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臣眼神浮過一瞬間的飄忽,然定睛看向青鸞時已神色如常。“此事還需細查,我們先離開這裡吧。”
青鸞幾乎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只應聲頷首,默默跟在男子身後走出暗巷。然而方纔的一剎那,終是讓她沒了之前的心境。她竟然,會懷疑子臣。莊賢王勢力一天天高漲,裕臣亦是不願見到的吧。裕灝已壓了太多重擔在他身上,辦事不利爲失職,然而樁樁件件手到擒來又不免功高震主,他孑然一身所承受的重負,又豈是自己養於深宮的女子可知?
二人皆已沒有先前遊玩的心思,各懷疑惑並肩走在珠華富饒的長街之上。他仍是一手緊握青鸞,卻不知不覺加大了幾許力道。青鸞只覺微微疼痛之感,然而擡頭望去,面前的男子竟面有肅冷之意,彷彿是降了一場冬霜,他竟變得這般凜然。
有片刻出神,卻已伸手欲撫平他緊蹙的眉彎,青鸞仍是噙了一弧笑道:“子臣,可是爲方纔不明之人煩躁……”
幾乎是一瞬,他伸手相擁,女子近乎跌在他微有松香的懷抱中。甫一擡頭,他的眼中竟有一絲驚慌。這個永遠從容不怕,飄忽世俗之外的男子,竟是在害怕麼。
“你可知,若方纔我來晚一步,你會怎麼樣!”
近乎苛責的低吼,卻在開口之時,莫名多了分柔和。她從未想過,自己在裕臣心中究竟盤踞了什麼樣的位置。因爲害怕,害怕他僅僅視自己爲妃嬪,所以寧願將這樣的疑問留在心底。
然而此時,她只覺得怔怔然。彷彿什麼都不復存在,唯留下那一朵開出微不足道甜蜜的情愫之花,迅速地枝繁葉茂,開成汪洋似海的一片。那些曾深深掩在靈魂深處的希冀重又發出了微弱的聲音。其實,只須他有一絲一毫的迴應,便足夠了。
忽然有細微輕盈的雪花落下,來得這般毫無徵兆。遠方巍峨的皇宮頓時被掩映在一片霧氣闌珊之中。似有雪落入眼中,青鸞竟再也看不清面前男子的神態。她只一味地癡笑,揚起臉龐道:“會怎麼樣,子臣,我會死麼。”
她幾乎感覺到緊擁着自己的手臂輕輕一顫,下一刻,他削瘦的下顎已輕輕抵在自己烏髮之上:“不會的。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趕來。”
“子臣,我又何嘗怕死。活在皇宮,便已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青鸞微垂眼眸,雪夜中,二人相偎成擁抱的姿勢。“你不在,哪裡都是一樣。”
這一刻停留了多久,面前的男子彷彿沉默了一百年,才忽然伸手推開青鸞。他的雙眸明若星辰,面如冠玉,卻有着堅毅而分明的輪廓。“我帶你走可好,除去莊賢王后我便想辦法帶你離開,可好?”
她幾乎忍不住潸然落淚。
這樣的念頭她從沒有一日斷過,然而天下之大,哪裡是他們的容身之所。何況裕灝他那樣精明,一旦暴露,他又怎麼肯善罷甘休。然而終是不忍拂他意,青鸞微微頷首,笑靨嫣然。
回宮之時已過亥時,青鸞才走出朱雀門不遠,便見長信橋上依稀立了一倩影,心便立時放鬆下來。來者正是蘇鄂,她不知在此等候了幾個時辰,肩上已落了一層霜雪。見到裕臣,蘇鄂只行了常禮,一手扶過青鸞手臂道:“王爺,就此別過吧。”
青鸞眼中雖有不捨之意,然終是轉身渡橋。夜中霜寒,她只覺得身子都有些木然。直到走出男子的視線,蘇鄂才舒一口氣道:“小主怎的去了這樣久,叫奴婢們好生擔心,可是事情不順?”
“該辦的都辦了。”她銜一絲輕笑,目光卻穿過層層殿羣落在飛雪之外,眼中驀地升起一片悠遠之意,“蘇鄂,我們去別苑。”
那女子一驚,然而青鸞的口吻是不容置疑的。便只得提了燈,向別苑行去。此時的雪比方纔更大了幾分,四處皆可見被瑩白覆上的青色石板,在無月的夜裡泛着潮白的光。四下如入無人之境,靜得能聽到雪落的聲音。別苑外多植梅竹,只聞淡淡幽香,白梅類雪,混作不覺。間或一兩多紅蕊夾雜其中,倒顯得突兀了。
景不俗,人自然也是雅的。青鸞駐足苑外,那樣蕙質蘭心的女子如若轉了性,又何嘗不是勁敵。
苑內無光,這裡久不來客,自然無需懸掛燈火照明。蘇鄂前去叩門,不多時便有人披衣而出,正是瑾皇妃身邊的子卿。她打燈見是青鸞,不覺一驚,忙膝身行禮道:“小主吉祥。小主怎會在此時來這裡。”
“我有要事要見皇妃,勞煩姑姑通報一下。”
“皇妃身子不爽,早已歇下了。”子卿擡頭看了看時辰,又道,“何況皇妃吩咐過不理宮中事宜,小主還是……”
青鸞面上寒意凝得愈發重了,卻只捺着性子道:“外面霜寒露重,姑姑只當心疼我這副廢棄之身了,如此便是見上皇妃一面也不可麼。”
她已說下如此自損身份的重話,子卿雖爲正三品令人也是斷斷承受不得的。相持之間,忽見屋內亮了燈,一把清冷的女音在雪夜中尤爲冷僻:“是誰在外糾纏不休。”
子卿還未回話,青鸞已是大驚失色——若方纔在宮外所遇之人是瑾皇妃,那她此時斷不該出現在這裡。莫不真是自己疑心重,看走了眼?然而她這神思尚遊離在外,卻已聽到女子冷冷道:“既是要事,便請湘嬪進來吧。”
屋內不大,卻暖如早春,三兩支紅燭已足以燃亮四角的陰暗。瑾皇妃想是初歇剛醒,長髮以花鈿鬆鬆挽了一個半環髻,並不見半點發飾點綴。一身月白色繡蕊紅臘梅的雲緞睡衣更襯得那女子身形頎長,風華絕倫。
瑾皇妃擡眼看向青鸞,還未等她開口便蓄了一抹訝然之色:“你這等裝扮卻是新奇,總不至於到我這裡來還要喬裝打扮一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