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理由

幾近於殭屍食人的場面,待到明軍全面控制城內各處要點和要道之後才隨着李定國入城的陳凱是無緣得見的。

但是,接下來明軍挨個街巷的搜捕的過程中,但凡是被本地百姓抓出來的,就沒有一個是全須全影的。被打得骨斷筋折,估計一輩子也下不了牀的,這都算是輕的。更多的交上來時都只剩下了一堆斷骨爛肉,若非身上一些諸如官靴、腰帶、佩刀、軍服、鎧甲之類的東西還能作爲證明的話,天知道送上來的都是些什麼。至於,有沒有缺斤短兩,就已經不重要了,反正明軍也沒打算把他們做成臘肉。

“無論古今中外,老百姓都是一樣的,無非是能吃飽飯,就安心做順民,哪怕是受了委屈,也最多就是報復相關人等。但若是餓了肚子,甚至是面臨着餓死的命運,只要有人帶頭,乃至是隻要有人煽動,或者僅僅一個暗示,就立刻化作暴亂的洪流。”

看着那些令人作嘔的物事,陳凱幽幽的道了一句,當即便引起了李定國和連城璧的側目。至於二人的區別,無非是李定國似乎又回憶起了當年的掙扎求活,而連城璧則開口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卻也是一個字兒也沒說出口,有的只是一聲嘆息罷了。

一切因果,皆繫於利益二字。從來,陳凱都很清楚這個道理。新會縣城已然攻陷,城牆外是圍的一個密不透風,清軍是絕計逃不出去的,剩下的無非就是甄別、清剿,徹底把那些清軍都挖出來,也就是花費些時間罷了。

大功已定,入城的各部功勞自然不少。至於陳凱自己,一個弄毀了城牆的滔天大功,就已經足夠了,沒必要再去爭些什麼。若非是打算讓撫標多見見血的話,陳凱連撫標都不打算帶上戰場。

清剿的工作還在繼續,陸陸續續的有消息傳來。多的,無非是在城東的某某坊抓住了哪個軍官、在城西的某某巷擒獲了幾個士卒、在城南的某某街殺死了一羣負隅頑抗的清軍,基本上都是類似的這些,但也總有一些能夠讓人眼前一亮的。

“稟告殿下,虜新會知縣黃之正在縣衙自裁,卑職趕到時已經斷氣了。”

“……我部斬殺虜新會縣湖州營都司李興龍及其部衆……”

“報,我部於北隅街擊潰虜平南藩右翼總兵吳進功所部,生擒六百三十七人,斬首逆賊吳進功以下二百一十一級,繳獲無算。”

“我部擒獲虜平南藩藩下參將由雲龍及其親兵、軍官一十二人……”

“……”

消息次第傳來,此間大局已定,看着不斷押解回來的藩兵、綠營,陳凱若有所思,當即便向李定國問道:“敢問殿下,打算如何處置這些逆賊?”

李定國還在盤算着佈防的事情,聽到陳凱問及,反過頭來問向陳凱,得到的只是一個“除惡務盡”的成語。於是乎,他便轉而向連城璧問道,後者則給出了一個差不太多的回答。

“逆賊抗拒王師,下官也覺得應該給其他韃子一個教訓。但是,未免進攻廣州時讓那些藩兵生出了拼死之心,下官以爲還是暫緩行刑的好。”

連城璧說的是兵家正道,封建軍隊講究圍城必闕、歸師勿扼,就是害怕對手拼命。後世也有說法,有道是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臉的,不要臉的怕不要錢的。陳凱想了想,先不談什麼錢不錢的,臉他是可以不要的,所以也不太害怕什麼不要命的。問題是李定國這個人,接觸時間太短,陳凱還不太瞭解,若是個要臉的,這裡面就差着境界了,想要說服其人可沒那麼容易。

“此事先不急,先把城池控制住了再說,反正他們也跑不了的。”

陳凱輕描淡寫的一句直接就把事情推後了,接下來,李定國組織布防,連城璧則直奔了縣衙去封存卷宗。至於他,卻也沒有去與連城璧爭奪新會縣衙的控制權,陡然間便閒了下來,乾脆就在北門的城門樓子處擺了個藤搖椅,往那一躺,只作是補補昨天佈置到大半夜,今天又一早起來折騰了一上午的虧欠。

“瞧瞧,這纔是運籌帷幄之間決勝千里之外的孔明在世的風範,嗞嗞,就差一把羽扇了。”

“這眼看都十一月了,還搖扇子?”

“你懂個屁,這叫手中無扇,心中有扇。吳都督和王帥折騰了兩個多月,就連殿下也是猛攻一月不成,人家陳撫軍一來,才幾天的功夫城池就破了,這才叫本事!”

“……”

李定國從城外調來了部分部隊用以控制全城,受調的各部從北門魚貫而入,大老遠的就能看到陳凱的巡撫大旗豎在北門城上,細看去,甚至就連大旗下陳凱穿着的那身緋色官袍都是依稀可見的。

下面的竊竊私語,陳凱自是聽不到的。他在此呆着,一來是不願意繼續摻和新會的軍務,二來是沒打算去與連城璧爭奪行政權力,再加上這新會圍城已近半年,城裡面的味道實在不怎麼地,乾脆他也不挪窩了,直接在北門城頭上吹吹風也是一種愜意。

“撫軍,還是先用了午飯吧。”

此刻已經過了午飯的時辰,不過鏖戰了半年的城池終於攻陷了,大軍還在興奮之中,參戰部隊基本上都還在忙着清剿,用飯也是分批進行。到了此時,陳凱是閒了下來,曹宏錫連忙上前進言。

“嗯,先吃飯,吃完飯再曬太陽。”

陳凱點了點頭,便起身步入了城門樓子。伙伕已經將做好的飯菜送上來,當然也包括整個撫標的。飯菜很簡單,陳凱吃得也很隨意。待到吃過了飯,陳凱擦了擦嘴,便與曹宏錫吩咐道:“我有幾件事情要交給你去做。”

“請撫軍下令。”

曹宏錫回答得乾脆利落,陳凱便直接對其言道:“派人去通知江都督,告訴他新會縣城已下的消息,叫他早做準備。再讓江都督派人回香港,在島上等周侯爺和柯提督他們,本官需要在第一時間知道後續部隊的行程。”

這些都是軍務,至於已經紮營的各鎮,他們早早就知道了城池已下的消息,現在也已經開始進行準備了。

“還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帶人在城內找一些東西……”

吩咐了事情,曹宏錫便領命而去。陳凱吃過了飯,在城頭上溜溜達達的片刻,便又重新回到了那張藤搖椅上閉目養神。

清剿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城牆塌了,這對清軍造成的心理壓力實在過於巨大。緊接着,由雲龍不知所蹤,吳進功倒是組織了部隊反擊,結果被明軍輕而易舉的擊潰,剩餘的清軍當即便土崩瓦解。有的寄希望於能夠找到一處藏身,從而躲過破城之初的搜索;有的則糾合了一批人,想要做困獸之鬥;還有的則乾脆打開了其他的城門,或是直接從城牆上吊下去,妄圖逃出生天。但是,雙方的數量差距實在過於巨大,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僥倖,往往不過是癡心妄想罷了。

到了下午,清剿工作基本結束,連城璧那邊也組織了人手開始張榜安民,並且派人去邀請本城的士紳、富商以及大族參加夜間的宴會。

對此,這些城內的頭面人物自然是不敢說出個不字兒的,連忙應了下來。其實,就他們個人而言,對於這半年來藩兵的所作所爲也早已是深惡痛絕,對於明軍那邊有李定國這樣的蓋世名將,還有陳凱那等智計無雙的謀臣在,還是很希望能夠與之一唔的。無非是對於清廷的強大勢力,以及平南、靖南兩藩依舊盤踞廣州的現實存在着不小的擔憂,僅此而已。

城內、城外都已經行動了起來,到處都是攻陷城池的喜慶,但也有不少的百姓在得脫大難後開始爲逝去的親朋燒紙、祭奠。清軍的盤剝,連城璧也漸漸得到了一些消息,知道城內百姓的飢餓,開粥場自然是不可或缺的。

只不過,縣衙控制的各處庫房現在也是空空如也,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要不從城外調撥,要不就得找李定國請調那些尚未清點的繳獲。

連城璧想了想,調撥的事情就直接拋諸腦後了,因爲那些糧食除了李定國和陳凱帶來的,其他的都是歸各部明軍所有,他一個總督總不好去找衆將調撥。於是乎,他便直接派人去見李定國,請調一批繳獲的糧食用以開設粥場。前腳他把人派出去,緊跟着他又覺着還需要與李定國談談其他的事情,便乾脆召回了派去的人,自行趕去尋李定國。

李定國此時正在城北的大營,連城璧沒費什麼力氣就確定了李定國的具體位置,乘着馬車便直奔那裡。

到了城北大營時,李定國正在庫房那邊。連城璧連忙趕了過去,見到李定國,正待說話,餘光卻掃見庫房裡糧食用麻袋裝着,堆積得幾乎都沒有進出的道路了。

這一下子,連城璧當即便把事情丟在脖子後面了,自顧自的轉了一圈,整個大營的庫房都是如此,甚至有的糧草連庫房都沒地方擱了,只能丟在院子裡。時不時的還能看見些老鼠,一個個吃得“膘肥體壯”的,估計貓抓住了它們都未必進得了嘴。

“殿下,這……”

“連制軍大概也想到了吧,都是那些藩兵在城裡面搜刮的,真是讓人開了眼界了。”

開眼界,這話誇張了。李定國是流寇出身,當年跟着西營八大王張獻忠,是最親信的義子,哪怕不似孫可望那樣管着糧草、老營的,但是流寇的經濟模式卻還是很清楚的。

流寇所到之處,如評話裡說的什麼秋毫不犯,開倉放糧,將官府盤剝百姓的都歸還百姓,那是沒有餓過肚子的無知文人臆想出來,或是因爲政治正確而睜眼說瞎話。倉儲要歸公不說,就連百姓的私產也要奪佔下來,這樣百姓淪爲赤貧,就只能跟着流寇,充當炮灰繼續洗劫下一處地方。

糧草銀錢,是優先供給流寇核心部隊的馬兵和步兵的,其次纔是那些充當炮灰的丁壯。流寇頭子會從炮灰的倖存者中提升一些到步兵。一來是擴充,二來則是給予其他人以希望。如此,雪球纔會隨着流動而越滾越大。否則什麼每到一處就開倉放糧的,那麼流寇自身還要不要吃飯了?

家鄉受了災,或是被流寇洗劫了,就只能這樣下去求條活路。一切無非是爲了生存,也是迫不得已。可是這是城池,守禦者將城內的百姓的糧食搜刮一空,然後就放在這裡存着,甚至是養老鼠,這讓年少時沒少捱過餓的李定國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開粥場?”

連城璧說及,李定國沒有猶豫便應了下來。不過,將這些糧食歸還給新會百姓的話,他還是說不出口來。說到底,大軍每日消耗巨大,收復的府縣都在極力供應不說,他此番出兵,也是把廣西那邊的去年夏秋兩稅的庫存都搬來了。

有道是,千里饋糧,士不可一日再食。路上消耗太大,現在陳凱來了,倒是不需要他提供糧草,還解決了部分輔兵的缺口。但是,大軍收復新會,勢必將要北上廣州,想想去年肇慶之戰糧草繳獲鏈一斷的結果,再想想即將展開的下一戰還需要打多久,誰也不能保證,總還是要留着糧食餵飽將士才能作戰的。

開倉放糧是不可能的,但是粥場還是要開的。李定國分出了一批糧食交給連城璧,連城璧則保證親眼盯着,哪個敢貪墨一粒米他就把那廝的手爪子剁下來。

很快的,官府的粥場在縣衙、縣學等處開設,城內的明軍也是把住了各處要道,全力戒備,以防有人渾水摸魚,鬧出亂子來。到了晚上,城外以及城內的軍營、縣衙裡如期擺上了慶功宴。

“知道嗎,那門炮,我可聽說了,那炮叫做靈銃,只要誠心禱告,就能百發百中。據說那寶貝是福建的定國公的,後來定國公的愛女嫁給了陳撫軍,那炮就是嫁妝裡擺在頭一份兒的稀罕物。”

“炮是厲害,不過我可聽說了,轟塌城牆的關鍵不在炮。”

“那在什麼上面,你倒說說給大夥聽聽。”

“我聽說,陳撫軍翻閱古籍,得知這新會城下鎮壓着一頭犯了天條的神龍。殿下這樣的絕世名將都拿新會縣城遲遲不下,就是因爲城牆上的封印的厲害。”

“話說,前天夜裡,陳撫軍睡夢之中,魂遊天庭,受太上老君指點,爲神龍求情。玉皇大帝有感陳撫軍乃是高皇帝賜給陛下的中興名臣,就看在陳撫軍的面子上免了神龍的罪責,叫它好生跟着陳撫軍扶保大明江山。否則的話,高都督開了那麼多炮都不行,陳撫軍只讓開了一炮就把整個城牆都轟塌了,還不是因爲炮彈受神力加持,砸碎了封印,神龍得脫才撞碎了城牆?”

“……”

城牆塌了,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城內城外的大軍已經傳遍了,說什麼的都有,傳得是有鼻子有眼兒的。相較之下,縣衙的宴會,本縣的士紳富戶們自然也少不了要吹捧明軍,不過說得就是要含蓄許多了,起碼聽上去都是有理有據的,不似連魏徵夢斬涇河龍王的盜版都能出來。

士紳富戶們追捧着明軍的武勇,李定國的用兵如神,連城璧的經世之才,陳凱的運籌帷幄之能,以及衆將的武勇,說了半天都沒有句重樣的,足見他們的學問是何其紮實。

只可惜了,作爲這一戰最至關重要的人物,陳凱卻並不在此。直到相請了多次,宴會已經開始了,陳凱才姍姍來遲,用的理由卻是在城裡尋了件新鮮物事。

“哦?陳撫軍在福建可是見多識廣的,此處還有讓你覺着新鮮的?”

“怎會沒有?”

說着,陳凱一揮手,一個衛兵便捧着個托盤走了上來。緊接着,陳凱一把揭開了托盤上的絲綢,露出的卻是一塊兒尚未醃製完成的臘肉,當即就看得在場衆人一個不明所以。

轉瞬之後,未待陳凱開口,金維新皺着眉頭,向陳凱試探以“這不是尋常的豬肉吧?”,當即便得到了陳凱的肯定。只不過,當謎底揭開之際,在場的所有人都愣在了當場,此間端是一個鴉雀無聲。

“這塊臘肉是在城北大營的伙房裡找到的,確實不是豬肉,倒是本縣生員魯鰲身上的人肉。這,當然是本地的特產,本官也當然會覺着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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