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雲箏淺笑道,“皇上過獎!只是有缶無節,皇上豈不是刁難臣女?”
皇帝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指她道,“這刁鑽性子,也似極了睿敏!”將手一擺,便有太監呈上兩隻似板非板的物什來,正是擊缶所用的“節”!
阮雲箏接過,又向蒼遼太子一禮,說道,“便請太子殿下點曲!”
缶是上古樂器,就連大鄴朝所識之人也在少數,蒼遼太子縱然見多識廣,也並不曾見過,一時又哪裡點得出曲?一時倒是僵在當場。
一旁耶律辰淡淡一笑,說道,“前次本王前往江南,聞漁娘唱過一曲,名喚《漁歌唱晚》甚是動聽,不知阮六小姐可否擊奏此曲?”
《漁歌唱晚》是古箏之曲,以輕快靈動,柔婉優美傳名。而眼前這隻缶,縱不通音律之人也知道,是極沉重之物,應該是用來擊奏慷慨激昂之曲的。耶律辰此舉,自然是心存刁難。
只是,此時雖是大鄴宮宴,但蒼遼太子來朝,便涉及兩國邦交,殿內衆人雖有不服,卻只能默然不語,苦思破解之法。
阮一鳴也不料耶律辰如此刁鑽,不由心中一緊,不覺向阮雲歡望去。
阮雲箏出醜事小,破壞自己的大計事大。當此之時,便自然而然想到,也只有素有急智的阮雲歡,纔有法子破解。
齊王妃心裡卻另有計較。阮雲箏年幼,縱現在出醜,也強過被阮一鳴當做棋子,嫁去蒼遼。雖見阮一鳴望來,卻故作不見,只是舉杯輕啜。只是……若是此關阮雲箏不能闖過,隨後的計劃,便要臨時改動。
心中正在思謀,便聞阮雲箏脆嫩的聲音笑起,說道,“九皇子當真見多識廣,竟然點得出此曲,佩服!佩服!”身子一轉,向皇帝施下禮去,說道,“回皇上,此曲雖然臣女能擊,只是以缶而奏,怕失了名曲的神采,雲箏想請一位姐姐同奏,不知可否?”
皇帝聞耶律辰點出《漁歌唱晚》,也是眉頭一皺,聞阮雲箏一言,自然是想以古箏爲主,擊缶爲輔,也算避重就輕之策,便點頭道,“自然可以!”說着眸光便向阮雲歡望去。
見識過睿敏郡主的琴、簫之技,難道,她的古箏也彈的甚好?大鄴皇帝的心裡,便不禁有了些期待。
耶律辰聞皇帝一口應下,也不覺挑脣微笑,清泉一般的眸子,也轉到齊王妃的身上。
幾次想要聞她一奏,都被齊王擋了回去,如今,她是避無可避了罷!
大殿上衆人,就連阮一鳴在內,也只道阮雲箏得了皇帝應允,必然是向阮雲歡求助,不約而同,所有的目光,也都向齊王妃投去。
阮雲歡挑眉,轉念間,已淺淺笑起,心中暗暗點頭,“好機靈的丫頭!”
果然,阮雲箏脆嫩嫩的聲音,在大殿中響起,大聲道,“便請熊姐姐相助一臂之力!”
殿上衆人一怔,目光又齊刷刷向衆小姐的席上望去。齊王妃垂眸,脣角笑意加深。看來,她還是低估了阮雲箏之智。
熊燕瑤一怔,愕然道,“我?”
阮雲箏點頭,說道,“前次聞熊姐姐一曲,至今難忘,便請熊姐姐相助奏成此曲!”
此言一出,殿上頓時一陣紛議。各府曾去圍場伴駕的公子、小姐們都不禁皺眉,苦苦思索那兩日中,熊燕瑤有何出色的表現,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熊燕瑤也是滿臉不解,卻不敢推託,起身行至御階,福身見禮,說道,“臣女熊燕瑤參見皇上,見過蒼遼太子!”
“嗯!起罷!”皇帝點頭,目光在她臉上一掃,心中暗贊,“倒是位極出色的女子,只是不知才藝如何?”
蒼遼太子一見她,也是眼前一亮,正了正身子坐好,問道,“是熊小姐?你可會奏漁歌唱晚?”
熊燕瑤心中無底,只得硬着頭皮道,“臣女自幼習過一些粗淺琴技!”
“琴?”皇帝一怔,向阮雲箏望去。
《漁歌唱晚》,可是古箏曲!
阮雲箏淺淺而笑,眸光向蒼遼太子一掃,說道,“既然缶能擊出此曲,琴又如何不能?”
皇帝向熊燕瑤一望,心中暗思,“這熊小姐在圍場中並未見如何出色,難不成有不爲人知的絕技?”當即點頭,說道,“嗯,既然如此,你們且奏來聽聽!”心中老大無底。
熊燕瑤應命,福身爲禮,心中卻覺忐忑難安,側頭向阮雲箏望去。在圍場時,因爲阮雲歡與秦家交惡,自個兒與阮雲箏也不曾有什麼交集,萬萬想不到,此時此刻,她竟然點名要與自己同奏。
難道,是她自個兒料定出醜,也要扯上自己?
阮雲箏卻只是展顏向她一笑,福身道,“熊姐姐請!”側身斜引,引她向一側琴凳行去。
到此地步,縱然熊燕瑤心中起疑,也不能說半個不字,福身還了一禮,只得向琴後行去。二人錯身之間,但聞阮雲箏低聲道,“姐姐只管奏來,旁的事自有妹妹應付!”
熊燕瑤不知她究竟何意,微微抿脣,在琴後坐下。
阮雲箏待她坐定,這才輕盈轉身,向青銅缶行去。轉身瞬間,眸光掃過阮雲歡,頑皮一眨,手握雙節立在缶後。
“果然!”阮雲歡心中暗暗點頭。皇帝與耶律辰同時設下難題,如果阮雲箏不能解,便會當殿出醜,若是能解,便可一曲成名。而此時,眼看阮雲箏神色自若,顯然是胸有成竹,而拖上熊燕瑤……
齊王妃淺淺笑起。過了今晚,熊燕瑤這個名字,想不被人記住,怕也難了!
對面齊王殿下口中隨意應付邵毅豐的胡扯,對場中的一切,卻沒有半分放過,此時見對面的齊王妃又再露出狐狸一樣的笑容,不禁也微微勾了勾脣角。
看來,小狐狸想偷的雞,又入了圈套。
滿殿靜寂,幾乎所有人的目光,皆凝在當殿的兩位女子身上。但見熊燕瑤上穿藕絲琵琶衿上裳,下着煙籠梅花百水裙,身形纖細窈窕,端坐琴後微微俯首,一縷髮絲自發鬢側垂下,在頸側微勾,將一張芙蓉面襯的嬌豔萬分。
便有不少人暗暗稱奇,如此絕色女子,怎麼往日不曾留意?
就在此時,但聞“叮”的一聲輕響,阮雲箏已執節輕擊。衆人回神,凝目向她望去。但見她立在缶後,小小的身形被高大的青銅缶擋的嚴嚴實實,只露出烏雲般的發頂,相形之下,更顯的熊燕瑤麗質天成,引人瑕思。
那裡熊燕瑤坐在琴後,但覺全微僵硬,雙手雖在琴上,卻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靜默中,但聞阮雲箏已擊響青銅缶,不由將心一橫,照着舊日所習的琴譜撫了出來。
縱然是阮雲箏有心要自己出醜,總也要拼力一試!
曲聲逸出,隱帶流水之聲,卻略顯遲滯。殿上通音律之人皆是微微一怔,皺眉暗思。這就是阮六小姐推祟的琴音?
這樣的琴音都能得阮六小姐盛讚,那阮六小姐本人,又能擊出如何的鷗鴉之聲?
一時間,御座上皇帝眉心皺攏,眸中閃過一絲不悅,耶律辰卻微微揚眉,顯然也頗爲意外。
那一天,在圍場中,熊燕瑤就坐在自己身邊,其間她曾表演過琴技,雖不如何出色,卻也不至如此!
衆人思慮間,但聞“當”的一聲長響,如鍾如磬,悠悠而響,仿如深山古剎的鐘聲,遙遙而來。
而此一擊,正擊在琴曲的遲滯之處,兩相映和,卻仿如流水似解人意,爲鐘聲所攪,故有遲緩,越增琴曲之妙。
熊燕瑤本來極爲緊張,一手撫出,自個兒心中便慌,待一聞這一聲擊節,竟然將自己遲滯處彌補的天衣無縫,頓時心中一穩,手指跟着變的靈動柔軟,一曲悠悠,便跟着撫了出來。
而阮雲箏雙手執節,一時輕擊,一時沉遲,一擊一拍,盡數擊在竅要之處,寥寥數響,竟將殿上衆人帶入江南水鄉的黃昏,夕陽映照萬頃碧波,漁民悠然自得,漁船隨波漸遠之景……
曲聲漸寥,仿如漁舟遠去,黃昏日暮,一切,漸漸歸於寧靜。缶聲悠悠而絕,彷彿深山古剎中,僧人晚課已罷,敲經聲漸寂……
一切,又再歸於靜默,衆人的心神,仍然沒有從那一片寧靜祥和中走出。熊燕瑤一曲撫罷,也是默坐琴後不動,自個兒竟然沉浸在自己的琴聲之中,只覺今日一曲,竟然是生平未有的酣暢淋漓。
掌聲悠悠響起,齊王殿下慢慢站起,讚道,“熊小姐神技,堪稱絕響!”
一句話,將滿殿衆人驚醒,一時間,殿上掌聲雷動,紛紛讚道,“不錯,從不知以琴撫出古箏之曲,竟有如此奇效!”
“熊小姐琴技超絕,當真是聞所未聞!”
一時間,贊者如潮,均是涌向熊燕瑤,早將一力促成此曲的阮雲箏淡成小小的一個背景。
齊王妃卻抿脣偷笑,擡眸向齊王殿下一瞥。絕響?可不是麼?過了今日,熊燕瑤窮其一生,怕再也奏不出如此琴曲,可不就是絕響麼?
齊王殿下,誠不欺我!
而對衆人的無視,阮雲箏竟絲毫不以爲意,雙手握着雙節下垂,立在青銅缶後高大的暗影裡,不發一語,只是擡眸向阮雲歡掃去一眼,一雙頑皮的眸子輕眨,似一個向長者邀寵的孩子。
單憑擊缶,難以成樂。而在赴宴之前,阮雲歡曾吩咐她設法助熊燕瑤出場,展露風采。如今,以擊缶之技,將熊燕瑤原本平凡的琴曲,烘托的空靈悠長,較自己展現技藝之後點熊燕瑤出場,更收奇效。
阮雲歡與她眸光相對,一手悄悄擡起,拇指一豎,便即垂下。
再往後,便要看蒼遼國的太子殿下,中不中招了!
如潮的讚頌聲漸落,熊燕瑤也終於回過神來,款款起身,在御階下拜倒,說道,“臣女獻醜,有污聖聽!”
阮雲箏跟着上前拜倒,只是俯首爲禮,卻不說話。
皇帝望着二人,點頭讚道,“不錯!想不到熊指揮使一介武夫,大字不識幾個,能生出這樣的女兒,不錯!不錯!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