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阿弦啓程往江浙之時, 秋風蕭瑟,武皇后之母,衛國夫人楊氏歿了。
武后哀思之餘, 欲修建寺廟、樹立佛像悼念楊氏, 此事便交由敏之料理。
誰知敏之對此事並不上心,非但被人揭發有中飽私囊之嫌,且在楊氏的喪期之間,並不遵從守孝, 不穿孝服而肆意行樂。
武后一怒之下, 便奪了他的武姓, 命將其發配雷州。
豈料就在前往雷州的路上, 歇息的驛館忽然起火,敏之竟葬身火海。
崔曄雖一直都在路上, 但也經常收到屬下遞送的各色消息,因此聽說此事,並不覺着十分詫異。
李賢卻實在難過, 道:“我原本以爲, 母后之所以把表哥貶斥, 不過是想磨磨他的脾性而已, 等他收斂、知錯了, 自然再會調他回來,誰知道這一次,卻是有去無回了。”
崔曄道:“殿下節哀,天有不測風雲。”
李賢掏出帕子拭淚, 又道:“他雖有些跋扈不羈,但卻是親戚裡難得的可堪交談的人,又負才氣,本該大有一番作爲,卻竟落得這樣下場。”
李賢停了停,忽然又道:“其實從上回太平出事,我就一直有這種不祥的預感,只是想不到竟來的這樣快。”
崔曄輕聲道:“周國公鋒芒太盛,行事又太過隨性,他走到這一步,其實並不奇怪。”
李賢道:“崔師傅,我只是有些心驚。”
“殿下爲何心驚?”
“大概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燈影下,崔曄默默地看了李賢片刻,終於說道:“殿下跟周國公並不是同類之人,爲何發此感慨?”
李賢低低笑了聲,道:“我只是想到,先前母后對錶哥,是何等的寵愛,沒想到,說變就天翻地覆了。”
崔曄默然道:“殿下這些話,且記得不要對其他人提起。”
“當然,”李賢道,“我也只能在崔師傅跟前兒吐一吐而已,其他的,連最近身之人也隻字不言。”
崔曄頷首:“這便好。”
此刻堂中無人,崔曄瞥一眼左右:“說到近身之人,聽說殿下最近收了一名新的隨侍?”
李賢一愣,面上神情略有些不自在,繼而道:“崔師傅連這個都知道了?是,這人原本是我外頭結交的,因看他身手出衆,便留在府中了。”
崔曄靜靜地看着他,忽然說道:“我先前離開京都之前,曾無意聽聖後同陛下商議,似在談論殿下的親事,其實殿下已是這般年紀,也很該認真考量此事了。”
李賢微微震動,卻垂首道:“您說的是。”
燈影下,崔曄默默地看着這位少年親王,眼中波光閃爍,最終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淡淡道:“時候不早,我該去了,殿下早些安歇。”
“天色已晚,不如崔師傅且留在府中安歇。”李賢挽留。
“不必了,我還是回驛館。”崔曄起身往外。
李賢只得隨行,將送出殿門處,忽又說道:“崔師傅這次南下,是特意爲了十八弟而去的麼?”
崔曄止步:“爲何這樣說?”
李賢含笑道:“之前因師傅的身子不好,母后特許您在府中休養,但能讓您這般不辭辛勞地跋涉前往的,除了十八弟,我想不到別的。”
崔曄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正要出門,李賢又道:“聽說她在江浙所做,轟動地方,我早就想當面兒聽她說一說,只可惜今日天晚,未曾來得及面見詳述。”
崔曄道:“明日讓阿弦拜見殿下就是了。”
李賢笑道:“如此就太好了。”
***
等送了崔曄出門上車而去,李賢回身入內。
將走到客廳之時,有一道偏瘦的身影自廊下出現,燈籠之下,照出一張尖下巴,相貌清秀的臉。
這一位,正是方纔崔曄跟李賢提起的,他新進收的那位“近侍”,名喚趙道生,但卻並不是什麼李賢在外遊歷認識的人,而是王府的家奴。
因他相貌出色,爲人又機警過人,極擅逢迎,是以李賢對他寵信非常。
趙道生道:“那位天官大人走了?”
李賢瞥了瞥他:“嗯。”
趙道生笑道:“人人都說他厲害,怎麼殿下不讓我看一眼?”
李賢皺皺眉,並未言語。
趙道生最會察言觀色,當即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笑道:“我知道殿下不讓我露面,一定有個緣故,我不是也乖乖地照做了嗎?”
李賢這纔看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我不讓你見崔師傅,是爲了你好。”
目光掠過這人的臉,雖是男子,但生得有幾分妖媚的女像,燈影下看來尤其明顯。
李賢盯着趙道生的臉,眼前卻忽地出現另一個人。
她道:“伯伯叫我弦子,英俊叔叫我阿弦……你還是叫我阿弦罷了。”
瞬間心亂,而眼前亦光影凌亂。
原來是趙道生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殿下在想什麼?”
李賢斂神:“沒什麼。”
趙道生並不追問,只是陪着李賢回房去了。
***
驛館。
不期然在此見到了賀蘭敏之,阿弦爬起身來,不知敏之怎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
不過此人種種行事自不能以常理測度,因此阿弦只搓了搓眼睛道:“大半夜的,殿下有什麼急事?明日再說也是不遲。”
敏之似笑非笑:“正是夜晚靜悄悄地纔好說話。”
玄影雖被呵斥,卻仍盯着他,彷彿有些警備的模樣。
阿弦聽這話有些輕薄似的,自也暗中警惕:“殿下若無要緊之事,還請天明再見就是。”
敏之卻自顧自走到旁邊兒坐下:“小十八,這一趟江浙好玩麼?聽說你差點去了半條命,是真的?”
阿弦跳下地,安撫玄影:“殿下聽誰說的?”
敏之笑道:“到處都在傳說,說的神乎其神……”
他垂着眼皮,彷彿在想什麼,忽然擡頭看着阿弦道:“整天面對那些……你不怕麼?”
阿弦琢磨他的話中意思:“殿下指的是……”
敏之皺皺眉道:“當然是那些鬼。”
夜半三更,他忽然來到,卻在談鬼。雖然這會兒看不見什麼鬼現身,阿弦仍覺身上有些隱隱生冷。
阿弦道:“殿下怎麼有興致說起鬼怪來了?何況,白天不可說人,夜晚不可說鬼,我纔不想自討苦吃,萬一真的引了來可怎麼辦?”
敏之竟隨着輕輕笑道:“是呀,要是引了來可怎麼辦?”
阿弦着實吃不准他的意思,但前車之鑑數不勝數,只在心底絞盡腦汁地想法要讓他離開。
敏之卻看穿她的心思:“我等了這麼久纔等到你,一見面就要趕我走?”
阿弦雖察覺他這句話有些古怪,卻也來不及多想,只悄悄打了個哈欠:“我很困,又是晚間,殿下不如且回,給人看見了不好。”
敏之道:“給誰看見?給崔曄?”他忽地笑起來:“那個人呀……簡直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什麼放火點燈。”阿弦恨不得將他一把扔出去算了。
敏之笑而不答。
看着他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阿弦委實無法:“殿下到底找我做什麼?有事且說,無事,我便真的要睡了。”
“不妨事,你睡就是了。”敏之一臉理所當然,“我暫時還沒想到找你做什麼,等我想到了再叫你。”
“殿下!”阿弦忍無可忍。把玄影也嚇了一跳。
敏之卻不急不惱,只向着她緩緩而笑。
但是這笑卻並不似以前一樣跋扈囂張,肆意妄爲般,卻彷彿帶了一絲憂悒感傷之意。
他身上淺褐色的袍服在燈影之中,如煙如灰,竟把那張豔麗的臉也襯出幾分落寞孤寂。
阿弦看着這般不同以往的賀蘭敏之,心頭轉念,無端端想起曾經所見的“幻象”之中,敏之孑身一人離開長安的場景。
那種落寞孤寂,竟跟此刻有些相似。
心一跳,終究不忍。
握拳微嘆,阿絃索性走到敏之對面落座。
“一別這兩個月,殿下可都好麼?”阿弦勉強問道。
敏之道:“好……好得很。”
阿弦又試着問:“皇后、沒有因爲那件事責怪殿下吧?”
敏之似乎冷笑,卻搖頭。
阿弦道:“那件事其實也並非完全是殿下的錯,只是摩羅王太過陰險狡詐了而已,既然雨過天晴,有驚無險,以後殿下……總也該適當收斂些,好好度日……”
“楊尚有孕了。”敏之忽然脫口而出。
阿弦一驚,繼而笑道:“大喜呀,恭喜殿下了。”
敏之望着她。想笑,又未曾:“多謝。”
乍然聽他口中說出這話,阿弦想了想,便趁機又勸道:“可見是‘禍兮福之所倚’,既然已有了小殿下,從此後殿下可真的要聽我的了,不能再像是以前般肆意妄爲,畢竟,也要爲將來的小殿下着想……”
敏之不言語,只直直地望着她,眼睛似有些發紅。
阿弦見他不答,知道他脾氣反覆無常,不敢深勸,便道:“我知道我本沒資格說這些話,但是良藥苦利於病,殿下不如且想想。”
“我想過,”敏之喃喃,“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已經晚了。”敏之淡淡地回答。
阿弦皺眉,纔要趁機再勸說兩句,外頭燈籠光傳,同時傳來輕微的腳步聲,有人輕輕叩門:“阿弦睡下了?”
“阿叔?”她轉頭看向敏之,口中道:“是我阿叔來……”
話未說完,就發現對面已沒了敏之的身影。
阿弦愣怔,不知敏之怎地身手這般矯健,但窗門皆都關着,他又能躲到哪裡去?
與此同時,腦中似掠過一道光。
心裡空落落地,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有些不敢細想。
阿弦立在原地,呆若木雞。
門外崔曄喚道:“阿弦?”
阿弦只得先去開門,果然見一名侍者挑燈,送了崔曄過來。
影中他靜靜默默站在門口,眉眼恬淡,叫人一見安心。
阿弦請了入內:“阿叔不是去見沛王殿下了麼?”
崔曄道:“是,纔回來,來看看你。”一邊兒掃視屋內,卻見除了阿弦外,再無其他。
崔曄本是想在外看一眼便可,不料見裡頭燈火影動,又似聽見阿弦的聲音,知道她並未睡下,卻不知在做什麼,放心不下,是以叩門。
崔曄略覺疑惑:“我走之時你已睡下,怎麼又起來了,方纔在幹什麼?”
阿弦低頭,不知該不該說出敏之事。
崔曄道:“怎不說了?”
阿弦把心一橫:“方纔……周國公來過。”
“周國公,”崔曄蹙眉:“你說……賀蘭敏之殿下?”
阿弦點頭,轉身四看:“方纔還在這裡,不知爲什麼就不見了。”
“他來做什麼?”崔曄問。
“他好像有心事,”阿弦嘆道,“跟以前有些不同,對了,他說他的夫人有身孕了。”
崔曄並不答話,只是伸出雙手,把阿弦的手握在掌中。
——原先他不在,阿弦也並未意識到有什麼不對,此刻被他握住手兒,才猛然後知後覺,自己的雙手竟已冰冷。
她的心裡也升起一股淡淡寒意。
方纔敏之現身後的種種,一幕幕在眼前極快閃過。
阿弦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澀:“阿叔……沛王殿下有什麼急事找你?”
崔曄不答。
耳畔嗡嗡作響,阿弦道:“周國公他、他好像……他是不是已經……”
本來她早該發現不妥,事實上,如果是個陌生的鬼來到,阿弦一眼就能看出不對。
但是……來的是這樣熟悉的賀蘭敏之,她只是滿心疑惑他竟能悄然無聲進門,卻絕不會想到他已經出了意外。
她的小手更冷,甚至開始發抖,崔曄只好攏着這雙手,放在自己胸前:“本不想這會兒告訴你……”
他停了停,道:“周國公歿了。”
***
日夜兼程的趕路,阿弦原本睏倦非常,直到現在,那睡意驀地蕩然無存。
崔曄把她送到榻上,用被子裹住,便將敏之身死的經過同她說明。
阿弦自知道敏之亦正亦邪,絕非好人,但……畢竟是跟自己恁般相熟的人,陡然間說沒就沒了,這種似曾相識的驚悸感,就像是一腳踏出,地下懸空一樣。
人間莫測,而世事無常。
這會兒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思及敏之,不免又想到老朱頭,阿弦止不住發抖。
這一種寒意,卻並不是來自鬼靈,而是畏懼人世的無常。
“還冷麼?”崔曄給她掖了掖被子。
本想把她緊緊地抱在懷中,但……若是在以前,倒可以心無芥蒂,這一會兒麼……
溫聲勸道:“不要再胡思亂想的費神了,明日也還有事。夜深了,睡吧。”
阿弦眨眨眼:“阿叔呢?”
崔曄道:“我看着你,你睡了我再去。”
阿弦聽了這句,心裡那空缺不實之處彷彿被填滿了些。
她將手從被子底下探出來,摸摸索索地找到崔曄的手,將他的手握住:“阿叔。”
崔曄垂眸看一眼那攀着自己的小手:“嗯?”
“阿叔……你……別離開我。”話說出口,眼睛忽然有些酸脹。
朦朧的燈影下,他的星眸有光,崔曄笑了笑,情不自禁將阿弦的手舉起來,在下脣處碰了碰:
“不會離開阿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