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敬宗想回頭, 脖子卻甚是僵硬, 幾乎無法轉動。
最終他孤注一擲似的猛然回頭,身後卻空空如也, 並無異樣。
他忍不住鬆了口氣,耳畔卻聽見虞氏大笑之聲。
虞氏自然並不姓“虞”, 而是當初景城山莊的那位新娘子所生之女。
原本此女是在李義府的手中,後來李義府很快沒了興趣, 正許敬宗惦念,便要了來一償所願。
誰知此女竟早有了身孕,許敬宗秘而不宣,最終產下一女。
在這女子的苦苦哀求下,勉強讓她養了兩年,便帶了出去, 假作是僕人之女。
後來李義府頻頻詢問許敬宗,打探那女子是否已經處理, 許敬宗起初只是敷衍, 後來也擔心另生變故,才終於選擇一了百了。
虞氏從小兒聰明伶俐,且又貌美非常,在夫人身邊兒當丫頭養大。
許昂時常來拜見母親, 自然認得,十分喜歡她。
虞氏也對這位頗有才情的長公子懷有好感,兩人甚至有些私下許了終身的意思。 щшш● ттκan● CΟ
不料許敬宗也看上了她,竟搶先一步收在房中。
許昂只能空餘嗟嘆, 但偶然跟虞氏相見,仍忍不住眉目傳情,情難自已。
虞氏自忖無緣,又懼怕許敬宗之威,不敢如何,所以兩人也只是彼此心中默契而已。
直到阿弦在府衙裡叫破景城山莊那一句,李義府聞聽後不安,暗中同許敬宗商議。
那一日李義府在許敬宗府上,正是虞氏陪伴許敬宗。許敬宗見虞氏倦困,心裡格外疼她,就也不叫她再步行回房,只許在書房裡間小憩。
許是天意如此,許敬宗又以爲虞氏已經睡着,便未曾多心提防。
因爲阿弦“打草驚蛇”,此事已成李義府的心病,但凡兩人說起來,就要習慣地問許敬宗是否已經將那女子滅口,未免走漏了消息。
等兩人說完後,許敬宗想到裡頭還有虞氏,心頭一驚,忙進來查看,見仍是安泰睡着,才鬆了口氣。
且他又以爲虞氏當初年幼,自然什麼也不知道,就算萬一聽見了兩人對白,只怕也不知說的是什麼,因此未曾放在心上。
誰知世間的因果並非凡人能夠臆測。
虞氏雖年幼便離開了景城新娘,但畢竟是母女天性,從小到大,她常常會做同一個夢,夢見一個女子疼愛地將她摟在懷中,極爲慈愛地爲她唱安眠曲。
每次做這樣的夢,她心裡都會很妥帖,同時又極難過。
她起初以爲是別人口中那個她早逝的僕人“生母”,但隨着年紀漸漸長大,心裡的疑惑也一寸寸加重。
終於那日,無意中聽見李義府跟許敬宗兩人的對話。
當初景城山莊的事,畢竟長孫無忌曾追查過,也不是毫無蛛絲馬跡的,虞氏巧使手段,暗中打聽,已經漸漸地窺知端倪。
當再次出現那夢境的時候,她忍不住哭叫了聲“孃親”,夢中的女子笑聲宛若銀鈴,雖然身在地獄,因陪伴着她,便宛若九重天宮般欣慰歡喜。
由此虞氏一反常態,不再如之前畏縮,許昂察覺她的變化……到底也是色/迷心竅,無法按捺,就此成事。
兩人之間的事被許敬宗發現,也是虞氏一手操縱,到底是從小開始伺候着的,虞氏十分懂許敬宗的心意,許敬宗的反應都在她意料之中。
本來她還想親自動手報仇的,只是她算錯了一點兒,有人把她的真實所爲告訴了許敬宗,反讓他先下手爲強了。
許敬宗當然不知過程會如此曲折,而面前這小妾一介弱女子,竟會有此等心思。
“住口,住口!”許敬宗覺着那笑聲十分刺耳,令人心驚膽戰。
虞氏卻並不理會,笑聲彷彿鬼哭。
許敬宗忍無可忍,從地上撿起鞭子,上前勾住虞氏的脖子,越勒越緊。
虞氏臉色發紅,無法再笑,喉嚨裡發出咳咳聲響。
就在生死關頭,外頭響起沉悶的敲門聲。
許敬宗正驚心動魄之時,因受驚手鬆開,馬鞭落地,而虞氏昏死過去。
“是誰!”他沒好氣地低聲喝問。
門外道:“老爺,外頭盧照鄰盧先生來見。”
許敬宗詫異:“盧照鄰?他半夜來做什麼,說我睡下了,改日再見!”
“老爺……”門口遲疑,“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許敬宗越發不耐煩:“不管是幾個人,統統都不見。”
正要再去撿那鞭子,門外道:“還有個少年,叫什麼十八子的,說是有關景城的事……”
就好像馬鞭燙人一般,許敬宗驀地縮手。
這半夜三更,站在許府門口的,的確不止一個人。
盧照鄰看着身邊兒的“阿弦”,疑惑而耐心地問道:“十八弟,你到底找許公所爲何事?一定要這半夜來見麼?”
阿弦卻一語不發。
原來之前盧照鄰原本跟幾個詩友在一塊兒吃酒談天,因天色不早,衆人趁興聯袂而歸,過街口的時候,一名友人忽然道:“盧大哥,那個豈不是你結交的十八小弟?”
盧照鄰轉頭看去,果然見是阿弦,身邊兒還跟着玄影。
當下撇開衆人,叫道:“十八弟!”快步往阿弦身旁走來。
盧照鄰因格外欣賞阿弦,是以一見她便心生歡喜,忙問她爲何半夜自己出來。
不料阿弦卻彷彿不認得他一樣,神情淡淡。
盧照鄰心生詫異,本以爲她有要事不便打擾,正要告辭的時候,發現阿弦的雙眼腫脹,臉上還有哭過的淚漬。
盧照鄰知道事有不妥,便止步道:“十八弟,你是怎麼了?出了何事?”
他一直追問,也並不離開。
終於“阿弦”說:“我要去許府。”
盧照鄰一怔,他所認得的人之中,頭一個能稱得上“許府”的,只有一家兒。
盧照鄰試探着問道:“你莫非是說中書令許家?”
阿弦點頭。
盧照鄰皺眉之際,發現她走路的姿勢彷彿不對,神情也毫無昔日那種豁朗靈動,反透着幾許陰鬱。
盧照鄰道:“十八弟,你去許府做什麼,可有要事?”
阿弦道:“人命關天。”
盧照鄰嚇了一跳,事關許家,他本來心生忌憚,有些不願插手,可聽阿弦這樣回答,又是如此的形貌舉止失常,他是個性情溫和之人,關心之故,便不願袖手旁觀。
一路隨着阿弦而行,盧照鄰又屢屢追問:“十八弟,究竟發生何事?可否跟我細說?或者可開解一二。”
阿弦道:“你最好不要插手。”
盧照鄰道:“上次我因詩入獄,十八小弟萍水相逢還爲我周旋,這會兒你遇上難事,若是我有能幫得上的,如何肯冷眼旁觀?”
阿弦眼珠轉動,忽道:“你跟許昂相識。”
盧照鄰愕然:“那是自然,上回我親自介紹你給許兄的……你莫非忘了?可惜許兄如今……怎一個‘物是人非’了得?”
阿弦冷笑:“那就好。”
“好?”盧照鄰一愣,摸不着頭腦。
兩人都未發覺,原先跟隨“阿弦”身旁的那隻狗兒已經不見了。
且說這兩人來到盧府門口,僕人通傳,盧照鄰心中忐忑。
他雖才名遠播,跟許昂也是好友,曾來過許府數次,可畢竟夜半,貿然來訪,實在不妥,所以並不知道許敬宗會不會肯見。
誰知才站片刻,就見大門敞開,裡頭有人道:“老爺有請。”
盧照鄰忍着惴惴之意,又看阿弦,卻見她仍是面無表情。
隨着僕人進了許府,遠遠地看見廳內一道影子孑然而立,赫然正是許敬宗。盧照鄰不敢怠慢,上前行禮。
許敬宗的目光從阿弦身上轉開,問道:“盧先生爲何夤夜前來?”
盧照鄰道:“實在冒昧,放在在路上偶遇十八小友,他不知如何一定要來府上拜會,我見他似有急事,因不放心,便陪同前來,請老大人多多包涵。”
許敬宗繃緊的臉色有些緩和,道:“既然如此,盧先生是不知何事?”
盧照鄰道:“正是。”說着回頭看阿弦,卻見她直直地盯着許敬宗,並不行禮。
盧照鄰正要提醒,許敬宗道:“來人,請盧先生偏廳吃茶。”
盧照鄰意外,但他也知道許敬宗如此,必然是有話避着他,且“阿弦”的舉止實在古怪,盧照鄰道:“十八小弟……”
許府下人已經上前,請盧照鄰離開。
阿弦仍默然相對,盧照鄰無奈,含笑作揖:“老大人,我這位小友大概是遇了不知何事,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這次許敬宗也不言語了。
盧照鄰無可奈何,只得隨那僕人出門。
剩下兩人廳內對峙,許敬宗踏前數步:“十八子親自登門,有什麼見教?”
阿弦道:“討賬,要人。”
許敬宗嗤地一笑:“討什麼賬,又要得什麼人?”
阿弦道:“景城山莊的舊賬,你關在暗室意圖殺害的那個人。”
許敬宗原本還漫不經心,聽了這句卻神情大變:“你說……”
他本來想問“你怎麼知道”,話到嘴邊復又止住。
許敬宗細看眼前之人,又有一股冷意從腳底升起,“你……”
“阿弦”道:“大人,別來無恙?”聲音卻有幾分別樣的柔和。
許敬宗屏息,有些結巴:“是、是你?”
“阿弦”笑了笑:“一眼就能認出,不虧我陪伴了大人十三年。”
許敬宗倒退:“你、你……”
這一夜給他的“驚喜”太多了,讓他腦中幾乎無法轉圜,語無倫次道:“混賬……怎麼可能,子不語怪力亂神……”
阿弦低頭:“是,我還記得大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讓我不要怪你。但是……”
她擡起頭來,臉上的笑已經蕩然無存:“我原本以爲一死便是解脫,可恰恰相反,我知道的越多,就越放不下。”
她還未說完,陡然縱身撲了過來。
許敬宗畢竟年事已高,躲閃不及,回過神來之後,頸間已經被一把刀子逼住,這刀子似並不鋒利,但畢竟是兇器。
許敬宗魂飛九天,叫道:“你幹什麼?來人!”
門口的幾個侍從齊齊衝了進來,見狀忙都拔刀圍了上來。
許敬宗定了定神:“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哼,你想殺了我?”
阿弦道:“你叫人把那孩子放出來。”
許敬宗道:“不可能!”頸間一疼,黏溼的血流了出來。
許敬宗眼前一黑,立即轉了口風:“停下,有話好好說,我答應你!”
立即叫了一名僕人,吩咐將虞氏帶出。
不多時,果然有僕人半扶半拖着虞氏進了廳內。
“阿弦”一見,眼中透出關懷焦急之色,柔聲喚道:“孩子……”
虞氏在半路被夜風一吹,已經醒來,猛地聽見這般慈愛的呼喚,顫顫擡起頭來,當看見面前只是個看似清秀的少年之時,虞氏愣住了,滿面迷惘。
許敬宗冷笑:“人已經到了,你還想怎麼樣?”
“阿弦”道:“送我們出府。”
許敬宗的聲音有些古怪:“‘你們’?”
阿弦沉默,繼而道:“我要你將盧照鄰叫來,讓他陪着我的孩子出府。”
虞氏的眼神本來又黯然下去,聽到“我的孩子”四個字,雙眼猛地又瞪大起來。
許敬宗萬沒料到這點兒,切齒道:“好……好好好,我倒是忘了……”
他使了個眼色:“請盧先生過來!”
僕人躬身答應,徐徐後退。
此刻虞氏看着阿弦顫聲問道:“你、你是誰?”
“阿弦”本正盯着許敬宗,聞言轉頭,兩人目光相對,她的嘴脣抖動,眼神裡滿是急切痛色,偏偏不能說。
孰料旁邊一名侍衛等待多時,見她露出破綻,即刻躍起。
左側的一人配合無間,兩人一個攻向“阿弦”,另一個卻將許敬宗一把拉了過去:“大人!”
如果現在在場的真的是阿弦,她一個人對付這些侍衛,雖然無法取勝,卻也絕不會如此容易就給擊敗。
但偏偏此刻在阿弦體內的,並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個根本不懂武功的弱女子。
侍衛一擁而上,數把雪亮的刀揮下,有的架在“阿弦”的脖子上,有的抵在她的胸前。
許敬宗脫身,心頭升起一股一了百了的狠絕,不由罵道:“賤人,又奈我何?你夤夜闖入意圖行刺,我大可……”
他想說的是——再殺你一次。
但雖然沒說出口,神情裡已經昭然若揭。
許敬宗是對着阿弦說的這幾句話,但阿弦乃是少年打扮,他的這句“賤人”,自然別有深意。
其他衆人聽不出來,可虞氏如何不知。
虞氏望着“阿弦”,眼中的淚已經不由自主紛紛墜下:“你、你是……你真的是我孃親?”
“阿弦”被刀逼着,於地上無法起身,聞言卻竭力擡頭看向虞氏,眼中透出柔靜的光:“孩子,別怕……別怕……”
虞氏渾身劇烈戰慄,最後猛地發出一聲哀叫,不顧一切地向着阿弦踉蹌爬了過來,卻被一名僕人拉扯住。
她發狂似的掙扎起來,想要靠近。
“阿弦”見狀,回頭道:“許敬宗,你放了她!”
許敬宗冷笑:“事到如今你還敢跟我談什麼……”
“阿弦”不等他說完:“這個人是周國公要的人,他跟崔天官的關係更是匪淺,你真的想讓他死在你府上嗎?”
許敬宗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誰,一愣:“你想怎麼樣?”
“阿弦”的臉上現出一股決絕之意,她忽然挺身而起!
一名侍衛躲閃不及,手中的刀頓時刺入阿弦胸口!
那侍衛一驚之下鬆手,“阿弦”趁機將刀奪了,橫刀架在頸間:“許敬宗,你還不肯放人嗎?”
遽生大變,許敬宗正在心焦地左右權衡之時,廳外夜色中忽然遙遙地傳來一個聲音。
這聲音有些熟悉,又十分陌生,端然不是府上之人,何況府上的人怎敢在夜間如此大呼小叫。
許敬宗側耳細聽,卻聽對方喚的是“阿弦”。
握刀的“阿弦”顯然也聽見了這個聲音,但她的臉上卻滿是恐懼,彷彿見到什麼極讓人害怕之事:“不、不是現在!不是現在……”
地上的虞氏哭叫道:“孃親!”
“阿弦”哀哀望着她:“孩子,孩子……”
橫刀淚落,這瞬間竟彷彿生離死別。
剎那間,那聲音已經從遠及近。
在場衆人均都心驚,聽見前一聲的時候,這聲音彷彿還在門口,可是下一刻,卻驟然竟在眼前,難道這來的是神人不成?
隨着這人的出現,“阿弦”手一鬆,“噹啷”一聲,刀已落地,而她悶聲不響地往前栽倒。
他身邊圍着的侍衛還想上前拿住,那來者卻比他們更快百倍,大袖一揚,已經將阿弦裹入懷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兩隻,順毛~(づ ̄3 ̄)づ╭?~
有同學疑惑爲何之前陳基跟阿弦生活過卻沒選擇離開,現在卻要離開,這是個好問題
第一,桐縣跟長安不能比,長安的環境更險惡,誘惑更大,而陳基已經受挫太久
第二,之前說過阿弦原本戴着眼罩,能力還一般,後來遇到英俊後才解脫、改變。陳基也想不到她居然會這樣厲害了,正所謂防不勝防,其實從阿基之前跟小弦子的對話裡可以看出,他對小弦子是有些隱隱地忌憚的
有同學看到阿基肯爲小弦子死,說他黑化的突然,其實不是,他肯爲小弦子死跟他的黑化不是對立的(可以細想)
總之阿基是個很讓人感慨的人物
然後還有一點:
許敬宗,許昂父子跟小妾虞氏這一段兒是史傳軼聞,但景城山莊一節乃是作者杜撰,望周知哈。
獻上可愛的二更君,麼麼噠~來的是誰其實不用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