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車輪聲忽遠忽近,那追兵竟是鍥而不捨,慶忌暗暗納罕:“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使這麼多追兵,連夜追擊兩個身份不明的人,便這般重要嗎?”
他卻不知,這一路兵,是中軍大夫秦纓子的軍隊。這位大夫平素與上卿國氏走的比較近,其實這也不過就是趨炎附勢、攀附大樹罷了。誰想國氏竟然行刺晏相,如今國君震怒,滿城通緝,不知多少人因此人頭落地。
秦纓子因爲是和晏嬰一齊上山避難的,第一波清洗他僥倖成了漏網之魚,可是他眼看着田乞越殺越上癮,已是紅了眼睛,整整一天都在抄家、殺人,心裡越發的害怕起來,這才自告奮通到外圍設伏,希望田乞百忙之中,別把他惦記起來。如今竟然有兩個刺客闖營,他只想把這兩人捉回去獻給田乞,已表明自家心跡,哪有不緊追不捨的道理?
是以慶忌與豆驍勁在前方逃,他領人在後方追,竟是片刻不肯鬆懈。慶忌與豆驍勁從山谷中潛出來時,天時已近中夜,潛行、闖營、再逃至如今,天色已經微明,慶忌見狀大喜,天色一亮,便可以放心大膽地馳騁了,胯下的戰馬雖然汗水淋漓,鼻息粗重,不過若盡力催趕,還能再疾馳一程,足可甩開背後追兵。
慶忌扭頭對豆驍勁道:“哈,我們快馬加……你怎麼了?”
慶忌這一扭頭,才發現豆驍勁氣急不對,他半伏在馬上,臉色蒼白。身形搖搖欲墜,慶忌一驚,連忙一勒馬繮,停住了座騎。
“公……公子……,驍勁不行了,請公子先行吧。”豆驍勁勉強勒住馬。對慶忌說道。
兩馬並立,慶忌纔看清楚,豆驍勁的後腰上插着一枝羽箭,箭矢深入半尺,鮮血沿着箭桿滲出,將白馬的馬股已染成了紅色。
慶忌驚道:“快快下馬裹傷。”說着跳下馬來。便扶他下來。豆驍勁搖晃了一下,穩住了身形,說道:“公子,自家事,自家知。豆驍勁是真的不行了,不能拖累了公子。”
慶忌怒道:“豆驍勁。你把本公子看成什麼人了?快快解衣拔箭,包裹傷口。”
豆驍勁脣邊露出一絲苦笑:“公子,一路疾馳,箭頭在腹中創傷更甚,公子大業爲重,多少兄弟死而無怨,今日何惜豆驍勁一條性命?公子,你快上馬,先行離去。若公子平安歸魯,則豆驍勁今日一死,亦死而無憾。”
“豆驍勁……”
豆驍勁突地雙膀一掙,掙開慶忌地手,把長矛一蕩,矛杆抵地,矛尖抵喉。大喝道:“公子若因豆驍勁而功敗垂成,驍勁雖死,死不瞑目,只求公子速速離去,不然,豆驍勁唯有自盡於此。”
“豆驍勁!”
豆驍勁悶哼一聲,矛鋒入肉。喉下淌下一行血液。慶忌大駭止步。
“請公子上馬,速速離開!”
豆驍勁逼喝三聲。雙目赤紅,那矛鋒抵住咽喉,眼看便要自盡而死,慶忌無奈,倒退幾步忽地大喝一聲翻身上馬,把頭一低,狠狠一鞭,縱馬便走,兩滴熱淚濺落塵埃。
豆驍勁眼見公子去遠,站直了身子,揮矛一抽馬股,把他那匹馬也趕離了原地,仰天長嘯道:“唉!恨只恨,不能親見我家公子光復吳國,登臨大王之位了!”
秦纓子驅趕戰車急急前行,到得一個三岔路口,便見一條大漢站在那兒,披頭散髮、衣袍解下,全縛在腰間,露出墨黝黝一身肌肉,黑鐵塔一般矗在那兒。他手中一杆長矛,矛尖斜斜拄地,冷冷地看着衝過來的十餘輛戰車,睥睨之間,毫無懼色。
那車前馭手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馬繮,戰車停在豆驍勁身旁五六丈遠的地方,秦纓子扶着戰車微一傾身,大喝道:“你是誰的何人手下,還有一個同夥,哪裡去了?”
豆驍勁嘿嘿一笑,斜眼睨他,狀似不屑。秦纓子大怒,戟指道:“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兩名武士剛剛跳下戰車,豆驍勁忽地大吼一聲,拖着長矛撒開腿便撲向前來,鬚髮亂飛,直若瘋魔一般,秦纓子嚇了一跳,連忙喝道:“給我攔住他!”卻見豆驍勁大步如飛,撲上來把矛一抖,不去刺車上人,卻向一匹健馬胸脯處“噗”地一聲刺了進去,那匹馬仰天一聲長嘶,四蹄攢動了一下,轟然一聲倒在地上,豆驍勁抽矛在手,反手又是一矛,又將一匹馬刺倒。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曉得他是要破壞戰車,阻人前行,當下便有數名武士要跳下車來擒他,豆驍勁狂奔幾步,跑到第二輛戰車前,重施故伎,又刺倒了一匹馬。衆武士大怒,圍上來戟矛齊施,一時間身上也不知受了多少傷。
最後,一戈割斷他的腳腱時,便有兩支長矛刺入他的肋下,豆驍勁大吼一聲,把矛揚起來,使勁全身力氣向前狠狠一劈,衆武士駭然退開,那矛劈在地上,“喀嚓”一聲斷成兩截,豆驍勁便撐着那半截斷矛,穩穩地立在當地,雙眼狠狠盯着他們,看得衆武士心中凜凜,竟無一人敢再衝上前去。
秦纓子下了馬車,氣沖沖地走近,只見豆驍勁披頭散髮,形似厲鬼,赤裸地上身處處是傷,兩杆長矛斜斜插入他的身體,他雖然大睜着雙眼,但是從額頭流下的血,已經凝固了他的眼神,而他連眼皮也沒有眨動一下,分明氣息已絕。
秦纓子不禁大怒,憤然罵道:“一個死人也讓你們如此畏怯,真是一羣蠢物!”
他走到豆驍勁面前,冷笑一聲拔劍在手,指着豆驍勁罵道:“匹夫,以爲毀我戰車,便可縱你同伴逃脫嗎?”
秦纓子說罷,手中的劍便高高地舉了起來,他想一劍斬下豆驍勁的頭顱,拿去臨淄城頭懸賞招識,不信不能認出他地身份。可就在這時,豆驍勁眼神一動,血紅雙晴忽地一轉,猛地盯住了他的面容。
豆驍勁的雙眼已被鮮血糊住,也不知能不能看清他的模樣,可那猙獰面容、血紅的瞳孔,看着實在駭人。秦纓子一呆,還沒驚叫出來,豆驍勁已張開雙臂猛地向他撲來,惡狠狠大吼一聲,張開大嘴“吭哧”一口便死死咬住了他的頰肉。
四周驚呆了地武士們慌忙撲上來,隨着秦纓子一聲慘叫,把嘴裡噙着一團血肉的豆驍勁扯了開來,劍矛齊施,手腳並用,待秦纓子滿臉鮮血地爬起來,豆驍勁已在他的面前,被剁成了一團肉泥……
慶忌縱馬狂奔,肩頭傷勢隱隱作痛,他知道,連番廝殺不得休息,又不能好好清潔傷口,恐怕已是起了炎症了。然而更痛的,卻是他的心。自他來到這個時代,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殺了他的人,但是以往種種,他是站在一個領導者、一個指揮調度的將領的角度,面對傷亡,很少觸動個人感情。
這一次不同,他和豆驍勁雖有主僕之分,卻是一對同生共死的刺客。誰是上位者?誰是卑微地下人?一切有形的約束已然不見,在他心裡,已經把豆驍勁當作了自己的兄弟,生死與共的兄弟。
眼前閃過豆驍勁見他醒來時那滿是歡喜的黝黑的臉膛,爲他翻烤着小鹿,然後用小刀一片片爲他削下熟肉時專注的模樣,然後就是用矛鋒抵住咽喉,逼他離去時地堅毅決絕的神情,慶忌心中忽然有種刺心的疼痛。
近乎於自虐的,他任那戰馬奔騰縱躍,顛動着他的身體,讓痛處更痛,似乎這樣才能解輕他心中的痛苦。失去控制的戰馬離開大道,馳上一片青青山坡,戰馬力竭,忽地一聲長嘶,雙膝跪倒,慶忌從馬上跌下來,沿着草坡翻滾幾圈,一人一馬,都伏在地上,劇烈地喘息着……
“無論如何,都要活着回去,都要及時回去,不管是爲了我自己,還是爲了慷慨赴死地豆驍勁!”慶忌緊緊攥起兩把草根泥土,向着蒼天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