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半左右時分,林曉與宋雲生走到老校長丁學良家門口。
這半年來宋雲生也來過老校長丁學良家幾次,他對這位把自己一生都奉獻給教育事業上的老人深感敬佩,宋雲生跟林曉說見到丁校長就想到他高中時代的那個老校長,這種默默耕耘,平凡而又可敬的人物在中華大地的每一個縣市都會有。
林、宋二人看到老校長的門是敞開着的,他們正要進去的時候,正好看到三個學生走了出來。
丁老校長雖然退休,但不肯歇下來,主動請纓,負責學生思想政治方面工作。
老校長做思想政治工作有一套,他不搬教條,說理論,而是與學生混在一起,講故事,說笑話,這不,學生們一有生活上的難題都會想到老校長,都會跑到老校長家說上一兩個小時,說完之後,心中的疙瘩沒了,也就亮堂了。
丁學良校長一生坎坷,然而笑對人生,此種風骨,給人無形鼓勵。
來橫山職業技術學校的學生,大多爲傳統教育所拒,他們心中或壓抑而憂鬱,或憤懣而委屈,可與老校長的人生經歷比上一比,實在算不上什麼。
丁學良滿臉愉快的笑容揮手送別學生,正要轉身,被林曉喚住。
林曉見老校長眼中只有那三個遠去的學生,竟沒發現近前自己的存在,笑着說道:“丁伯父,我來看您了!”
丁學良“哎呀”一聲,這纔看到眼前活生生站着的林曉和騰龍的宋總,趕緊說道:“你看看,老眼昏花了,沒看到貴客上門!”說完,丁學良轉身對裡屋的老伴喊道:“老婆子,林曉和宋總來了,趕緊去買些菜來。”
老校長一日三餐每餐配置都是自家菜地摘來兩碗蔬菜,再加上一碟子蘿蔔乾,別無其它,因此平時還真沒備上菜,丁學良叫老伴買菜的意思是要她去買些葷菜來。
老伴趕緊走出來,邊走邊翻點着塑料袋包好的鈔票,丁學良從口袋掏出一張二十元的鈔票塞到老婆子手中,說道:“快去快回!”
林曉忙說:“丁伯父,別麻煩了,我們到學校食堂吃飯。”
丁學良眼睛一瞪,說道:“小子,有錢了,到伯父家吃餐飯就是遭罪是吧!”
林曉苦笑無語,忙跟着丁學良進了房間。
三個人坐下,林曉遞過在驕海買的一些禮物,老校長也沒客氣,接過來放在一邊。
林曉問道:“伯父身體還好嗎?”
“好啊!人有事做,心情就暢快,我這把老骨頭還有用,我就高興。”
林曉說道:“這一次來,伯父大概也知道,本來我爸他要親自給您下帖,聽說我已回來,這在市裡的親朋好友就我這個做兒子的代爲下請貼,還望伯父不要挑禮。”
林父喪偶多年,再結連理,亦是人生一大喜事,只是林父臉皮薄,當林曉告知他會提前回來,林父就要兒子代爲散發請貼,以免被老友們當面耍笑一番。
丁學良心知肚明,接過請貼,長嘆一聲,說道:“也是蒼天有眼,成就這一段佳話。”
林曉有些不解,擡頭望向丁學良。
丁學良心中頗有些得意,這三十年風風雨雨,自己可算一見證,丁學良問道:“林曉,你覺得你阿姨怎麼樣?”
林曉說道:“阿姨人心地善良,待人溫和,和我母親一個脾氣。”
丁學良說道:“你大概不知道,你這阿姨原是和你母親最要好的姐妹。”
“什麼?!”林曉驚道。
丁學良說道:“三十年前,你母親和你阿姨一起下放在你們鄉,而且,正好是住在同一個宿舍,她們倆是一樣的心地善良、溫柔、漂亮,由於情投意合,很快她們成了外姓姐妹。”說到這,丁學良停頓了一會,頗有些緬懷當年的意味,是啊,三十年前,那兩個女孩,可算是山窩裡的鳳凰,讓十里八鄉多少青年男子神魂顛倒,意醉情迷。
丁學良發覺自己在晚輩面前失態,尷尬地一笑道:“若是當年我不是已和你伯母相好,恐也要加入追求你母親與你阿姨的大軍當中。”
林曉心中頗有些吃驚,原來還有這麼一段,父親怎麼沒跟他提起過?
丁學良繼續說道:“那時候,追求你母親還有你阿姨的人很多,你們也知道,那時候看成分,很多幹部子弟,退伍軍人,成分三代貧農的小夥子,當然,其中確實也有不少有才華的年輕人,可是她們,惟獨都看上你爸。”
“伯父,你是說她們倆?”林曉頭髮有一種要豎立起來的感覺。
丁學良嘿嘿一笑,說道:“我和你爸最是要好,所以這事最清楚,而且還比你爸早知道,你爸爸那個榆木腦袋,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了。你爸爸是鄉里的小學教師,是山裡的土秀才,不過你爸爸的學問也確實挺大,年輕的時候,很是英俊瀟灑啊,哎呀,那個年代,也有些可以回憶的地方。”
林曉從未聽過爸媽年輕時的事,心中大爲好奇,有些急切地問道:“後來呢?後來呢?”
“別急,聽我慢慢說!”老校長說道:“你媽和你阿姨就經常藉口到你爸房間借書,一來二去,也就熟了,漸漸都有了朦朧的好感,你爸爸更喜歡你媽一些,後來發展,漸漸就和你媽媽在一起,你阿姨黯然神傷,只把一分愛意悄悄藏起,衷心祝福你爸和你媽在一起。後來你爸和你媽結婚了,你阿姨還是獨身一人。文革結束後,城裡下來的知青都返鄉去,你媽自然是留下來,你阿姨算是最後一個走,回到城裡,捱不過父母催促,過了幾年,也就隨便找個人家嫁了。”
林曉忽然想起小時候一次媽媽帶他進城回外婆家。
外婆家在老街上,從城北到城南要過一中間拱起的浮橋,在那裡碰見了一阿姨,當時母親停下來和她很高興地聊了幾句,末了招手在橋邊上玩水的自己過來叫“阿姨”,那阿姨非常喜歡他,摸了摸他頭,還塞給一粒糖,林曉心下恍然,難怪他看上次回家見到阿姨的時候總覺得有些眼熟。
丁學良說道:“你阿姨的婚姻說不上幸福也說不上不幸福,很平淡,她心裡一直裝着你父親,可是她也是個非常傳統的女人,也就把這事藏在心底。他男人是礦工,死得早,自己拉扯一個女孩,這個女孩也有出息,現在在澳大利亞,你阿姨在那女兒那住了一年,不習慣,前兩年又回到老街上住,不想,你堂哥撮合介紹,你爸和你阿姨見上,說起來,那一次纔好玩。”
宋雲生在旁忍住笑,沒想到這一趟和林總來還有這意外收穫,回去好跟同事們說說,不過聽起這故事來,頗溫情感人。
丁學良繼續說道:“是林強那小子,說是奉了你的旨令,一定得安排見上一見。你爸也知道是你心意,又見那小子拗,實在是沒辦法,就答應見一見,那時候你爸就跑來見我,要我一起去見,壯壯膽,我說我去探聽一下就可以了。”
宋雲生再忍不住笑道:“老校長,您還做過這事啊?”
丁學良老臉一紅,說道:“我也是好奇,當時我先進去,往那座位一望,我就看到你阿姨,我說老天,趕緊出來,沒跟你爸說,就是一個勁催他進去,準沒錯,哈哈!哈哈!”說到後面,丁學良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可見當時場景有多有趣。
丁學良笑得淚都掉下來了,豎起三根手指頭,顫聲道:“三十年了,你阿姨一直想着你爸爸,這份感情,現在的年輕人,恐是不能理解。”說到這,丁學良馬上意識自己說錯話,因爲林曉的事他這個伯父也是知道,十年爲等韓冰,別人不曉,林父沒少跟他說,並要他張羅着在橫山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女孩,丁學良說他不做這個事,林曉這孩子倔,認準的事不會回頭。
丁學良見林曉無異樣,放下心來,站起身來,來到門口,望了望,說道:“哎呀,這老婆子,現在纔回來。”
林曉表情無異,心頭卻涌上百般滋味。
父親臨老能得佳侶,實在是老天有眼!
林曉聽着丁伯父站在門口喚老伴的聲音,趕緊站起,走出去,迎上伯母,接過她手中的菜,搶着說他來洗菜切菜。
林曉一個人在房屋後院在水井壓上一桶熱騰騰的水,蹲下身來,把菜放在水裡漂,淚,再忍不住滴落在水中。
林曉十年孤苦,世人聞之不忍,其實,林父心中的苦,遠要超過兒子。
林曉喪母,林父喪妻,其悲痛不下林曉,卻要強忍悲痛,故作平靜,讓兒子放心高考;林曉落榜,日漸消瘦,林父看在眼中,心如刀割,每每夜深人靜時藏在被窩裡,一遍遍喚着愛妻名字,悄聲痛哭;林曉舞弊被驅除出考場,林曉魂飛魄散,林父更如遭晴天霹靂,那一棍棍敲打在兒子身上,卻十倍敲回在自己身心;林曉南下打拼,固然度日如年,然遠方老父每時每刻牽腸掛肚。這些,作兒子的林曉,深知,如今,阿姨彷彿是母親的延續,他們感情重拾,自己今日的成就,想來母親,在天之靈,也該含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