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黑得詭異。
弓一樣的上弦月被鉛雲遮掩,夜色如濃稠的墨硯,沉深得化不開。
華府的主宅大院。
梧桐居中,燈火通明。
硃紅色的金字牌匾,灑脫大氣的寫着“梧桐居”三字。
門匾之下,兩側垂放掛着的,是一副對聯。
“閒看門中木,思問心上田。”
這樣以一副簡短而又意味深深的對聯被用篆書刻在了這大門邊上的門框之上。
入木三分,在用金粉塗抹在上面。
時隔數年,顏色風韻絲毫未變。
字還是當年的字,梧桐居也還是當年的梧桐居,只是如今的人,卻已經不是當年的人了。
華衿歌站在門口,仰頭望着這叫她有着說不出來的熟悉感的景象,心中是五味成雜的。
梧桐居,乃是華府老太爺與老太太居住的地方。
後來老太爺過世,老太太長年不在家中,這梧桐居便成了荒廢之地,只是偶有家丁奴僕進去收拾,再無一絲人氣。
梧桐居前面,華衿歌的目光掃過這扇莊嚴無比的大門。
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卒,本是熟悉得要命的景象,但是卻叫她心中生出酸澀,不敢迴應。
因爲這些熟悉,是屬於當年的華汐兒的。
如今華汐兒已經死了,她,是華衿歌,這些回憶,即便是不住的翻涌,她也只能夠壓抑心中,不能表露半分的。
“三小姐,不要怕,老太太在裡面等着的,進去吧!”
一邊,陳數見到華衿歌在這梧桐居門口站住,仰頭凝望,以爲她是害怕了,忍不住的上前在她面前十分溫善的說着。
“今日是華府家宴,府上的姨娘小姐們都來了,老太太卻獨獨惦記着三小姐。”
說到底,老太爺過世之後,老夫人的性子大變,對夫人的兩個孩子的愛還是沒有變的。
華衿歌聽得陳數的話,面上如同一隻受驚了的小貓一般的,垂着頭,只是滴溜溜的轉悠着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點了點頭。
心中卻是嘲諷的。
家宴?
華汐兒的死尚且還在京城之中傳得沸沸揚揚的,這華府中的衆人怎麼能夠這般心安理得的坐在這榮光之下享用安逸的晚餐。
他們可記得,這華府的一切榮華富貴都是華汐兒在戰場上拼命打下來的,他們已經白白的享用了這麼多年
了,現在是時候拿回來了。
不過,華府中的人怎麼想華衿歌毫不在意,只是她不懂,難道那個一直將華汐兒當成掌上明珠一般的疼愛的老太太,也是這般麼?
難道真的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麼?
心中忍不住的升騰起了一股酸楚,華衿歌的眼眶泛紅,面上的瑟瑟縮縮讓其看起來更加的柔弱不堪。
跟在陳數身後走着,就如同一隻受驚了的小兔子一般,姣好的面貌在燈光下時隱時現,惹的人忍不住的心生憐愛。
“三小姐,就在裡面了,您就這樣進去,正對着大門坐着的那個慈祥的老人就是老太太了,您要記得,要拜見老太太。”
陳數說着,十分詳細的教導着華衿歌應該如何參拜老太太,這一刻,華衿歌放佛有一種錯覺。
那便是,她與這個華府是沒有關係的,唯獨與這個陳數,有着剪不斷理還亂的命運糾纏。
他爲什麼對自己這麼好,華衿歌不知道,但是她可以保證。
有朝一日她華衿歌成爲人上強者,她一定會將今夕陳數對自己的恩情無數倍的奉還給他的。
有恩必報,不論前世今生,都是華衿歌的做人準則。
當然,她能記住恩情,自然也忘不了仇恨。
上一世,這輩子,凡是有愧於華汐兒,鳳啓越的人,她定要向他們千倍萬倍的將她付出的東西都討回來。
“三小姐,您可記住了?”
陳數說了許久,無非是在向華衿歌介紹家宴之中哪些人坐在哪裡,華衿歌應當如何參拜。
如今她已經是要嫁給南王的女子了,這些禮儀沒人教過她。
她要是在那些本家旁系面前出了醜,那些嘴碎的人將這些事情傳到了南王耳中,只怕南王會愈加嫌棄三小姐的。
想到這裡,陳數心中便是一疼,恨不能將自己知道的東西全部都說給華衿歌聽。
只是無奈華衿歌是個傻子,陳數說了這麼多,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用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陳數,嘴角帶着笑意。
不知道是懂了還是沒懂。
“三小姐,總之,你進去之後一定要坐在老太太身邊,你放心,老太太會好好保護着你的。”
陳數說完,讓到了一邊,示意華衿歌可以進去了。
因爲是柯府的家宴,他這個外姓的管家沒有資格入席。
“謝謝你。”
華衿歌最終給出陳數的迴應便是這三個字。
謝謝。
她是真心謝謝他,並且她保證,他今日的好心,以後一定會得到好報的。
一定。
不管自己這句聽起來正常無比的謝謝二字給陳數造成了多大的震驚,華衿歌將自己的一雙粉拳攥緊,堅定了腳步,往那大廳之中走了去。
梧桐居的大殿之中,燈火通明。
一顆錚亮的夜明珠懸掛在大殿的頂端,正在熠熠生輝,照耀着整個房間,卻將人的容貌映照的十分慘白,失了生氣。
華衿歌走入大殿正廳之中,接受着來自左右兩方的人羣的目光的洗禮。
其中,有不屑的,有嘲笑的,有嫉妒的,還有些少得可憐的憐憫。
除卻一個面容端莊嚴肅的老者坐在這大廳的正中央的高位之上,大廳的左右兩邊也是坐滿了男男女女。
華衿歌的將打量的目光變爲怯怯的偷窺,注視着這大廳左右坐滿的人。
這次的家宴與以往時候的不同。
以往時候的家宴,只有華佔元一族的人蔘宴,更多的時候,便是這華府之上除了雲青衫與華衿歌之外所有的主子皆可以參宴。
而這次,這個家宴卻是有華家兩系人蔘宴。
華佔元領頭的坐在左邊的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爲一系,而坐在右邊的爲首的中年男子身邊的男男女女又是一系。
華衿歌在腦海之中搜索記憶中有關的華家的族譜的消息。
知道坐在右邊的那個爲首的那個一身素縞,英氣逼人的臉上卻滿是哀怨的中年男子是誰了。
他乃是華佔元的同胞哥哥,當初的華家嫡長子華安九。
人稱華九爺。
因爲年少時候被一女子所傷,發誓一生不娶妻不生子,更是不繼承家族丞相之位,寧願放浪天下也不願做着官場的犧牲品。
華衿歌不是沒有見過華安九,相反,她與這個大伯的關係甚是密切。
因爲當初鳳葉揚還未登基,華安九曾經送信給華汐兒叫她應當知道在恰當的時候抽身,莫要爲了不值得的人錯付終生。
並且,當初華汐兒與鳳葉揚的婚事,整個華家便只有他是反對的。
用他的話來說,鳳葉揚在華汐兒醉酒的時候對她行了不軌之事,本就是該千刀萬剮,卻要華汐兒委身下嫁,可是要害了華汐兒一輩子。
當初華安九對自己的好,華衿歌銘記在心。
現在想起來也算是有些安慰,這個世界上,真心愛過自己的人確實不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