郴州城。
“好凌厲的舌頭！”秦觀自知自身出面已經遭了算計，也不再多言，直接起身回返坊中。
楊畏也跟在身後，只是目光裡卻多了不一樣的神采，若是爲了保全百姓暫時委身敵軍，似乎也是能夠被官家和士大夫集團所接受的行爲......
時間在緊張的氣氛中不斷流逝，蠻人大軍將整個康泰坊和府衙一線盡數圍困起來，對城中四散奔逃的百姓反而不再管顧。
伴隨着郴人亦是楚人的話語不斷傳播，縱使秦觀察覺到了這句話背後的危機，依舊難以阻止廂軍兵士們抵抗意志的消沉。
尤其是當杜剛以前壯城軍都指揮使的身份親自出面招降之後，想要堅持抵抗的人已經越來越少。
康泰坊坊門下，身材高大的殘闕站在最前，一雙虎目光芒內斂，看起來頗爲不凡。
在他的身後，就是剛剛率人趕到的排山瑤部，爲首者正是天長公雷恪和山鎮等人。
如果秦觀等人選擇頑抗，他們就是衝殺在第一線的先鋒軍！
“聽說你和大郎關係不錯？”山鎮不知怎的，突然開口向殘闕問道。
“那又如何？”殘闕面不改色的迴應。
“你當不成楚王的，大郎不會答應。”
“一派胡言。”殘闕依舊無動於衷。
山鎮笑了笑，看了看身後密密麻麻的蠻軍，開口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當那勞什子的楚王，但只要呂大郎在，失敗就是註定的。”
“是麼？信不信本王現在就取了你的性命？”
“你不敢。”面對殘闕的威脅，山鎮依舊笑着迴應。
“很好。”殘闕也笑了。不再說話，只是握緊了手中的長刀。
他是義帝熊心之後，復興大楚，原本或許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而如今卻觸手可及，哪怕是往日裡再要好的兄弟，也休想阻攔他的腳步！
眉眼間似乎閃過胡六死前痛苦的臉龐，殘闕卻只是將長刀握的更緊。
伴隨着蠻人中軍的一陣騷動，吳厲乘坐步輦再度出現在了坊門下，最後的時間要到了。
高大的坊門上，秦觀和楊畏也同時現身，無論如何，他們總要給出迴應，在最初現身之時，他們就已經落入了吳厲的算計。
“兩位大人考慮的如何？楚王最是看重人才，歸順必受重用。”吳厲率先笑着開口。
“遼夏都尚且無法動搖我大宋國本，區區蠻人，縱使攻破一城一地，也難逃敗亡命運，本官倒是要勸你們，早日回頭纔是！”
秦觀開口間從陳師錫口中接過筆墨，片刻間就是一首風格激盪的詩詞填完，陳瓘在後大聲誦讀，周圍廂軍的鬥志在這一刻竟有回升！
吳厲在心中暗罵了聲老匹夫，倒是忘了秦觀在這詩詞一道上的造詣，不過，也只是杯水車薪罷了。
“楊大人如何決斷？莫非真要置這郴州城數萬百姓性命於不顧？只爲一腔意氣？”
楊畏沉默，他本就是趨炎附勢之人，如今情況不比之前，又有了大義的帽子，再頑抗下去，萬一丟了自家性命，可就不甚划算了。
深深的嘆息了一聲，楊畏沉默着揮了揮手，身邊衙役就已經衝上前去將秦觀等人制服，不僅如此，那些廂軍和府衙幕職官這時也是紛紛出手，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拿定了主意要向新主子獻媚！
“楊大人果然深明大義，還不快快打開坊門！”眼看着秦觀氣的破口大罵的樣子，吳厲只覺得舒心無比，自己的大業將從這裡開始！
“兒郎們快些開門迎楚王！”杜剛此時也站了出來，眼看着坊門就要被廂軍士兵們打開，心裡更覺得歡暢，他既然已經選擇了苟且偷生，自然希望所有人都是和他一樣的軟骨頭。
蠻軍們摩拳擦掌，準備迎接即將到手的勝利，廂軍和府衙官吏們則是忐忑無比，偶爾有幾個硬骨頭想要攔阻，也紛紛被自己人拿下。
沉重的坊門在緩緩開啓，眼看着郴州城就將放棄最後的抵抗，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巨大的鼓聲！
一面沾滿血色的旗幟正破開層層蠻軍，迎面而來！
“是大郎！大郎他來了！”秦觀和陳師錫等人相視一笑，渾濁的目光中竟然已有淚光。
“呂魔頭回來了！”城中原本已經鐵了心投降的官吏和軍士都是一愣，手上的動作都慢了半分，實在是相比蠻軍，某些不按常理出牌的傢伙更加可怕。
“關閉坊門！靜候呂大人歸來！”原本猶豫不決的廂軍指揮使侯可望率先發聲，提刀就向坊門衝去。
“關閉坊門！迎接呂大人！”連綿的呼喊聲瞬間響徹整個康泰坊，似乎在呂璟這個名字隨着那面血色旗幟歸來的剎那，一切都在瞬息間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