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演“活埋”,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出演“地心引力”,難度還將更上一層樓。
阿方索-卡隆的劇本徹頭徹尾地執行了極簡化策略,基本砍掉了演員的所有枝枝椏椏,只留下關鍵信息,然後一切空白都留給演員來慢慢填補。
相較而言,雖然“活埋”被困在了一個小小的木頭箱子裡,但其實表演的支撐點是非常之多的,情感爆發力和情緒轉折點都一目瞭然;現在的“地心引力”,幾乎等於把所有表演支架都拆掉,完全依靠演員的內功和基本功來推動演技,並且還是需要全情投入。
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演員必須先做好提前功課,以方法派演技,真正地構建出整個角色的心路歷程,不僅僅是像當初那樣躺進棺材裡切實地感受密閉的痛苦,還需要構思角色的背景、歷史以及故事,幾乎就相當於撰寫一本人物傳記。
而後投入表演之中時,必須按照導演的構思和框架,以表現派演技進行引導,奉獻更加精準、更加細膩、也更加深刻的演出,與故事情節、主題核心相輔相成,進而將角色完全融入故事之中,以一個獨角戲的故事講述整個宇宙、整個自然、整個生命,讓觀衆忘掉角色本身。
真正地演活一個角色,卻又需要讓這個角色消失。如此自相矛盾的言論,卻是對“地心引力”的最佳詮釋。
先是方法派演技,而後是表現派演技,最後再次迴歸方法派演技,這可以看成是“地心引力”表演過程中的理論順序。當然,在實際表演過程中,自然不可能區分得如此詳細,而是渾然一體的,但在投入表演之前,卻是至關重要的準備階段。
對於藍禮來說,這不僅是一次嚴苛到了極致的挑戰,同時也是再次打磨自我演技實力的絕佳良機。尤其是剛剛經歷了“悲慘世界”的舞臺演出之後,現在投入這樣一個角色的表演,絕對是再好不過了。
否則,藍禮也不會在結束了舞臺劇演出之後,僅僅休息了一週時間,然後就馬不停蹄地來到了英國,準備迎接挑戰了。
上一世的桑德拉-布洛克,奉獻了個人職業生涯最佳表演,甚至超過了她的封后之作“弱點”,真正地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而這一世,藍禮卻必須另闢蹊徑,以男性的視角來詮釋出一個不同的角色。
在男版瑞恩-斯通這個角色身上,可以確定的是,遭遇了太空災難之後,第一階段、第三階段與女版是保持一致的。第一階段是求生本/能、垂死掙扎,第三階段是幡然醒悟、重新振作。
真正的差別應該出現在第二階段,擺脫性別的標籤束縛,進一步拓寬整部電影的主題。
藍禮曾經思考過,借鑑上一世桑德拉的故事設定,爲瑞恩設置一個家庭,比如離異的妻子,再比如病重的女兒,乃至於因爲意外而過世的女兒,還比如說年邁的父母,諸如此類,他們的疏遠和離開,漸漸斬斷了瑞恩的所有羈絆,在絕望之中,瑞恩開始放棄求生的嘗試。
但反覆思考過後,藍禮卻否決了這樣的方案。
不是因爲借鑑了他人的設置,而是因爲“地心引力”這部作品的特殊,簡單粗暴的複製黏貼是不管用的。適用於桑德拉版本的女性視角,放在男性視角之上,整個主題意義頓時就開始回落了。
如果按照藍禮原本的構思,那麼重新喚醒瑞恩生機的,是責任,也是羈絆,來自妻子來自父母來自兒女。這是可行的,但哲學角度來說,卻沒有達到生命與宇宙的高度,反而是落了下乘。
桑德拉版本的瑞恩之所以能夠昇華主題,首先在於利用了女性的母性特質,以母親和女兒之間的羈絆建立了基礎,經過生死關頭之後,放棄了羈絆的執念,不再沉浸於女兒的過世所帶來的悲傷和麻木之中,重新迴歸了生命的本來意義,煥發新生,接受了來自地心引力的召喚。
於是,振作精神,開闢出了一條迴歸的道路。
而藍禮複製黏貼的版本,卻是背道而馳地將責任演變成爲了執念,以親情和家庭作爲牽掛和動力,喚醒生存的希望,這反而是落了下乘,簡單粗暴起來。
更進一步,單純地以桑德拉的故事版本套用到藍禮身上,但女性所擁有的孕育生命特質卻在男性身上缺失了之後,反而是放大了“性別差異”所造成的生活體悟差異,詮釋的奧義也就變得單薄而膚淺起來。
之前,藍禮和阿方索在探討整個電影項目的角色構思之時,提起了“生命之樹”這部作品,並且構想了男版瑞恩-斯通的蛻變,缺失了女性的特質之後,進而再深入地放棄男性的特質,模糊性別差異的奧妙,純粹地迴歸到生命本源——
宇宙大爆炸的時刻。
在一片混沌之中,爆炸發生了,大刀闊斧地開天闢地,繼而誕生了生命跡象。
換而言之,男版瑞恩象徵的應該是生命源力,純粹而原始的生存動力。於是,藍禮重新展開了構思,構思了一個更加純粹的動力:
從家人開始引申起源,賦予了一個人社會屬性,成爲了這個人的支持和動力,鼓勵這個人開始追求自我;繼而進一步發展,進入這個人追求自我和本我的逐夢過程,並且在追逐過程中,漸漸開始斬斷社會聯繫,變成一個純粹的生命體,放棄所有社會屬性。
但在生死存亡的瞬間,又重新迴歸了整個生命重塑以及晉升高級生命體的過程。
兒時的瑞恩-斯通,他是一個天才,也是一個典範,他擅長精通所有事情,從學習到運動,從禮貌到社交,乃至於自我生活管理,堪稱完美。擁有一個幸福溫暖的家庭,父母的關愛和支持,弟弟的崇拜和敬仰,他們始終是瑞恩的最大靠山,他們支持着瑞恩勇敢地追逐着自己的夢想。
對於瑞恩來說,他嚮往着太空宇宙,嚮往着未知的神秘,所以,他希望成爲一名科研人員,離開地球,在宇宙之中研究整個龐大的星系,追逐人類的起源。在家人的支持之下,他開始忘我地朝着目標飛奔前進,並且實現了夢想。
瑞恩成爲了一名宇航員。
但是,在不斷奔跑的過程中,瑞恩漸漸與家庭變得疏離起來。
一方面,因爲飛向宇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竭盡全力,也不一定能夠實現,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夢想之中,忘乎所以,甚至忘記了他自己的存在,更是忽略了其他所有人。
另一方面,因爲他是天才,看待世界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就好像“生活大爆炸”裡的那一羣宅男怪胎一般。家人根本無法跟上他的腳步和節奏,他們不懂他的世界,而他也不懂他們的世界。
就這樣,漸行漸遠。那些期許和關懷,反而慢慢地成爲了壓力,重重地落在了瑞恩的肩膀之上,於是,他開始學會了獨立,也學會了堅強。
對於普通的男人來說,社會不允許他們脆弱和悲傷,需要他們堅強起來,承載所有重量;但對於瑞恩來說卻不同,性別的屬性排在後面,更多是來自天才與普通人的思考差異,剝離了性別之後,所有事情都以數字、邏輯、規則的方式排列組合。
“生活大爆炸”裡謝爾頓-庫珀在眼中,性別就是一個社會屬性,他所不具備的社會屬性。
於是,瑞恩越來越冷漠,與家人的聯繫也越來越薄弱。在太空的意外發生之時,他已經多年不曾與家人聯繫了,孑然一身,社會屬性漸漸從他的身上消失。
爆炸發生之後,度過了第一階段的求生之後,生命極限之中的死亡恐懼和孤寂落寞,狠狠地擊潰了所有盔甲與防線,這讓瑞恩重新審視自我和本我,積累了二十多年乃至三十年——具體年齡設置還需要與阿方索進一步商量——的社會屬性,再次出現,害怕、擔心、絕望等負面情緒開始爆發,於是,瑞恩決定放棄。
置身於太空宇宙的環境,猶如子/宮,也猶如宇宙之初的一團混沌,瑞恩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生命誕生之初的狀態。
然後,整個漫長的人生,再次經歷一遍,猶如重生,但更似宇宙大爆炸的過程。
在藍禮的構思之中,整個重新迴歸自我和本我的過程,喚醒了家人的記憶,更加喚醒了家人支持之下的夢想和動力,這使得瑞恩得到了再次審視自我的機會:
他的夢想不是成爲宇航員,而是成爲宇航員之後,研究宇宙,研究生命,研究未知。但現在,終於成爲了宇航員,卻已經失去了當初的激/情,同時也失去了成功之後的喜悅,似乎所有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這樣一層不變的日子,規律起來之後,就麻木了。習慣都是如此可怕的。
現在,一次意外打破了慣性之後,重新回溯了一次人生,也重新找到了目標。
不過,問題就在於,“回溯人生”,這在電影之中是做不到的,因爲電影的時間和篇幅是有限的;上述所有的思考內容,在電影之中都是不會出現的,甚至是不能出現的,只是藍禮的自我構思而已。那麼,他應該選擇一個什麼切入點,將如此龐大恢弘的思想,帶入電影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