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阿弦的怒斥, 敏之驀地回首。
泛白的一張臉,更顯得雙眼的紅越發明顯, 襯着本就俊豔之極的容顏, 越發幽詭妖麗。
他盯着阿弦,原本森冷的眸子裡有駭然的波動跟驚疑之色:“你……又知道什麼……”
阿弦道:“我什麼都知道。”
從第一次跟敏之見面開始, 那種奇異的感覺便揮之不去, 起初阿弦以爲是不相干的人,甚至大膽猜測來說, 或許是被敏之所害者,畢竟他的聲名狼藉,敗壞在外。
但很快阿弦明白,不必再亂猜什麼, 真相從來只有一個。
在敏之小時候, 因他長相出衆, 粉妝玉琢,自然人人喜歡, 因跟武后家中是親戚,敏之常常隨着母親韓國夫人回其孃家, 然而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韓國夫人之母, 也就是敏之的外祖母,榮國夫人楊氏也十分喜愛敏之, 常常叫他留宿府中,但這正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若可以選擇,阿弦其實不想知道這些, 可所有並不是她能夠抗拒的。
故而敏之雖性情桀驁不羈,行事荒謬,不擇手段等等,但阿弦看待他的時候,眼前卻總是不由自主會浮現那個被欺辱的、無力反抗的幼童。
因爲比世人都深知那場景是何等的令人絕望而醜惡,所以對他始終心存一份悲憫。
可也正因如此,在知道敏之會對太平不利的時候,阿弦纔會超乎尋常的憤怒。
敏之家中蓄養無數美豔姬妾,肆意尋歡,毫無節奏,倒也罷了,正如他所說,有更多女子甚至自願投懷送抱,可……他不能對太平這樣。
不是因爲太平是公主,而是因爲太平的年紀,卻跟他先前遭受荼毒的時候差不許多,一個飽受摧殘的被害之人,爲何竟會成爲如此殘酷的施暴者,將自己所承受的所有痛苦,都加在無辜的其他人身上。
就像是一種醜惡之極的循環,——之前的加害者,通過暴行將自己的邪惡都“教給”了受害者,然後受害者又會去找尋新的被害之人。
這是阿弦無法接受跟面對的。
面對敏之的此刻,阿弦忽地想起了在桐縣的時候,那歐家的駭人內情。
阿弦看着敏之,因爲能清醒地看到他身上發生的所有,不由雙眸微熱:“那人對你所做的種種,都是禽獸不如的行徑,都是極爲錯謬有違天理的。殿下你明知是錯,怎麼能讓這種惡行繼續下去,你不該也成爲自己厭惡的那種人。”
“如果我天生也是那種人呢?”敏之忽然問。
阿弦怔怔,而敏之幽幽地望着她道:“如果我天生就是那種骯髒的人呢?”
“你不是,”阿弦尖叫,捂住耳朵,“他不是!”
——在她眼前,是那可憎的一張有些年紀而猙獰似鬼的臉,它喘/息着,對那驚慌失措苦叫不已的幼童道:“是你的錯,你天生就是骯髒的,是你勾引我……”
臉上卻透出得意滿足的笑。
敏之望着阿弦:“你看見了什麼?”
阿弦慢慢放下發抖的雙手:“我看見了那作惡之人。”
敏之眉睫微動,似驚,似笑,又彷彿很平靜:“哦?它……還好麼?”
“不,它不好,”阿弦深吸一口氣:“它在輪迴之中,受扒皮之刑,行刑從丑時開始,在中午時候結束,皮囊同血軀掛於鉤刺樹之上,哀嚎之聲不絕於耳,直到流盡第一滴血,次日子時又會恢復原樣,這宗苦難,日日循環。”
敏之的目光微微一亮,繼而道:“你是騙我……”
阿弦對上他的雙眸:“是殿下你親手殺了它,你本想好生折磨它,但是你實在是無法面對,所以一刀斬下了它的頭。”
敏之聽了這句,渾身篩籮似的抖起來,然後他捧住頭顱,仰頭厲聲大笑,但那笑聲卻比哭更難聽。
阿弦道:“殿下,不要……讓自己也成爲那樣的人,不要讓它戕害了你在前,更荼毒你的心神在後。”
敏之的身體忽然詭異地抽搐起來。
阿弦叫道:“殿下!”
敏之抱着頭,並不看她,只是低低叫道:“走,快走。”聲音沙啞,幾乎分不清是敏之的聲音,還是誰人。
阿弦看着他,又看向他身後的太平,地上的李賢,這種情形下,她又如何能夠一人逃走?
剎那間,敏之已擡起頭來:“既然你這樣能夠鼓動人心,那不如就從你開始好了。”
阿弦見他眼神又變,當即身形一晃,從旁邊桌上一掠而過,到了榻前。
纔將太平公主抱起,還未轉身,身後已經一股冷氣襲來!
阿弦閃身避開,那手卻如影隨形,猛地在她肩頭扣住,五指如鐵鉤般尖銳有力。
身體往後一仰,阿弦疼得悶哼一聲,正叫不好,耳畔卻聽到敏之竟痛叫了聲。
同時肩頭一鬆。
阿弦擡頭看時,卻見敏之撤手,他低頭打量着自己的手掌心,面上流露不可思議的神情。
兩人各自詫異,阿弦心頭一動,即刻想起懷中所帶的窺基法師所給的符咒,頓時如吃了定心丸般道:“摩羅王,你怎麼了?”
“你……”敏之擡頭看向阿弦,眼中流露怨怒之色:“怪不得你如此肆無忌憚,窺基那個多事的混賬給了你什麼?”
阿弦竭力定神:“這個不用你管,窺基法師一會兒便會來,你的死期很快就要到了!”
敏之雙眸眯起,似看穿她虛張聲勢之意:“你說什麼?這不可能,窺基已經去了廣福寺,等那裡的事情處理完後,你們這幾個,我也早就料理的妥妥當當,天/衣無縫了。”
阿弦微驚,擰眉道:“廣福寺的事,難道也是你從中搗鬼?”
之前袁恕己陪着她前往廣福寺,那小沙彌只說窺基法師急匆匆趕路去廣福寺處置要事。
當時阿弦就覺着這時機有些巧合,而且先前窺基還躊躇滿志地想要快些除掉摩羅王,怎麼會忽然間放下一切跑去了廣福寺?
“敏之”聽阿弦叫破,便也嘶嘶地笑了幾聲,道:“不用一些法術,怎麼見的我的高明,又怎會引窺基離開長安呢?”
阿弦見他承認,心想這番僧果然詭計多端,連窺基不知不覺也中了他的道了,幸而窺基也不傻,暗中還是留了一手。
想到懷中的“護身符”,阿弦心頭稍安:“這麼說,那天晚上在崔府院中,差點兒被逢生捉到的,就是你了對麼?”
“敏之”冷笑道:“那個礙事的畜生,不過……”他眯起雙眼意味深長地打量阿弦道:“不過幸而是那畜生攔住我,不然的話,以我當時的那腌臢身軀,未必能夠成事,只怕反被其害。”
阿弦道:“原來你也害怕窺基法師的符,所以才又設計了今日?你爲何要佔周國公的身?”
“敏之”實則摩羅王森森然道:“我只是並無元身,才畏懼那符咒,如果我仍是原本肉身的話,那符咒對我而言,不過是螢火之光。至於今日,也不過是天時地利人和,我的魂魄若在一月內無法找到合適的肉身,就會逐漸地灰飛煙滅,思來想去,對我來說最合適的人,除了你,便是周國公了。”
阿弦道:“當時是周國公請你進長安的,且向來禮遇,你竟這般對他?”
“我同周國公之間,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摩羅王淡淡地說,“當初我被玄效傷了肉身,自知不會長久,正好周國公在招納天下奇人能氏,我便應邀而來,周國公想要他的妹子重新還陽,我則也想找一個新的好用軀殼,你情我願的交易之事,何必說起別的。”
阿弦被他這幾句堵了堵:“果然不愧是邪魔外派,出爾反爾,行事如此卑劣,你現在難道就看上了周國公麼?”
摩羅王道:“既然得不到最好的,得到可用的也是一樣,何況我從第一次見面就很喜歡周國公的這幅身軀跟容貌,不愧是長安百裡挑一的貴公子,若是被我所用,想必是前途無量。”
阿弦雖然不喜敏之,可聽了番僧如此,本能地喝道:“呸,你也配?”
摩羅王覺着臉上溼溼地,想必是給她唾沫星子濺到,他並不以爲意,只道:“你不必着急,你仍是在我狩獵之中。”
阿弦抱緊太平,步步後退,就算有窺基的護身符,但畢竟武功大不如番僧,且此刻手中還抱着一個人,當然不敢硬碰硬。只能伺機行事。
就在這時,摩羅王忽然閉上雙眼,舉手在胸前,彷彿是喃喃誦唸的模樣。
阿弦驚疑之時,驀地看見一團白色的影子從門外飄了進來,慢慢清晰,竟是個異鬼的模樣。
因對這異鬼大有陰影,阿弦通身冰冷,屏住呼吸看它如此動作。
卻見那異鬼在屋內逡巡,並不撲過來,反盯向地上的李賢。
阿弦正有種不祥之感,那異鬼邁着滑稽的步子走過去,果然俯身貼向毫無知覺的李賢。
心頭亂跳,阿弦睜大雙眸:“沛王殿下!”
曾目睹異鬼侵害人身的慘狀,阿弦無法想象李賢被如此會引發何等可怕後果,抱着太平縱身躍了過去。
那異鬼的半身已經沒入了李賢身上,李賢的身軀輕輕抖動,睡夢中呵出白氣。
阿弦叫道:“不要!”也許是情急之中,身體竟發揮極限,阿弦抱着太平及時掠到李賢身旁,擡腿踢向那異鬼:“滾開!”
異鬼大概吃痛,卻並不退縮,繞在旁邊虎視眈眈。
此時“敏之”也逼近過來,彷彿貓捉老鼠,他道:“好的很,現在……不包括你在內是三個人,你到底想救哪一個?”
阿弦環顧身旁,懷中的太平,腳邊兒的李賢,以及——正在說話的這一具身體的主人。
摩羅王虎視眈眈,勢在必得,今日勢必不能兩全了。
一剎那決心已下,阿弦舉手用力打在李賢臉上,發出啪啪聲響,阿弦叫:“殿下!殿下醒來!”
“敏之”見她舉止突兀,一時並沒開口。
而李賢卻被這幾個惡狠狠地掌摑打的醒轉過來。
“十八弟!”雖知道並不是個高興的地方,李賢仍是驚喜交加。
阿弦咬牙,把懷中的太平遞過去。
“妹妹!”李賢心一緊,想起了自己之前來的目的,他身不由己接了過來,又很快看清太平昏迷不醒,衣裙已經破爛不堪,瞬間魂魄不屬:“這是……”
“爲什麼大礙,”阿弦匆匆道:“殿下你儘快帶着公主回宮!”
李賢看向不遠處的“敏之”,心有餘悸,唯有緊緊抱住太平:“那你呢?”
阿弦一笑:“不必擔心,我有救兵。”
“什麼救兵?”李賢不大相信。
“這並非打聽的時候,”阿弦極快說道:“殿下,你若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了公主着想,你還不走,難道想要公主被邪魔害死了才肯罷休?”
李賢得她這句提醒,又看太平是如此悽慘狼狽之態,簡直是從小到大第一回,實在可憐,動魄驚心。
不知若是武后看見了會心疼成什麼樣兒,而這一場又是如何收場。
“好,我即刻帶太平走……”李賢沒說出口的是:然後就會召集親兵來救她。
阿弦也並沒期望會有這樣一句話,只聽了李賢前一句,心頭大石落定。
這會兒“敏之”已經踱步到了跟前:“要走?只怕沒這麼容易,十八子,我知道你善能辨吉凶,不知你覺着今日你是不是可能逃出國公府?”
阿弦笑道:“我還沒想過這件事。”
敏之看着她閃亮的雙眼:“哦,那你想了如何?”
阿弦探手入懷,手捏住一物,咬牙掏了出來。
她也未曾讓李賢看明白是什麼,便一把塞在太平公主的懷中:“快帶殿下走!”
李賢並不曉得這其中的內情,只是聽阿弦如此說,便本能地抱緊太平,轉身出門。
“敏之”本要攔下兩人,可見阿弦擋在門口並沒有要逃走的意思,他才若有所思地止步。
“敏之”雖然從頭到尾看的都很清楚,但直到現在,還有些不能相信。
“你……把窺基給的東西給了他們兩個?”他問。
阿弦笑笑:“是啊,現在你應該不懼我了,有什麼招數,快點使出來吧。”
摩羅王又愣了半晌,才大笑起來:“好,好得很,果然不愧是我一眼看中了的,既然小公主跑了,你就代替她當個明妃吧。”他獰笑了聲,往前一步,舉手向着阿弦擒來。
阿弦不肯讓開門口,爲怕他追出去傷到李賢跟太平,便提氣舉拳,向着那張俊美的臉上打去,同時叫道:“殿下!賀蘭敏之!”
“相同的把戲你還想用幾次!”摩羅王冷笑,臉上卻吃了阿弦一下。
他愣了楞,怒道:“周國公,不要惹怒我,不然我有一萬個法子讓你魂飛魄散!”
同時阿弦道:“窺基法師很快就要來了,我阿叔也會來,逢生都會一起來,你纔是魂飛魄散死無葬身之地的那個!”
這一句自是恐嚇之言,摩羅王大叫一聲,像是在竭力衝破什麼一樣,五指往前,終於扣住阿弦的手腕,將她用力往後甩出!
阿弦臨危不亂,人在空中,使了個巧翻雲的輕身法,將去勢剎住大半。
但雖然如此,整個人仍是滾落地上,肩頭狠狠撞在牀柱上,一時疼得鑽心。
摩羅王轉身向着阿弦走來,他的雙眼在她身上逡巡,忽然用一種很不懷好意的口吻,引誘般說道:“你也很想要這個人的對麼?我最能看穿世人的心意,周國公,你對她有按捺不住的欲/望,今天便借我之力達成所願,你該感激我纔是。”
摩羅王說完,將阿弦從地上揪起來,粗暴地扔在榻上。
正在迷亂,只聽外頭有一聲清越的佛號響起,道:“阿彌陀佛!你這孽畜!”
摩羅王面上透出駭然之色,阿弦更是不能相信,這一聲,自是窺基法師的聲音。
兩人各懷震驚之時,門口人影一晃,走進來的豈不正是窺基法師?
然而在法師之後,還有一個人,進賢冠,絳紅官袍,臉色卻如明玉一般,淡色的天光中顯得雅靜莊嚴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