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夷、夷虎地區,東夷人掌握着大片疆土,這片土地上的夷人並沒有組織嚴密的國家結構,由於他們與楚人在三皇五帝時期本是同族,彼此淵源甚深,而且同以鳳鳥爲圖騰,所以那些大大小小的部落一向與楚國走的較近。
但是近來楚國自顧不暇,已經對這些地區失去了控制力,當吳王闔閭遣使赴齊與齊國密謀瓜分這些地區的消息傳來後,東夷諸部落開始秣馬厲兵,準備爲了自己的最後一塊棲息地而決一死戰。在這樣的情形下,諸部落紛紛結盟,原本鬆散的部落組織因爲戰爭的嚴峻形勢而漸漸開始有向國家發展的雛形。
慶忌對東夷部落那邊的發展也有所關注,尤其是這次掩餘赴魯國和東夷借兵擾敵,東夷人鼎力支持,其中這位東夷女王起了極大作用,算是對慶忌相當友好的一位部落頭領。慶忌從掩餘公子那裡對她也做了些瞭解,知道東夷各部落人人自危,紛紛結盟自保的時候,這個女子脫穎而出,她散佈家財,賙濟族人,招兵買馬,訓練軍隊,短短時日,就以風氏、嬴氏兩大部落爲根基,團結了數十個部落投到她的門下。
這女子自稱是東夷少昊帝嬴質的嫡系後人,憑藉着少昊帝在夷人心目中的無上地位,和她個人的智計權謀,政治手腕,迅速使那些純樸、剽悍集於一身的部落勇士們成了她忠心耿耿的臣民,漸漸凌駕於諸落部長之上,稱爲東夷女王。
“快快有請!”慶忌整衣而起,心中暗想:“東夷使節渡江而來,一般而言應先經幹隧,他們竟未被夫概攔下,想必是已知吳國形勢。是以繞道而行。一個素來只知打漁狩獵的部落聯盟,能對我吳國形勢瞭如指掌,這位女王很不簡單啊。”
慶忌整理衣衫,在帳中相候,片刻功夫,英淘陪着四男四女八名使節到了他的中軍大帳。這八人的衣着款式與他在魯國時陌上行軍到墮馬河,與展跖大戰時看到的鄉間東夷女子類似,四個少女穿着袒臂小衣和短裙,裙下露出一雙渾圓結實地大腿。模樣雖非十分俊俏,卻自有一種少女的青春活力。四名男子衣着款式相同,只不過他們赤裸的手臂和大腿呈古銅色,更形粗壯結實。
不同的是,他們的衣着布料雖然粗鄙,卻明顯屬於一種禮儀上的正式服裝。他們的衣服上繡着鳳凰、太陽等絢麗多彩的圖案,男子戴着插滿各色羽毛地帽子,女子梳着兩條粗大的髮辮。頭上戴着綴着錦雞羽毛的花環。男的陽剛,女的健美,同周室天下的庶民打扮果然極爲不同。
他們的肋下佩着與魯削相以的小刀,肩上都挎着一張弓,身後背了一壺箭。東夷。在古語中就是“東方弓箭手”地意思,夷人無論男女老幼,人人善射。當初天下有名的神射手后羿,就是夷人一族的首領。
“這位就是我家殿下。”英淘上前引薦道。
一個眼睛圓圓大大。長得甜美可愛的少女仔細地看了慶忌兩眼,上前兩步,抱拳施禮道:“東夷女王嬴蟬兒座前使者玄鳥、丹烏等八人,見過吳國慶忌大王。”
慶忌哈哈一笑,擺手道:“諸位使者少禮,請坐,請坐,諸位使者稱我殿下就好。慶忌尚未登基,不敢稱王啊。”
那個叫玄鳥的少女眨眨眼睛,說道:“不就是這兩日便稱王麼,早兩日晚兩日又有什麼區別?今日叫殿下,明日叫大王,改來改去地也不嫌麻煩。”
“呃……”慶忌被她搶白的爲之一窒,但是瞧她神色天真,似乎真的不懂文明人兒肚子裡的那些彎彎繞。只好乾笑兩聲道:“咳。咳咳,玄鳥姑娘說地是。請坐,請坐。”
那位玄鳥姑娘嘻嘻一笑,開心地道:“女王說,我們當與吳國慶忌結盟,看來女王真的挑對了人,你們那些官兒,哪怕是個下大夫,見了我們夷人都要拿腔作勢,你這個大王倒肯聽我的說話,很好,很好。”
慶忌哭笑不得,擡頭看了英淘一眼,英淘在一旁垂眉忍笑,也不幫他解圍。慶忌只好乾咳一聲道:“咳,是是,諸位使節請坐。東夷女王拳拳盛意,慶忌感激不盡。明日就是慶忌登基之禮,還請諸位使者留下觀禮,待明日大典已畢,慶忌還有回禮和謝辭回贈東夷女王。”
玄鳥拍手笑道:“好啊,我們正想看看你們吳人的登基之禮。對了,慶忌大王啊,我看你高高壯壯的,長得也很英俊,人家都說你是吳國第一勇士,手接飛鳥,步趕快馬,可是身子怎麼這麼差勁兒呀,老是咳呀咳的,可別着了風寒,影響了明日的大禮。”
“咳咳……呃……”慶忌見她一派天真爛漫,且語帶關切,倒不似作僞,一時間,給鬧了個哭笑不得,只好一本正經地謝過了玄鳥姑娘的關心。
一旁地英淘苦苦忍笑,又不敢在自家公子面前失了禮儀,一時憋得臉紅脖子粗。
玄鳥向他瞪起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你們吳人好象體質都不太好?你一個做大王的身子不爽利,怎麼手下的大將也面帶病容呀?早知道我就拉一車藥草來,我們東夷人的藥草最是靈驗,這點傷風寒熱之症那更是不在話下了。”
“沒事,沒事,我身子好着呢。”,英淘連連擺手,忙向慶忌抱拳行禮,自請去爲玄鳥姑娘一行安頓食宿,還未等慶忌點頭示下,便飛一般地逃去。遠遠奔出中軍帳外,這才放開喉嚨大笑一場。
玄鳥的大眼睛復又瞪向慶忌:“我說錯了什麼話?他怎麼跑得比驢還快?”
慶忌尷尬地道:“英淘是我身邊的人,平素放肆了些,玄鳥使者不必見怪。姑娘性情活潑,天真可愛,就算真說錯了什麼,慶忌也是喜歡的。”
玄鳥一聽,臉蛋微微發紅。有些忸怩地道:“慶忌大王,玄鳥說話直,你可別見怪。我……我是給你送禮來地,並沒有喜歡你呀……”
慶忌訕訕地道:“呃,這個……這個……,姑娘性情率直,毫無機心,真是……真是……”
玄鳥眨眨眼睛。問道:“性情率直,毫無機心……,你是不是想說我傻……”
慶忌立即閉嘴嘴巴,這個女孩兒忽爾單純似不通世務,忽爾又似什麼都聽得懂,他也搞不懂這女孩兒倒底是裝傻還是真傻,更不知道東夷女王怎麼就派來這麼一個活寶.
那個叫丹烏地武士年紀稍長,看起來沉穩成熟一些。他見玄鳥接連露醜,忙打圓場道:“玄鳥,慶忌公子是在誇讚你性情直爽,切莫……切莫胡言亂語。”
“是麼?”玄鳥眼珠滴溜溜一轉,狐疑地道:“每次我說了錯話。做了蠢事,女王也是這麼說我,怎麼到了慶忌大王口中就成了誇獎?”丹烏聽了也有些尷尬。
玄鳥仔細想想,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便暫且信了丹烏的解釋,沾沾自喜地道:“你不是拐彎抹腳地在罵我便成。我們女王可是很重視你的登基大典的,要不然,我玄鳥身爲風部落族長之女,也不會親自趕到吳國來給你送禮了。”
“原來玄鳥姑娘是風部落族長之女,失敬,失敬。”東夷諸部落,如今風部落勢力最爲強大。其次爲嬴部落,如今自稱少昊後人的蠃蟬兒做了東夷女王,對風部落也要多多拉攏才成。這女孩兒身爲風部落酋長之女,難怪這隊使節中以她爲首。
這位玄鳥姑娘東拉西扯、插科打諢,旁人完全插不上嘴。慶忌費了好大一番勁兒,才弄明白這位玄鳥姑娘送來的禮物,足足有十二車之多,東夷人送來的這份厚禮。既不是金銀玉器。也不是財帛絲綢,這十二車東西不過是同一件物品:上古巨龍的骨骸。
慶忌聽他們略一描述。便已知就裡。據說以前也有人挖到過巨大無比的骨頭,因爲孔丘博聞強記,知識淵博,還有人特意跑去向他請教,孔丘便依據古典,推測那是昔年被大禹斬殺地防風氏巨人,以致被人驚歎爲聖人。其實那巨骨不過是上古巨獸的骨化石罷了。如今東夷人挖到的這副骨架更加完整,慶忌聽他們一說,便已猜出必是恐龍化石無疑。
這東西要說沒用,那是一點用處都沒有。要說有用,其用處卻也大得很,而且對別人或許沒有用,唯獨對吳人,卻有着極其重要的作用,因爲,吳人崇拜巨龍。
如今慶忌登基,在外面,齊國、晉國等大國和超過一半的天下諸侯出於各自利益需要都是不會予以承認的,在吳國內部,也有分別投向夫差和夫概的人,不承認他的合法地位。
然而在他即將登基之時,卻有上古巨龍骨骸出世,並且被人送到他地軍中。那是什麼年代?幾百年後,一位想當皇帝的小亭長殺條白蛇都要大肆包裝一番,上千年後一個想當皇帝的小和尚還得吹牛說他剛出生的時候滿室紅光。如今這個年代,又是貨真價實的巨龍骨骼,如果明日登基時,鄭重收斂這巨龍骨骸,大張旗鼓地祭祀一番,在這個大多數人都相信富貴在天、君命神授年代,那將起到多麼巨大地宣傳作用?將有多少本來還堅定地站在夫差、夫概一邊的人,會動搖會投降?
慶忌大喜過望,隆重款待了這些東夷人的使節,那廂英淘早已安排好了一行人的住處。英淘陪着這些客人離開沒有多長時間,便又匆匆返回,看看帳中無人,方對慶忌低聲道:“殿下,東夷使節丹烏,秘密求見。”
“哦?快請!”慶忌一怔,這才醒到那位東夷女王如此大費周章地遣使來見,送來巨龍骨骸,恐怕還另有所圖。
片刻功夫,剛剛被安頓下來地丹烏又匆匆返回帳內,說道:“殿下,我東夷女王還有一件要事要與殿下商議,只因玄鳥過於年輕直率。難以承擔如此秘密任務,因此我王命小人攜帶秘信,交付殿下。”
丹烏說罷,自懷中取出一封蠟封的密信,信用魯縞製成,薄如蟬翼,疊成幾疊,慶忌接在手中。急急展開觀看,看完之後,不禁拍案叫好。他定了定神,對那等候消息的丹烏道:“丹烏使者,且請回客帳休息,此事容慶忌與屬下商議一番,再做答覆。”
丹烏告辭退下之後,慶忌立即把掩餘、燭庸、孫武、荊林、樑虎子等一干將領召到帳中。實際上。他手下此刻還有一路很重要的軍事力量,就是由任若惜率領的任家軍。若非任若惜的大軍及時趕到,協助荊林阻住夫概去路,夫概此時即便沒有進攻姑蘇城,荊林所部怕也要在內外夾攻之下損失殆盡。那樣地話。雙方實力又要平分秋色了,所以說任家軍不但立了大功,而且此刻在慶忌軍中也享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但是任家軍目前是由任若惜率領,慶忌無法給她安排合適地軍職。此刻便不便召她入帳議事。兩人當初在漆城時便已情愫暗生,在齊國臨淄任若惜掩護慶忌離開時,慶忌更是說下了已暗訂終生的諾言,只不過如今情形下,這一切不便公開,兩人也只有慶忌趕到姑蘇時匆匆見過一面,此後便連私下攀談往來的機會都沒有。
爲了安任家軍之心,慶忌安排叔孫搖光和季孫小蠻都到了任家軍營中。與任若惜吃住在一起。任家軍上下都知道這兩個女子將來有份於吳王妃之位,慶忌把這麼兩位重要人物安排到他們軍中,分明是對他們的絕對信任和重視,是故此舉對任家軍很具鼓舞。
而對慶忌來說,此舉也是一舉四得。一來招攬任家軍心,二來他此刻征戰殺伐,又來諸國使節往來,身邊實不宜帶着兩個名份未定的有身份的少女;三來可以讓叔孫搖光、季孫搖光與任若惜交際一下感情;四來麼……。他現在忙到分身乏術。又不能與任若惜暗通款曲,把其他兩個女孩打發到她眼皮底下。也免得這小妮子呷乾醋……
聽了慶忌介紹地情況,掩餘吃驚地道:“東夷人慾立國?”
慶忌道:“不錯,但是東夷無國久矣,東夷各部落如今面臨着共同的困境,暫時能夠結合到一起,一旦危險解除,原本散漫慣了地各個部落勢必難以承受國家這種體制地嚴格約束。而這位東夷女王嬴蟬兒的人馬,來自於不同地部落,她也缺少強有力的政權基礎,唯有依靠一個強國爲援。
齊國一向打着‘尊王攘夷’的旗號吞併東夷人地領土,自齊桓公以來,齊國領土擴張一倍以上,滅小國四十餘國,其中大部分都是東夷人那種部落式的小國家,齊與東夷幾成世仇,是東夷人難以歸附和接受的國家。魯國如今雖鼓起勇氣與齊一戰,爲的只是自家存亡,魯人抱殘守缺,不圖擴張,不會接受東夷人的歸附與齊國結下不解之仇,所以東夷女王遣使來見,透露了她地意思,就是我們一旦復國,想以東夷歸附吳國,爲吳屬國,自居伯國地位。當然,這還只是一個想法,如果我們同意,纔會進行進一步的談判。”
掩餘興奮地道:“好呀!爲什麼不接受?東夷人佔據的領土極其龐大,雖說他們的地方貧窮一些,東夷人只是打漁狩獵,少有耕種農桑、做工務商地,若是賦稅也收不上多少,但是東夷人一向自給自足,也不會給我們造成什麼負擔,一旦成爲我吳國屬國,軍事、外交,盡皆掌握在我吳國手中,比之一塊公卿的封邑還要來的實在,對增加我吳國國力和威望是大大有益的事啊。”
孫武也道:“夷人雖然衰敗,但是夷人疆域仍比我吳國大了一倍不止,這塊肥肉我們不吃,早晚也會被他人吞下,如今夷人主動送上門來,哪有推卻不要的道理?況且,夷人如今雖然落後,乃是周室有意爲之,刻意造成如今局面,並非夷人地方天生窮山惡水、子民愚昧。
當年黃帝之軍尚以木棒爲兵器時,夷人便已冶煉五金,造出青銅武器。周天子之外,第一個僭越稱王的,更非楚王子熊,而是東夷徐王。當初東夷人所建的徐國統轄淮、泗流域,徐偃王時因治國有方,仁義之名播於天下,國力強盛,周圍諸國臣服者三十餘國,乃敢於周天子分庭抗禮,所築王城比周天子的王城還要雄偉。只是當時周室氣數仍勝,乃發天下之兵滅了徐國,從此不再設治,以免再反。夷人有此輝煌,斷非不馴野蠻,只要我吳國悉心治理,不必多少歲月,便能成我吳國堅實根基。如今他們主動來投,殿下不可錯失良機。”
慶忌欣然點頭道:“你們所想,與我所思正是不謀而合。”
燭庸本也覺得這是天賜良機,可是聽慶忌這樣說,心中有些不忿,便唱反調道:“東夷來投,我們便要面臨齊人壓力,如今吳國千瘡百孔,江山未定,這個強敵我們接得下來嗎?再者說,東夷諸部落原本奉楚王爲尊,如今我們插手接掌,豈不與楚人接怨?
啊!應該是舊怨未消,又結新仇。我吳國伐楚,殺人無數,楚人可不是個個都把咱們和姬光分得清楚地。姬光擄來楚國傾國之財,屯積於姑蘇,我們一旦得國,也正需這筆財物修繕家國,秦人賀使昨日已提過一旦城破,我們應歸還楚國財富,那時還是不還?若是不還,楚人已怒,再接收東夷領地,楚人更怨,若是引軍來鬥,那麼秦楚齊晉諸強國,我們就要得罪遍了。”
孫武道:“齊國雖強,相距卻遠,若勞師遠征,消耗必甚,齊國國內田晏兩派、國高五族必難達成統一意見,暫且不必擔憂。至於東夷立國來投,乃是東夷民願,非是我們出兵搶佔,楚人也無從指責。至於姬光自楚國郢都掠來的財帛物資,那就更好辦了……”
他吸了口氣,若無其事地道:“來日攻下姑蘇,在王城裡隨便挑幾間房子燒燒,就說戰亂之中一把火全燒光了好了。楚人現在內則彈壓南方三苗,北則與晉爭鋒,東則諸伯國蠢蠢欲動,已是火燒眉睫,是以只要沒有確鑿證據,面子上讓他下得來臺,哪裡還會出兵相鬥?”
慶忌看着這位被史書修飾的從本事到品格都完美無瑕的孫大聖,兩眼發直。
孫武謙然一笑,拱手道:“殿下以爲如何?”
慶忌嘆道:“英雄所見……略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