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席子謙奏報,衆人均知,倪厚身受重傷,至今未愈,可是當看到那瘦骨伶仃的人影,還是不禁大吃一驚。
倪厚被兩名軍士扶着,一瘸一拐的走上殿來,臉容枯稿,頭上纏着布帶,一條手臂還掛在頸中,若不是事先知曉倪厚回京,驀然瞧見這麼一位,只當是哪裡來的災民,又哪裡想得到是那位威風八面的兩廣總督?
倪厚一見皇帝,便放聲大哭,推開軍士,踉蹌前奔,卻只奔出十餘步,便砰然倒地,趴在地上連連磕頭,哭道,“皇上,臣深知罪孽深重,罪該萬死,原該戰死沙場,以雪臣恥,只是臣若不回來向皇上當面請罪,臣死不瞑目啊!”
皇帝本來滿腹怒火,一見他這般樣子,不由一怔,皺眉道,“倪將軍,這大節下,你哭什麼?”
倪厚哭聲頓時一停,勉強爬起身子,連連磕頭,說道,“臣一見皇上,立時便忘了,請皇上恕罪!”
皇帝道,“你上前來,細細回話!”
倪厚磕頭應命,膝行着向御階前爬去,只是他一條腿顯然行動不便,掙扎着爬了許久,才爬到階下。
皇帝見他這等模樣,一腔怒火便消了一半,問道,“步應關一戰之後,再不見你蹤影,你可說說,去了何處?”
倪厚叩頭應命,說道,“那日臣是鬼迷了心竅,見關外秦將軍與敵軍大戰,始終難分勝負,便想開關出去,突施襲擊,殺敵軍一個措手不及。哪裡知道……哪裡知道……”
“哪裡知道,卻被敵軍趁虛而入,奪去步應關,陷我大軍於危難,險些全軍覆沒!”皇帝冷冷接口。
“是!”倪厚顫聲低應,聞皇帝不語,便又續道,“臣率兵殺出城去,轉眼便捲入混戰,而關門上卻傳來廝殺之聲。臣心中後悔萬分,卻也只能望着秦將軍的大旗殺去,指望與他合軍一處,好殺出一條生路。”
皇帝轉頭去瞧秦天宇,問道,“秦將軍,果然如此?”
秦天宇忙又跪倒,說道,“其時微臣只見敵軍入了步應關,只顧回兵殺去,並不曾留意倪將軍!”
皇帝又再望向公孫寧,問道,“公孫節度使,你是何時出關?”
公孫寧出列跪倒,回道,“回皇上,臣本來已整兵離關回京,行不出多遠,竟聞關上廝殺之聲,回頭便見我大鄴帥旗摔落關下,臣即刻揮兵殺回,卻見關內已到處是幾木的人馬。臣本想奪回雄關,奈何幾木大軍不斷涌入,臣寡不敵衆,只好一路殺出關去,也是望着秦將軍的大旗殺去,與秦將軍匯兵一處,並不曾見倪將軍!”
皇帝微微挑眉,又再望向倪厚。
倪厚磕頭道,“臣最初出關,本是繞向敵軍後方,想與秦將軍兩相夾擊。待到中伏,臣離秦將軍已是極遠,後來……後來身上連中數刀,臣不支暈去,待到醒來,卻已被馬兒馱到關外一處山谷之中。”
皇帝挑了挑眉,問道,“你的手臂和腿,便是那時傷的?”
“皇上容稟!”倪厚磕頭,說道,“臣那時不過失血暈厥,身上只是十幾條刀傷,這手臂和腿,是這幾個月來,臣與幾木散兵周旋所至!若不是……若不是公孫五公子的人將臣救回,臣怕是沒命來給皇上磕頭了!”說着說着,聲音便啞了下來,幾乎落淚。
阮雲歡聽到此處,不禁低頭,掩去脣角挑起的笑意。這個倪厚,說話也算滴水不漏,當初汪世遇到他時,他身上的刀傷已大半痊癒,若說手臂和大腿是戰時所傷,只要太醫一驗,便知受傷的時辰不對。可是他說是這幾個月來與幾木的散兵周旋所至,那便只要是新傷,便可推到幾木散兵身上。
自來戰起,常有兵士被爭戰打散,成爲散兵流勇,皇帝聽他這番言辭,倒也不疑,一臉的陰沉倒去了幾分,點頭道,“這麼說來,你倒不是臨陣脫逃!”
倪厚身子一顫,連聲道,“皇上英明,臣身受皇恩,當此國難,如何能夠臨陣脫逃?皇上明鑑!”說着,連連磕頭。
皇帝一聲冷哼,聲音又再轉爲陰冷,咬牙喝道,“可是你私自開關,置我大軍於危難,使敵軍入我邊界近千里,令我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又該當何罪?”
殿上衆臣、誥命聞皇帝語氣嚴厲,齊齊一驚,紛紛自案後站起,躬身而立。
倪厚頓時面如死灰,伏跪於地,顫聲道,“臣死罪!”
“死罪!”皇帝冷笑,點頭道,“你既知死罪,便當自行到刑部領罪,又上殿來做什麼?”
倪厚伏首,還不曾說話,但見下方跪着的公孫寧向上稟道,“皇上,臣有事稟奏!”
皇帝挑眉,說道,“講!”
公孫寧自懷中摸出一信,雙手高舉,朗聲道,“今日一早,微臣下屬快馬送到快報一封,說步應關外大悠山中,發現敵軍屍身一百二十七具,其中有四具爲敵軍將領!這一百二十七人,致命傷口,皆爲厚背大刀所致。”
“一百二十七具?”殿上頓時一片轟然。若是這一百二十七名幾木將士都是一人所傷,那此人之勇猛,可想而知。
皇帝揚眉,說道,“厚背大刀?那是倪將軍的兵器!”
“是!”公孫寧朗應,說道,“厚背大刀是倪將軍的兵器,微臣部屬,也是在大悠山中尋獲倪將軍!微臣斗膽,奏請皇上查明此時!”
皇帝點頭,轉向倪厚道,“倪將軍,這一百二十七人,可是爲你所殺?”
倪厚緩緩擡頭,臉上一片迷茫,說道,“臣誤入山中,每每遇上幾木國散兵,便與之拼殺,並不記得殺了幾人。”言下自然是承認自己在不斷擊殺幾木國散兵,並又不在言辭上居功。
“皇上!”丞相阮一鳴及時開口,說道,“倪將軍擅自開關雖然死罪,但他與大軍失散之後,身受重傷,還力戰不屈,理當嘉獎!”
皇帝沉吟未語,但見五皇子淳于昌也出列跪倒,朗聲道,“父皇,倪將軍雖功不抵過,卻孤身拼殺,不爲敵軍所擒,也當嘉獎,請父皇暫饒倪將軍一死,以觀後效!”
皇帝濃眉一挑,轉頭望向端王淳于順,說道,“端王以爲呢?”
淳于順倒身跪下,說道,“父皇,倪厚失糧草在先,擅自開關在後,實在萬死難辭其咎!只是念其均是無意之失,又有多年功績,請父皇斟情從輕處置!”
當朝呼聲最高的兩位皇子同時求情,一時間,殿上呼啦啦跪下一大片,盡皆替倪厚求情。
皇帝本來有些遲疑的眸光變的幽冷,淡淡道,“倪將軍人緣極好,竟有如此多人求情!”
這一句話,令殿上衆人齊齊吃了一驚。當今皇帝睿智英明,卻一向最忌大臣勾朋結黨,如今滿朝文武一齊給倪厚求情,怕是犯了皇帝的大忌。
倪厚伏跪於地,也是暗暗心驚。這許多人同時求情,怕是要弄巧成拙!忙向上磕頭,說道,“臣罪當死,不敢求皇上饒恕,只是臣一人之失,懇求皇上饒過臣的家人,臣當結草銜環,來生以報。”
皇帝目光向他一掃,投在公孫寧身上,問道,“節度使以爲呢?”
公孫寧略一沉吟,向上稟道,“皇上,國之律法不可廢,倪將軍有罪,必該按律處置。只是麻天昌降敵在前,倪將軍拒敵在後,若是同一處置,怕使軍中將士們人心動盪。況,自來國之邊境散兵遊勇侵擾百姓,令百姓無法安心重建家園。一百二十七人雖說不多,但倪將軍重傷之身,能拼殺至此,也足見風骨,臣抖膽,求皇上饒倪將軍一命!”
一番話,先將倪厚與麻天昌對比,再談及邊關百姓,滿殿的朝臣均是微微點頭。麻天昌身爲國舅,卻屈身降敵,如今是皇帝心中第一怒,而大戰之後,邊關百姓更是皇帝心之所繫,公孫寧這一番話,竟是句句切中要害。
阮雲歡悄悄擡眸,但見不知何時,衆嬪妃已經退出殿去,而滿殿文武、誥命跪的跪,立的立,唯有太子,仍然端然穩坐,一杯接一杯飲酒,直到聽到麻天昌的名字,嘴角才淺淺帶出一絲笑意,擡眸向公孫寧一掃,又垂下眼睫。
皇帝略一沉吟,點頭道,“節度使言之有理,倪厚雖然有罪,但力戰不屈,也該嘉獎,便饒你一死!”
倪厚大喜,忙連連磕頭,顫聲道,“臣謝皇上隆恩!”
“只是……”皇帝將話鋒一轉,冷聲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從今日起,罷去倪厚所有官職,削職爲民,流放贛嶺!”
死罪改爲流刑,雖然這刑罰不輕,但倪厚得回一條性命,已覺大喜過望,連聲謝恩。
皇帝目光向下一掃,擺手道,“都起來罷!”
“謝皇上!”衆臣齊應,紛紛起身,仍退回自己案後,卻不敢坐。
殿外,傳來悠長鐘聲,夜,已到子時。衆人不禁齊齊向殿外回望,這個年,就這樣過了!
皇帝默默靜坐,直到鐘聲響過,才緩緩道,“太子、倪厚帶回天牢,三日後,倪厚押赴贛嶺,太子……待申屠傑、白泰等人成擒,再行發落!”
“是!”殿上衆臣齊齊應命,便有人來,將倪厚押下,兩名侍衛向太子微微躬身,說道,“殿下請!”
太子泰然不動,慢慢將杯中酒飲盡,才緩緩站起,向皇帝跪倒辭過一禮,默默起身,隨侍衛而去。
大殿一片寂靜,耳聞鐵鐐“噹啷”,拖拽過殿上青石磚,行出殿去。大開的殿門外,雪花依舊漫舞,那漆黑的夜空,卻突然竄起一串煙花,在空中散開,照亮半邊天際。
太子瘦削的身影立在殿門之外,襯着夜空悽迷的煙花,更顯的單薄。
皇帝驟然闔眸,深吸一口氣,揮手道,“都散了罷,明日,不必早朝!”說罷,站起身來。
太監忙喝,“跪……”
羣臣、誥命齊齊跪下,高聲道,“恭送皇上!”呼聲未落,殿上皇帝已繞過屏風,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