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盛宴

殺人取肉,不過是這幾日的事情,對於臘肉的製作耗時還遠遠不夠的。不過,藩兵運回去的屍體都已經經過了基本的處理,很多都已經開始醃製了,具體這塊兒肉是不是那秀才身上的,誰也沒辦法確定下來。所以陳凱便硬說是他的,也沒有毛病,只因爲比起其他尋常百姓,這是個有功名的讀書人,即便是被殺了,縣誌也會有記載,這些士紳富戶也親眼見過其人,昔年裡與其有過交往,曾經活生生的站在眼前,遠比隨便什麼人更要有震撼力。

謎底揭開,縣衙的大堂之內,當即便是一片的鴉雀無聲,連帶着大堂外的院子裡的席面兒似乎也感受到了內裡的寂靜,迅速的沉默了下來。

此間已是落針可聞,唯恐會嗅到惡臭,衆人無不是屏住了呼吸。然而,未及片刻,作爲李定國幕僚之首的金維新便是一股子噁心涌上喉頭,直接吐在了桌面上,連雙手去捂都沒能捂得住。

一口吐了出去,金維新連忙向着李定國的方向拜倒在地。奈何,沒等他那句“學生失禮了”的道歉說完,連鎖反應瞬間爆發,大堂內當即就吐成了一片,把陳凱來之前他們吃進嘴的、喝下肚的盡數倒了出來。

此間,唯有陳凱一如方纔,彷彿與這些人全然不在一個世界似的。如此鎮定自若,並非是他不覺得噁心,實在是因爲在路上他已經噁心夠了,哪怕早在很多年就知道這段歷史,就聽聞過這段慘劇,但是當親眼所見之際,卻一樣是難以遏制。

在路上,陳凱就不由得回想起七年前的那個四月,一絲不掛的他看着牛家村那些赤身裸體的無頭屍體是何等的恐懼。這就是一個吃人吃得明目張膽,沒有絲毫掩飾的時代,親眼所見的殘酷,與那些隔着屏幕、書卷中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

此時此刻,哪怕是身在圍城之中數月的新會本地人也無法抑制住這份令人作嘔。倒是李定國,以及那些麾下的北方籍將帥們的反應卻要小上很多——並非他們是如那些藩兵似的能夠眼盲、心盲到了不分人畜的程度,實在是他們那些年在北地大亂中見過的實在太多了,已經有些麻木了。

“諸君覺得噁心,是因爲諸君的內心深處還有作爲人的良知。很可惜,那些藩兵是沒有的。他們搜刮糧草,放在庫房裡養耗子。甚至不光如此,還要殺人取肉,來製作臘肉,這些奴才只求爲他們的主子守住這座城池,爲此不惜餓死一城百姓。古人說率獸食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衛兵低眉順眼的站在那裡,雙手擡着托盤,將那塊臘肉明明白白的擺在所有人的眼前,無有一絲一毫的掩飾,也不需要一絲一毫的掩飾。

在場的衆人已經儘可能的迴避那件物事了,可是那股子從心底裡翻出來的噁心勁兒卻又那裡是不看了就能當做不存在的,必可避免的持續性的影響着他們。

曲解了,或者說是照着字面兒的意思解釋了一番率獸食人的涵義,陳凱話鋒一轉,拱手向李定國言道:“破城之際,下官曾經問及殿下以如何處置虜師一事,當時未有決定下來。現在,正好本縣的各位士紳、賢達們匯聚於此,下官以爲,不如將決定權交給他們,殿下以爲如何?”

話一出口,在場衆人當即就是一愣,一時間就連那股子噁心勁兒都顧不上了,所有的目光瞬間就都匯聚到了陳凱的身上。

“這……”

李定國似乎還有些不太能夠理解,但是沒等其他人做出反應,連城璧當即拊掌而讚道:“陳撫軍此言大善!”

連城璧的反應,當即就看呆了那些明軍的將帥、幕僚們。須知道,前不久陳凱初到時還與郭之奇、連城璧二人撕得是一個不可開交,後來郭之奇暫避鋒芒,陳凱也沒有死纏爛打,但是粵西文官集團與鄭氏集團之間的矛盾已經明明白白的擺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然而,雙方看在李定國的面兒上不做進一步的內鬥也就罷了,此間連城璧竟然還誇讚陳凱的辦法好,這已然是出乎了他們對於黨爭的理解。

接下來,連城璧就“善惡到頭終有報”的理念進行了一番分析,強調清軍是在新會作惡,那麼交給本地人處置也是理所應當,直說得那些士紳、富戶們已經到了嘴邊的“不便越俎代庖”也只能重新嚥了回去。

“連制軍不愧當年的金溪才子之名,這份對於報應的理解,下官佩服之至。”連城璧出言相助,陳凱亦是連忙稱讚了一番。二人一唱一和,直接把那些新會賢達們給堵得一個結結實實的。這時候,陳凱再向李定國問及,李定國也已經反應了過來,一力稱讚陳凱的主意是沒有更好的了。

在場的三個高官顯爵已經定下了基調,陳凱也不問那些新會本地士紳富戶們是不是樂意,便直接把規矩道了出來:“每人一張紙,紙上寫着各自的名字和對於那些韃子的處置辦法,咱們投票決定,哪個辦法票多,咱們就用哪個辦法。公平、公正,如何?”

說是投票,個人有決定權,可是在場的本地士紳富戶們卻無不是一臉的苦澀。說是如何處置聽他們的,可實際上哪裡有人敢寫上釋放之類的字眼兒。這時候,誰敢騎牆,誰就是明軍的敵人。這根本就不是投票,是陳凱要他們給明軍立投名狀的!

大言不慚的自稱公平公正,陳凱的無恥實在是刷新了他們對這位久負盛名的能臣的認識。衆人當中,作爲本縣的舉人,莫芝蓮看了看那裡的李定國、連城璧,又看了看陳凱,不由得嚥了口唾沫,旋即眼珠子一轉,當即站了出來。

“陳撫軍此法甚好,正應了,嗯,應了聖人有教無類的古訓。”

活了大半輩子,莫芝蓮沒有聽說過掉人品漲勝率的說法,但是李定國兩蹶名王,陳凱亦是在廣東把兩藩耍得團團轉,都是當世數得上號的狠角色。這時候,既然人家逼着站隊,他也只能硬着頭皮站出來,總要賭上一把。更何況,從本心來說,經過了這一次的圍城,他也是親眼見識了清軍的毫無人性,今番明軍入城,未行屠戮,還開設粥廠,怎麼看都是明軍這邊更可能會善待他們。

胡說八道了一通,莫芝蓮對陳凱的決定舉雙手贊成。這份態度,陳凱看在眼裡,嘴角上不由得撇過了一絲笑意。

“嗯,本官想來,不如先決定是殺,還是不殺,先把基調定下來,相對的也簡單些。”

“陳撫軍言之有理。”

“陳撫軍此言大善,正說到了我等的心坎裡去。”

有了榜樣,附和着當即便涌現出來了更多。接下來,投票順利進行,衆人照着陳凱的辦法,在紙上寫下了各自的名諱,又將殺與不殺的意見寫清楚了,然後對摺一下,便交到了那個衛兵的托盤上。

“那就開始唱票吧。”

陳凱大搖大擺的往他的座位上一坐,金維新心領神會,趁着功夫搽乾淨了鬍子上的嘔吐物,對着李定國、連城璧和陳凱三人拱手一禮,隨即便走到了那衛兵身旁,伸手拿起了一張票,大聲喝道:“本縣舉人莫芝蓮,殺!”

話說着,金維新舉起了票,公示以衆人。由於大堂外也有本縣的士紳、富戶與會,他們也是投過票的,所以金維新將在大堂內環顧一週,便將票交給了龔銘,由龔銘拿着票到外面公示。

“本縣貢生李齡昌,殺!”

又是一票,又是公示以衆人。接下來,本縣的與會人員投過的票一張張的宣讀出來,有的直接寫殺的,有的則用的諸如處死、殺了之類的詞彙。折騰了半天,宣讀公示完畢,新會本地的士紳富戶們的意見還是很統一的,都是要處死那些清軍,沒有哪怕半個提議給清軍留條活路的。

“很好,本官果然沒有看錯諸君,皆是與韃子勢不兩立的忠義之士。”

忠義之士爲什麼在清軍死守城池時沒有站出來抗爭,爲什麼明清爭奪廣東那麼多年了也沒有像張家玉、陳子壯、陳邦彥他們那樣組織百姓抗清。但是陳凱既然這麼說了,大夥兒自然也就這麼應了,誰去糾結細節誰才與那個日本名人同名同姓——缺心眼子。

“殺,已經決定了。具體辦法,本官有個想法,倒正好與諸君參詳一二。”

………………

縣衙裡的慶功宴在決定了清軍的命運後,沒過太長時間就宣告結束了。三人分工,李定國回鎮大營,陳凱坐鎮城內的北大營,而連城璧則直接住進了縣衙的後宅。

最早回到了臥房,連城璧還在爲方纔發生的事情不住發笑。早聽說陳凱花招多,只是沒想到竟然多到了這個份上。不過,有了這一舉,新會的士紳富戶們就算是與明軍綁在一跳繩上了,哪怕只是唯恐被清軍報復,也要拿出些氣力支持明軍。

仔細想想,投票的法子,竟然還是記名投票,實在是下手夠黑的。但也有一點讓他不痛快的,那就是還須得他與陳凱配合,可也沒有辦法,都怪李定國的政治智商太低,反應太遲鈍,就連金維新、龔銘那幾個幕僚也不合格,要不是唯恐那些新會士紳們跳出來唱反調,引得衆人附和便不好繼續進行下去了,哪裡用他出言幫襯。

“慶功宴上給衆人看人肉臘肉,虧他想得出來!”

吃飯的時候說這個,實在有些不合時宜了。當然,也或許是太合時宜了。連城璧想着想着,那塊兒原產自新會生員魯鰲的臘肉就再一次浮現於他的腦海之中。緊接着,胃裡面又是一輪的翻滾,連城璧連忙招來了書童,然後一頭便扎進了書童捧着的臉盆裡面,嗷嗷的吐了起了酸水。

今夜,陳凱不可避免的會成爲全城士紳富戶以及與會明軍將帥們反覆唸叨的對象。倒是他,歷經波濤,早已是寵辱不驚,此間坐在轎子裡,卻是一個噴嚏也沒有要打的慾望。

“還沒把人肉臘肉切塊兒裝盤送到他們嘴裡面呢,已經夠意思了,誰要敢說老子句不是,那才叫沒良心呢。”

輕哼了一聲,陳凱一臉的不以爲意。心理反應,輔以生理反應,這樣才能記得更加深刻。至於那些被糟蹋了的珍饈美味,則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拜拜,甜甜圈,珍珠奶茶方便麪,火鍋米飯大盤雞,拿走拿走別客氣。”

“拜拜,咖啡因,戒掉可樂戒油膩,沙發外賣玩遊戲,別再熬夜傷身體。”

“來來,後轉體,高溫瑜伽仰臥起,動感單車普拉提,保溫杯裡泡枸杞。”

“來來,深呼吸,晨跑夜跑遊幾米,平板啞鈴划船機,不達目的不放棄!”

右手在左手上打着輕快的拍子,陳凱輕哼着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小調兒,眼角上翹,幾欲狂嘯。

………………

回到城北大營,陳凱巡視了一番看押的俘虜,尤其是那個被碎石瓦片打得頭破血流的新會守軍主帥由雲龍,更是多看了幾眼,直看得這個跟隨尚可喜多年的清軍大帥渾身雞皮疙瘩亂竄,

到了第二天,明軍輔兵拆了攻城的望臺和衝車,在新會城北那片曾經的戰場上搭建起了一個行刑臺,連帶着可以暫時關押清軍的簡易營寨。

處決清軍的告示早已張榜公示,新會百姓在這圍城的大半年裡所受的苦楚實在不少,一旦得到消息,到了轉天的行刑之期,當即便是一個空城而出。

告示上,自然也少不了要爲本城士紳、富戶們彰顯功績的,陳凱在告示裡特別提及,就是那些本縣的賢達們一力請求李定國處死這些俘獲的清軍,好讓百姓們能夠記得這份報仇雪恨的恩德,亦是一樁善舉。

清軍俘虜經過了分類,陳凱將他們劃分爲藩兵軍官、藩兵、綠營軍官、綠營兵以及輔兵五種。輔兵當衆鞭笞,綠營兵則要打板子,然後送到瓊州昌化的礦山去當苦力,這些都是在城北大營進行的,此間則是用來處置前三種的所在。

到了行刑的時辰,左近早已是人山人海,足足有兩三萬人不止。圍城大半年,一城百姓,哪家沒有餓死的,哪家少了妻女被擄入女營姦淫的,與這些清軍可謂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見得清軍被押解上臺,登時就是一個羣情激憤,若非有明軍護衛行刑臺,確保行刑的進行,只怕是那些狂暴的百姓要親自上去將他們生吞活剝了。

第一批上臺的是被俘的藩兵,清軍守新會,用的是平南藩的參將由雲龍和總兵吳進功兩部,加一起總有三千餘衆。攻城戰進行了幾個月,殺傷很有一些,陳凱破城,在巷戰中又斬殺了不少,連帶着那些躥入坊巷想躲起來結果被本地百姓活活打死的,現在也就剩下三百來人,還是人人帶傷。

上了臺,自有小吏歷數藩兵所做之惡。公示了罪行,宣佈了處罰決定,每批一百藩兵便被壓上了斷頭臺,然後劊子手手起刀落,腦袋直接就滾下了行刑臺。

前後砍了四波,陳凱要求的是效率,劊子手們也是不講究太多,只砍了了事。到了第二批是綠營軍官的,一樣是公示罪行,一樣是宣佈處罰決定,一樣是斬首示衆,但是綠營的罪行比藩兵要少,唯獨多的一樣便是藩兵作惡他們不能勸阻還爲虎作倀,所以要一併處死。

這一次,就只用了一輪就結束了。接下來,越過了即將被凌遲處死的那些藩兵軍官,直接就上到了正菜——藩下參將由雲龍作爲守軍主帥,自然是罪魁禍首。明軍將其綁在了行刑架上,早已用一個馬嚼子似的物件套在了他的嘴上,讓其上下顎不能合攏,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那個爲了節省糧食,父母雙親盡皆絕食而亡的本縣劊子手惡狠狠的磨着案上的小刀。

“……逆賊由雲龍抗拒王師,頑固不化,殘害百姓,更指使麾下藩兵殺害百姓,取人肉製作臘肉以充軍食,實在罪大惡極……”

小吏下了行刑臺,劊子手對着臺下百姓拱手一禮,隨後挑了一把鋒利小刀,上去一刀便切了由雲龍的左耳,只疼得他唔唔亂叫,卻又動彈不得。臺下已經是一片叫好了,更有人叫嚷着要花錢買了由雲龍身上的肉。

然而,劊子手對此卻充耳不聞,竟當衆將那耳朵切成幾塊,隨手便將其中的一塊塞進了由雲龍的嘴裡。此時此刻,但見此景,臺下已是一片寂靜,直聽得那劊子手大聲喝道:“陳撫軍有令,既然逆賊由雲龍喜歡吃人肉,那這一次從他身上切下來的每一片肉都將餵給他自己,叫他吃個夠!”

話說着,劊子手抄起了一根短棍,直接插進了由雲龍的口腔,連帶着兩顆門牙一起硬生生的將那塊耳朵頂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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