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林曉用過飯後,照例和大夥碰頭開會。
會上,穆琴他們照例積極發言。馮村讓這幫年輕人足足保持了一個半月的激情,卻還依然未見消退。林曉和姚衛卻都沒怎麼發言,只是靜靜地聽着。
林曉有心事,他的大腦還未從白日與七公坐而論‘易’中回過神來;而姚衛似乎也有心事,也很少參加議論。也許是潛意識感受到兩位大佬的沉悶,會議比平時更快結束了。
姚衛來馮村這半個多月來,林曉與之朝夕相處,閒時一起在荷塘邊吟風弄月,飲酒頌歌。漸漸,林曉感覺到姚衛心頭似藏有很重的心事。去年林曉與姚衛相遇馮村,相處幾日,只是淺交,只見其風流瀟灑的一面,而未見其凝重的一面。
林曉不喜打聽他人心事,人若信任他,自然會在恰當的時候吐露出來,所以,他也不打算問。於是,每每荷塘月夜,兩個大男人,飲酒到濃時,漸漸都有些各說各話了,但彼此都未記在心上。馮村實在是一個浪漫的地方,她讓人放鬆,放下平日所應具有的戒備。
會開完之後,林曉沒回房間歇息,徑直來到荷塘邊。只見他坐下,脫下鞋子、襪子,讓雙腳沉浸在清涼的池水之中,任長條的、扁平的、肥肚的,歡快的魚兒輕輕啄他的腳。
林曉大腦還在消化着白日與七公的談話。
現代商業運行規則,已在各種經典商業書籍中載記,只要用心、努力,即可把這些所謂黃金規則化爲現實中的商業行爲,這並不難!然而,在商場上,雖然用心、努力、聰明的人大有所在,但是,爲什麼成功依然只屬於少數呢?
是因爲資源稀缺?在一個充分競爭的社會,成功本就是稀缺的。
這確實是一個重要原因,但並不足以說明全部事實。他林曉能一次又一次轉危爲安,一次又一次以退爲進,這是爲什麼?他林曉心裡也裝着這些黃金規則,爲什麼他能一次一次打敗同樣裝着黃金規則的對手而逐漸站在行業的顛峰呢?可以想象,他的對手同樣非常用心,非常努力,也非常聰明,爲什麼?
林曉時常會反過來想自己爲何能做到這一點,做到這一步?林曉一直沒想透。這個疑問跟隨了他許多年,而眼下,林曉卻感覺到迷霧正在開始散去,事實本相正在顯露。
商場變化,其玄妙就在動靜之間。林曉之所以在掌握這些商業規則基礎上能料敵先動,未卜先知,那是因爲他對動靜變化有着一種類似野獸本能的直覺,這種直覺並不是同由a論證到b,再有b論證到c,再論證到d,再論證到e的嚴格的邏輯推理,而是直接由a到e,這種跳躍性的思維讓他瞬間把握了關鍵所在。
林曉越想大腦越是清晰起來,如果以前他林曉是自發地感應商場動靜變化的話,而現在,他開始要自覺地去感應了。想到此刻,林曉才真正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由商場而推及人生諸多事,在明瞭動靜變化之前,預備一個好的心態,就不會再有偏差,不會再有錯過,也就不會再有什麼遺憾,一時間,在林曉的心裡,感覺到冥冥之中有一種玄而至極不可用言語來描述的玄機正被自己初步領悟,林曉忽然有一種放聲大叫的衝動,但他沒有這樣做,因爲正在這時候,林曉聽到身後姚衛的腳步聲,聽音聽心,姚衛的這夜心情,似乎格外沉重。
姚衛默不作聲地在林曉旁坐下了,林曉聞到姚衛身上一股淡淡的煙味。林曉甚爲奇怪,他從未見過姚衛抽菸,就問道:“你抽菸了?”
姚衛點點頭,說:“是的。”
“我記得你是不抽菸的。”
“是,很久以前就戒了,不過我隨身都會帶上一盒,林曉,你抽嗎?”
林曉看姚衛遞過來的煙盒,就從中抽了一根,姚衛要點火柴,林曉擺了擺手,說道:“我不抽,只是看看你抽什麼煙,好象是女士煙。你剛纔說戒,怎麼又說隨身都會帶上一盒?”林曉有些不明白。
姚衛淡然一笑,說道:“我曾經很頹廢,頹廢得要死,有一段時間抽菸喝酒很厲害,結果加深自己這種頹廢,後來見影響到我的健康,更主要是怕家人擔心,所以我就下決心戒了。爲了防止以後別人發煙給我,就隨身帶上一包,別人遞煙給我的時候就說自己有,而且只抽這一種的,再者,有一包煙在身上,時時有誘惑在身邊,如果不會想起她,纔是真正的戒了,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考驗吧。”
林曉輕笑出聲來,說道:“你倒是很特別的。爲什麼選擇這種煙?”
“我喜歡。”姚衛淡淡地說道。說完之後,兩個人似乎沒尋好什麼話題,陷入短暫的沉默。
過了一會,林曉突然問道:“姚兄,我見心中似有事鬱結,不妨一說?!”
林曉並沒有轉頭看姚衛,卻奇妙地感應到旁邊的姚衛整個得緊張起來,緊接着的就是姚衛有些粗短的呼吸聲。林曉心下納悶,這個大藝術家,心裡究竟有什麼放不下的東西。
而姚衛內心,此刻感覺要爆炸了!
二十多年了,他的內心一直死守着一個秘密,一個世界上誰也不知道的秘密。這個秘密痛苦地折磨了二十多年了,讓他痛苦,讓他一度頹廢欲死。沒有人能夠明白他的內心所遭受的苦。
他四處流浪,以追求美的崇高名義,實際上卻是在逃避內心的秘密。可是,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卻始終無法放下心頭的石頭,直到他到了馮村,他被馮村的美徹底征服了,心靈才逐漸獲得安寧。
說還是不說?
姚衛內心在掙扎着,他渴望與人傾訴,卻擔心被遭到恥笑,有誰相信一個大藝術家在乎這個?然而姚衛在乎,而且二十多年變態一般在乎,高中時代外班一個同學曾說他暗戀妹妹,結果換來一場血鬥,對方被姚衛揍得缺了兩個門牙。
是的,姚衛喜歡妹妹姚雪,這就是他心底的秘密。
那一年他十歲,那一天,當軍人的父親說會有個阿姨過來,還有一個小妹妹。他看到小妹妹的第一眼,就喜歡上小妹妹,多漂亮的小妹妹,多好玩,姚衛想着一輩子能和妹妹玩。
姚衛對美有異乎尋常的感知力與表達力,而在人的一生當中,必然有那麼一段相對自我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人一般比較自私,而不會關心別人,姚衛在這個階段則演化成對美有一種強烈的佔有慾望,而這種慾望卻立刻被他良好家教所形成的理智和道德感意識到了。於是,姚衛感到深深的恐懼和矛盾。每一個夜晚,他都在被窩裡惡毒地咒罵着自己無恥,下流,雖然他和姚雪實際並沒有血緣關係,但他們有事實的兄妹親情,姚衛對自己心頭時常崩出來的邪惡念頭而羞愧不已。還好,這個階段並不長,大概半年後就漸漸消失了,但在姚衛心理留下不小的陰影。
姚雪從未發覺哥哥有過異常,在她心目中,姚衛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姚衛在經過那個瘋狂階段之後,維持妹妹心目中最好的哥哥形象,可以說他人生的最高目標。
林曉感覺到空氣有些凝重,正要說話,姚衛說道:“我喜歡我妹妹!”
“什麼?!”林曉不禁驚喊出聲來,他萬萬沒想到姚衛要說出的是這麼一句話。
姚衛終於說出這麼一句話了,就像從胸口吐出一大塊石頭一樣。林曉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表現,他知道一定有下文,自己這樣驚訝是否會加重姚衛的心理負擔?
然而,姚衛選擇了說,就代表心中不再畏懼了。
一年了,他陪伴在妹妹牀頭整整一年了,看慣了窗外花開花落,他看慣了生與死的掙扎,妹妹其實遠比他要堅強、勇敢。姚衛心中的塊壘其實已經消失了大半了,若不這樣,在馮村,林曉再怎麼問他,姚衛是死也不會說了。
姚衛說道:“姚雪其實不是我的親妹妹了,我們原來是由兩個殘缺的家庭組成的。”
林曉立時明白了,高興了,他說道:“那好啊。”
姚衛說道:“好什麼?林曉,你不覺得我心靈很齷齪嗎?”
林曉搖了搖頭,突然站起來,對着月亮,有些提高了聲調,說道:“我只知道,愛一個女孩,一心爲那個女孩,這絕不會有錯。”
“是真的嗎?”姚衛聲音有些顫抖。
姚衛的心底秘密若是給別人說,即便不被遭來嘲笑,也會有長時間的不理解,然林曉卻能瞬間理解,是因爲林曉感同身受,他能在瞬間就想到:長期以來,姚衛一定是很苦苦地癡戀過妹妹,卻又不敢說,這是怎麼一種折磨?!與之相比,自己苦苦思念韓冰十年,卻要幸福得多。林曉腦海忽然閃出姚衛曾經說過“曾經是天涯癡情人”的話,原來是指這個。
林曉蹲下身子,撫着姚衛的肩膀,堅定說道:“喜歡的話就跟對方說,讓對方知道,不要給自己這一生留下遺憾!愛要自己去爭取!”
姚衛也站起來,身子顫抖着,樣子像極了十多歲的小男孩,望着林曉說道:“我可以嗎?”
林曉用力地一拍姚衛的肩膀,停頓了一會,忽然大聲說道:“接姚雪來馮村,馮村是最佳的療養地,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