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軍醫無力的辯解:“我就是個醫生,你知道的,我在76號什麼都做不了……你到底想讓我幹什麼?”
“老彭,我對你沒有惡意,否則當初就不會一句話制止了張弛,之所以冒險來見你,是有件東西要交給你,你看看吧,照片上的人你總不至於不認識吧?”
照片上是一名十二三歲的男孩,個子長高了,也長大了,可是輪廓沒有變,那雙酷似自己的眼睛……彭軍醫死死的攥住照片,眼眶溼潤了。
劉澤之溫顏勸道:“老彭,你數次對我談起過下落不明的妻兒,這些年我不是不想幫你,可你的身份……我不便假手於人,回到重慶後,自己出面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這個孩子,遺憾的是他的母親五年前死於武漢日本人的空襲,孩子被武漢公署的慈善機關收養,目前在重慶的難屬子弟學校,上六年級了,雖然大後方條件艱苦,一口飽飯總還是有的。”
彭軍醫的聲音哽咽了:“謝謝你……我……”
“這是孩子的一篇作文,他心目中下落不明的父親是一個抗日英雄……孩子按照自己最崇拜的人,想象着父親的形象。爲怕打破孩子的夢想,我沒和他提起你,只向他的老師要來了這篇作文。”
老彭強行抑制住跌宕起伏的心情,說道:“五年多以前,南京即將淪陷,妻子帶着兒子去了武漢孃家,我放不下上海的診所,想着自己一個醫生,誰來了,我都是給人看病,就留在了上海……沒想到這一別就是……澤之,這些年我不是沒有過掙扎,可我一個軍醫,又能做些什麼?”
“老彭,五六年前你有這種想法一點都不稀奇,這些年你在76號,所見所聞,還不足以讓你醒悟嗎?中日之間,是一場全民戰爭。你還記得孟霄傑嗎?他和你一樣,是一名醫生,他的妻子女兒也死於日本人之手。”
“記得——澤之,你容我想想,不過你放心,我寧死也不會出賣你,出賣張佔。”
這個時候,不能給對方太大的壓力,劉澤之點頭答應:“這我相信。老彭。我不能在此久留,有什麼事你隨時可以找張佔。”
“你還是快走吧,澤之,如果方便的話,請你替我照顧……”
劉澤之笑笑安慰:“你放心吧,且不說你我有可能成爲戰友,即使你執迷不悟,也不會株連到孩子身上,這個孩子是您的兒子,可也是中國的抗戰難童。”
老彭稍稍放心,又道:“你們軍統最近搞了多起針對日本人軍警機關、倉庫等目標的破壞行動,倪新疲於奔命。爲了立威,大後天,也就是十三號,是南京淪陷六週年紀念日,倪新決定公開槍決武順和那名死不開口的軍統行動人員,爲了掩人耳目,體面地出現在公衆面前,他命我從明天起給他們醫治。”
劉澤之頗感欣慰:老彭等於無意中已經開始爲軍統工作。他說道:“我知道了,老彭,你有事可以隨時找張佔,你多保重。”
“澤之,你也多保重,我走了。”
送走老彭,劉澤之命令道:“老包,陳銘和崔峰在外面警戒,你去看看停在衚衕口那輛小貨車上左側反光鏡上是不是繫着一條黃色絲帶?”
包祖章答應着去了,劉澤之對張佔說道:“這是一家新的聯絡點的地址,目前只有我和周局長知道。此次跟我來的陳銘和崔峰只知道我來這裡見一個人,卻並不知道你和包祖章的身份。爲了安全,我走後,你命令包祖章轉移到新的聯絡站。”
“是,澤之,武順,還有那個……”
“那個人叫季綱,是軍統的少校行動特工。目前不能給老彭太大的壓力,我需要他出面掩護你過關,營救……不能讓他參與。張佔,你的心情我明白,我會和周局長或者張副局長商量,如果決議營救,會再和你聯繫。”
十一號中午,劉澤之回到韓德勤部長官部駐地,葛佳鵬一見面就道:“你可回來了,我要去醫院探視張副局長和孫隊長,韓長官很不諒解軍統,苦於保密條例,又無法和盤托出。你是去找韓長官解釋還是和我一起去醫院?”
“沒必要解釋,有的時候說得越多錯的越多,覲見韓長官的事不急,走吧,去醫院。”轉頭命令陳銘:“去看看林世榮在哪裡?讓他來醫院見我。”
醫院曬滿繃帶的後院,劉澤之見到了張弛,張弛問道:“你回來了?一切都還順利嗎?周局長什麼時候回來?”
“他估計要到十六號之後了,還算順利吧。老張,局本部命我帶隊去緬甸,臨行前必須面見韓長官。我順利的說服了彭軍醫爲軍統做事,按照紀律,除了周局長,我走後只有你知情。”
“這麼說飛鷹計劃完成在即?唉,我這身體,也沒幫上你們的忙。”
“你又來了。老孫怎麼樣了?我命葛佳鵬先去探視了。”
張弛答道:“最起碼還需要臥牀半個月。孫棟盛是新任第三縱隊隊長,好在有副隊長杜一帆主持工作。”
“那我只能和你商量了,倪新決定在後天公開處決武順、季剛。”
張弛一愣,狠狠罵道:“該死!早就應該向局本部提出申請,重啓啄木鳥計劃。澤之,你說該怎麼辦?”
“你我是來不及回上海了,林世榮也在這裡,馮根生、鞏肅和有能力營救嗎?”
“估計不行,他們承擔的任務已經很重了。張佔怎麼說?”
“他一直是想營救的,不過目前他的處境……不宜有大的動作,只能提供具體的行刑時間和地點。”
張弛思忖道:“武順和季剛都是一線行動人員,被捕這麼久了,想要誤導倪新……澤之,你在想什麼?”
“當初我從青浦訓練班畢業就去了毛先生身邊,說實話,血雨腥風,聽過很多。也見過一些,卻沒有親身經歷過,直到樂奕——我最好的同窗,死在我的槍下,那一刻起,我才明白:在中日拼死廝殺的戰亂中,加入軍統的那一刻起,這條命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武順、季剛,是值得尊重的戰友,可是,我們無能爲力,這種無力感在76號潛伏的四年裡,如影隨形……”
張弛重重的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冬日的寒風拂過,他的心裡卻如同有一把野火灼燒,焦躁不寧。
劉澤之勸道:“你的感覺,我何嘗不知道?周局長在執行飛鷹計劃,而我馬上要離開,你又有傷在身……說實話,當初我暴露被捕,如果有機會和你們聯繫,我並不同意你冒險救我……這不是我不領情,也不是在說風涼話,救命之恩,我記在心上了,而是……營救不可能不造成傷亡,這些人的命也是性命!”
張弛默然。
“假如張佔沒有被劃入營救張克清的嫌疑人名單,我是同意鋌而走險的……在決定對張克清伸出援手的那一刻起,我們等於已經做出了決定:放棄武順和季剛。如果你一意孤行,等於置張佔的安危與不顧,而張佔的價值,遠遠超過了武順和季剛。”
面對劉澤之的冷靜和直言不諱,張弛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劉澤之又道:“和平年代人命是不能用價值來衡量的,可現在哪?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也許你覺得我冷酷,我自己也痛恨我自己……我無數次的想過:在樂奕殞命的那一刻,我就應該和李士羣拼個你死我活!那樣的結局,也許是最痛快的,也是最好的,我就不會連累那麼多人,還都是我愛的人……”
劉澤之的聲音越來越低,漸不可聞……
葛佳鵬用一輛油漆斑駁、走起來嘎吱作響的舊輪椅推着孫棟盛走過來,遠遠地就揚聲說道:“張副局長,我發覺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對我們軍統的人都很客氣,老孫說無論藥品、吃的喝的,都先緊着我們。我剛去了食堂,他們答應特意爲我們炒兩個小炒。”
張弛剋制住情緒,苦笑道:“澤之,有件事……我架不住院長的懇求,答應在一個月之內爲軍醫院搞到一批藥品。”
“我馬上就要去緬甸了,你是上海分局的副局長,你說了算。老孫,你的身體怎麼樣了?”
孫棟盛虛弱的答道:“我還好,撿回了一條命,只是,還得養個十天半月,唉,缺醫少藥,這家軍醫院也是這樣,如果能設法搞到一批,那是最好。”
一名護工走過來說道:“張副局長,午餐準備好了,我擺在空着的那間藥房倉庫裡了。”
四人向倉庫走去,恰好遇到來見劉澤之的林世榮,葛佳鵬調侃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老林,你特意趕飯點來的?”
“瞧你說的,是劉特派員叫我來的。醫院的飯,我敬謝不敏!”
“今天可不一樣,食堂答應蒸一份臘魚,炒一個冬筍肉絲,再做一個榨菜肉絲湯。可沒你的份。”
林世榮笑道:“怎麼沒我的份?見一面分一半,沒聽說過吃獨食遭雷劈啊?”
五人圍桌坐下,葛佳鵬盛湯分飯,張弛心情鬱郁,有一搭沒一搭的扒拉着碗中的二米飯。孫棟盛吃的是病號飯——少油少鹽,煮的稀爛的麪條。
劉澤之的胃不好,只要條件許可,總是先喝湯,他端起榨菜湯喝起來。林世榮是四川人,對淞滬的飲食口味很不習慣,見有榨菜湯,就先喝了一碗。
葛佳鵬放下飯碗,又爲劉澤之盛了一碗,遞過來後,自己也端起一碗湯喝起來,邊喝邊說道:“老林,這麼快就一碗?你也給別人留點。天氣太冷,喝點熱湯,渾身都暖和了——棟盛,你不能吃榨菜,也不能吃臘魚,護士特意交代的。”
“我就吃一口,那個圓臉的小護士就是個事媽,別聽她——劉特派員,你怎麼了?”
只見劉澤之臉色發青,豆大的汗珠佈滿額頭,身體不由自主的痙攣,手中的湯碗掉在了地上!
葛佳鵬嚇了一跳:“澤之,你怎麼了?”
劉澤之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林世榮腹內一陣劇痛,癱倒在椅子上……沒等葛佳鵬再開口,腹痛襲來,眼前直冒金星,他也強撐着說道:“張副局長,有人……有人……”
張弛立即反應過來,高聲喊道:“是中毒!來人——”顧不得槍傷未愈,一邊高喊一邊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