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先生這才稍稍緩過些神來,答道:“病人?看完病走了。”
老錢大怒,逼問道:“看你這麼大歲數了,別逼我動手!軍統的傷員去哪裡了?哼!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什麼敬酒罰酒?軍筒軍筐?長官,您的話我聽不懂。一大早就有人來搜查,雞飛狗叫的,我想着關門不做生意了,誰知道來了個鄉下人,胳膊上好大一個口子,說是被車撞了,醫者有割股之心,總不能閉門不納吧?我給他上了藥,他和他兄弟就走了。”
老錢根本不信這套說辭,冷笑着反問:“有這麼巧的事?那個人在哪出的車禍?現在又去了哪裡?”
“我怎麼能知道這些?人家是來看病的,又不是來登記戶口的。”
老錢無計可施,人手不夠,怕驚動左鄰右舍惹來麻煩,又不敢在這裡動粗,只得決定去當地警署借一輛車,先把馬老先生和龔新華父子都押回上海再說。
八月六日上午九點,重慶北涪偏巖古鎮,周成斌正在上課,已經傷愈的餘浩辰走進教室附耳說道:“周主任,局本部毛先生來了電話,張弛發來密電:陳勁鬆遇襲,傷重已被截肢,目前生死未卜,楊本華等四人犧牲,戴老闆命令您馬上回局本部。”
截肢?周成斌心頭一痛,交代了幾句:“你去找別的教官代課,我這就走。”
餘浩辰追了出來說道:“陳副局長生命垂危,張隊長獨木難支,這個時候戴老闆讓你過去,想必是派你重返上海,周主任,我申請和您一起回上海。”
七號下午四點,陽澄湖邊唐吉田父母家中,手術後的陳勁鬆被轉到了這裡養傷,自從他中午十二點醒來,知道自己的左腿自膝蓋以下被截肢,強自支撐着安慰了趕來照顧他的孫棟盛一句:“大男人,哭什麼?能保住性命就是萬幸。你去吧,讓我一個人待一會。”
四五個小時的時間,陳勁鬆望着窗外,一言不發,眼角似有淚痕。孫棟盛阻止了要去送魚湯的唐父,心中鬱悶,無處發泄,拼命劈了一堆小山一樣的劈柴泄憤。
夕陽西下,張弛帶着馮根生來了,他坐在陳勁鬆的牀邊,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陳勁鬆強笑着說道:“怎麼有時間來看我?”
陳勁鬆的笑容說不出的落寞淒涼,張弛心中一酸,答道:“再忙也要來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不過來看看不放心……也不是了,順路罷了……勁鬆,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殺人不眨眼的軍統王派殺手,連個話都不會說?算了,你想說什麼我都明白,談談工作吧。都有誰犧牲了?電告局本部了嗎?上海分局……你一個人行嗎?”
張弛接過孫棟盛端來的白開水喝了兩口,理了理思路答道:“糧食店裡的兩名夥計、第三縱隊的一名戰士,還有楊本華,犧牲了。局本部已經來了回電:等你的傷勢好轉,送你回重慶。周局長重返上海,繼續擔任上海分局的局長。勁鬆,喬文榮一直聯繫不上……龔新華父子和馬老先生被捕了。”
陳勁鬆的神情更加黯淡,孫棟盛實在忍不住,哭出聲來:“都是我的錯……跟了您這麼久,一點長進都沒有,蠢得像頭豬!是我把敵人引過去的……我該死,我該死一萬次,讓您變成這樣,還連累了這麼多的人……”
“行了!閉嘴!”陳勁鬆難得的動怒:“你還有完沒完?!出去!”
孫棟盛不敢違抗,跑出房間,蹲在牆角,大滴大滴的眼淚不聽指揮,落在地上,他拼命捂着嘴,不敢哭出聲來。
張弛勸道:“勁鬆,你衝老孫發什麼火?上海分局,各個都是好樣的!楊本華兩次有機會安然逃離的,他卻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戰友……”張弛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陳勁鬆嘆了口氣,說道:“張弛,馬老先生不是我們的人,但有一線可能,要設法救他。還有,我可能等不到周局長了,有幾件事我必須向你交代。”
陳勁鬆向張弛交接了他經手的幾家外圍組織的聯繫辦法,和他掌握的活動經費。劉澤之的存在他無權告知,唉,這輩子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兄弟重逢的機緣,此次遇襲,要不是劉澤之在現場隨機應變,損失更大。
“我一定盡力……不過76號是什麼地方,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勁鬆,雖然你失去了一條腿,還是可以幹很多事的,比如周局長的那個特訓班,就很缺教官……我的意思是……”張弛自覺冰冷無味,止口不言。陳勁鬆是軍統的跟蹤與反跟蹤高手,失去了一條腿,等於失去了半條命。
陳勁鬆悽然一笑:“老張,別擔心我了,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放棄,就算是爲了楊本華他們……我和日本人不共戴天!”
八月二十日,影佐禎昭請小野平一郎來家中用晚餐,飯後,二人相對品茶,影佐禎昭說道:“聽說小野君三日前喜得外孫女,明珠入懷,可喜可賀,令嬡還好嗎?”
一貫內斂的小野平一郎喜不自勝:“承蒙影佐君惦記,託福母女均安,雖然比預產期提前了十來天,孩子足足有三點三公斤,可惜不得一見。倪新電報中說起他奉命將於本月底飛回上海,孩子太小,小女只能留在東京。難道……”
影佐禎昭答道:“是的,將軍所料不差,大本營批准了我的第二次申請:尋機除掉李士羣。怎樣才能做得天衣無縫,還望將軍教我。”
小野平一郎喝了一杯茶,斟酌道:“首先需要一個兇手,軍統的兇手,既然要嫁禍軍統,軍統此時動手除掉李士羣,總要有一個契機。影佐君手裡是否還有一些和軍統有關的犯人?”
影佐禎昭笑道:“將軍心思敏銳,不錯,我一直留着這幾個人就是爲了製造一個‘契機’,至於這個兇手嗎?還望將軍割愛。”
小野平一郎略一思索,隨即明白影佐禎昭指的是誰,答道:“好說。”
“我已命令高松原田二十四日抄查意誠商貿公司,我想不會沒有收穫,事後也足以向大本營交代了。”
這是自然,有證據最好。即使沒有,影佐禎昭自會僞造證據。小野平一郎笑笑答道:“影佐君所言不差。”
自從崑山圍捕陳勁鬆再次失敗,十來天以來,李士羣一直處在惶恐之中,影佐禎昭要走了老錢抓到的龔新華父子和姓馬的那個老中醫,審問無果後沒做發落。關進了監獄。對76號也沒做任何處分,《情況簡報》上報後,遲遲沒有迴音。
二十一日上午,平川新野報告道:“李主任,影佐將軍命令把龔新華等三人移交給76號,審訊後公開槍決。由於張勝宇參加了此次行動,小野將軍派遣他協助執行。”
終於有了下文,李士羣略微放了點心,命令道:“讓趙敬東去把人犯押回來。張勝宇來了讓他來見我。”
“是,還有件事,溫處長說倪新倪處長髮來電報:本月二十九日第二期特訓班結業,他將於近日飛回上海。倪處長十七日喜得千金,母女均安。”
李士羣有些失望:“是個女兒?也好,你安排一下,等他回來我出面給他接風。淺野君和劉秘書的傷怎麼樣了?”
“淺野君傷勢較重,最少還需要住院半個月。劉秘書這兩天就可出院。”
中午,趙敬東來見李士羣:“李主任,我把三名人犯押解回來了,這是高松原田移交的審訊記錄,請您過目。”
李士羣仔細看罷,交給趙敬東:“你也看看吧。”
趙敬東看完,不解的問道:“李主任,馬嘉焌是軍統上海分局的中校情報專員?這可能嗎?既然馬嘉焌已經供認了自己的身份,爲什麼沒有招出一名部下?中校?聽張勝宇說副局長陳勁鬆的軍銜也應該是中校,不對啊,馬嘉焌的位置這麼高,陳勁鬆的手下冒着暴露的危險,直接去找他,這符合邏輯嗎?還有,馬嘉焌曾被常熟日本人的憲兵隊逮捕過,徹底調查過他的身份,當時的結論就是一個開中醫診所的老百姓,怎麼又冒出這麼多背景資料了?”
李士羣沒有回答,只道:“二十三號公開處決,這麼快?集中營那個姓喬的俄文翻譯沒有一同移交?”
趙敬東答道:“沒有,喬文榮還押在佔領軍司令部。您說得對,如果馬嘉焌的地位真的如此重要,他的供詞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這麼着急的處決……屬下認爲不妥,主任,請您和影佐將軍協商,把處決計劃延後幾天,屬下想繼續審問。”
李士羣心中自覺瞭然,微微擺手答道:“敬東,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影佐將軍豈是如何意氣用事之人?這個馬嘉焌應該只是個小角色,甚至都有可能不是軍統的人,被龔新華一時利用,趟進了這趟渾水裡。三木之下,屈打成招,被有意引導着承認了子虛烏有的中校情報員身份。”
趙敬東不解道:“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李士羣不屑的笑笑答道:“幾番失手,76號是沒面子,影佐禎昭又何嘗有面子?找個無辜者扣上一頂要犯的帽子,公開處決,對上峰、對方方面面都是個交代,也能打擊反日勢力日益高漲的氣焰。至於那個喬文榮,倒確實是軍統的人,位置也比龔新華父子重要得多,所以影佐將軍要留着他進一步審訊。”
趙敬東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主任英明。那我們應該怎麼辦?這三個人還審嗎?”
“當然是配合影佐將軍,走個過場,審一下。送上刑場,媒體記者等人可以到刑場觀刑。你去安排吧,叫張勝宇來見我,我命令他協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