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晨省,因皇后身邊的桂嬤嬤道皇后秦氏早起不適,便請衆妃嬪在殿外候上一會。玉衍冷眼看着慶仁宮一行浩浩蕩蕩,趙貴人爲首,走的是弱風扶柳的淑女步伐。她一面緊了緊大衣上的絨毛立領,一面看似無意地回頭向身邊悸貴人道:“明明入了春,這花開得卻是極少呢。”
悸貴人從前與她水火不相容,眼下更是看不上她輕狂的樣子,卻無奈她育有公主,不敢過於違抗,只淡淡應道:“再等上一個月便花開滿園了。”
“寒冬已過,是花自然會開,我以爲貴人你不懂這個理呢。”趙貴人冷笑一聲,擡頭正望見玉衍含笑看着自己,便不慌不忙地上前兩步極淺地行了一禮道:“見過淑儀娘娘,淑媛娘娘。”
玉衍免了衆人的禮,這才端看面前爲首之人:“本宮看妹妹如此精神,便知身子定已大好了。”
“勞娘娘掛念。”趙貴人擡起頭來直視玉衍,眼中隱隱有不敬之意。玉衍微微斜視她身後的悸貴人,但見她穿的一身清素,便知她在宮裡的日子已然不好過了。正在此時,有人傳話道皇后已晨起,於是衆人不再多言,魚貫而入殿內。
秦氏今日只着了件家常的寶藍色五角紅珊瑚段棉羅裙,雲鬢高疊簪以金鳳步搖,襯得她高華端莊。她命衆人落了座,才道:“季節一更替本宮便常犯老毛病,倒讓諸位妹妹沒的在外面吹風。”
衆人自不敢接這樣的話,忙起身勸皇后寬心。秦氏見妃嬪恭順,面上愈發和氣,環視一圈才做欣喜狀道:“趙貴人已無大礙了。”
“託皇后娘娘洪福庇佑,”她扶一扶發上一朵碩大的編制櫻色桃花,神采奕奕道“小公主也康健得很。”
她如此賣弄,衆人難免有不屑之意,卻都不過分在臉上表露。皇后亦是略一頷首,溫然笑道:“那便好,你若有什麼需求儘管提,要先緊着你纔是。”
若是旁人也就當做恩寵一聽,偏偏趙貴人氣勢正盛,定要讓衆人看到她的風光,於是起身拜道:“嬪妾正有一事相求。”
寧淑媛詢問似的看了看玉衍,玉衍卻也只是自顧自地賞玩一隻佛手,眼角餘光掃過殿上女子裙尾那一抹不合規制的橘紅。
皇后怔了一怔,便道:“妹妹所求何事。”
“是這樣,芙蕖剛剛出生,難免膽子小些,人多聲雜,總是嚇得她哭鬧不止。”趙貴人面露憂色,小心覷着皇后神情道,“嬪妾是想,若慶仁宮能牽去一部分人,譬如悸貴人這樣需要衆多下人服侍的小主……”
悸貴人聞言神色一變,德姬卻已聽不下去,以袖掩面冷笑道:“貴人打得好算盤,那慶仁宮無位高之人,皇上只叫悸貴人代掌一宮之主,她這一走,慶仁宮豈非你的天下了。”
趙貴人素來瞧不上她出身微寒,眼下被這樣直白地戳穿,更是臉色青白:“德姬切勿以己之心度人,皇后娘娘明鑑,嬪妾絕無私慾。”
“是麼,那貴人不妨搬來熙寧宮住。”德姬別過頭去,看也不看她道,“這裡只有雲屏夫人和我二人,貴人也不必擔心聒噪了。”
趙貴人見雲屏夫人並無反對之意,害怕自己算盤落空,便睨着德姬不再說話。皇后見此,亦道:“此事還需與皇上商議過後才能決定,妹妹稍安勿躁。”
慶仁宮的蒲答應一向與悸貴人交好,見此亦忍不住諷刺道:“貴人若是沒本事養好孩子,趁早託付了其他娘娘爲好。”
蒲答應這句話正點在趙貴人痛處,她身份低微,若非裕灝不忍見母女分離,她怎麼會有資格親自撫養公主。殿內一時鴉雀無聲,玉衍只感覺身旁雲屏夫人火辣辣的目光投在趙貴人身上。蒲答應這一語,倒正好提醒了那些膝下無子的妃嬪,特別是秦素月,她本是最不希望這一胎生下來的。既無力阻止,誰知她今後還會不會動旁的心思。玉衍垂眸,用只有二人間才能聽到的聲音對身邊之人道:“夫人寬心,她沒本事養這個孩子。”
頓時感到雲屏夫人似是無聲般地鬆了一口氣,緩緩靠在了梨花雕木太師椅上。
趙貴人臉上火辣辣地燒着,然而當着皇后並不敢過於放肆,只恨恨地剜了蒲答應一眼,不再多言。皇后見氣氛冷淡下來,便寬慰她道:“你放心,德行端正者是有撫養公主之權的,皇上不也好好答應你了麼。”
再說也終是寂寥了,於是便打發衆人散了。
玉衍回了宮,正趕上乳母在偏殿喂永泰吃點心。他長得似是比尋常孩子快一些,出生時明明只比手掌大出少許,如今卻已養得白白胖胖了。正逢開春,胃口也大,往往要吃過奶再喂些輔食纔可。小廚房做的東西若不精緻,他也是不吃的。玉衍來時正見乳母端了湯食一點點喂他,永泰卻並不喜歡。無奈,只得吩咐下人送來果泥,由玉衍親自來喂,才見小皇子吃的津津有味。
蘇鄂本就喜歡孩子,見永泰笑容可掬更是打心裡疼愛,便道:“小皇子這是開心了呢。”
“他可是人小鬼大,”玉衍放了碗筷,擦淨手道,“知道寧淑媛對他好,每次一到重涎宮他便抓着語馨衣袖不放手,調皮得很。”
“若仔細看,小皇子的眉眼極像皇上。”
玉衍微微一笑,她總是很容易忘記,這是她的孩子,亦是一國之君的孩子。如果可以,她寧願永泰永遠這樣坐在搖籃裡,不必有今後的儲位之爭,不必被權勢所縛。察覺自己心思沉了下來,玉衍不願讓蘇鄂擔心,便轉了話題道:“你讓人盯着乳母可還好。”
蘇鄂見四下無人,才道:“奴婢叫人留心了,此人可用。”
“那便好。”她輕輕點頭,“不是我信不過方海山,只是人往往易變,我不敢大意。”
蘇鄂聞言亦是長嘆了口氣:“娘娘萬事謹慎總是好的。”
見永泰吃飽了後似有倦意,她便喚來乳母,自己則從偏殿緩緩退出。這裡本就離正殿不遠,才一出來,玉衍便見白羽正和一個臉生的小宮女候在殿前,那宮女面色焦急,不時向這邊探頭張望。見到玉衍出來,臉上大喜,忙提着裙子一溜小跑過來,紮紮實實地在地上叩了個響頭,道:“奴婢見過淑儀娘娘,娘娘金安。”
白羽亦隨了過來,頗有些不高興道:“你怎麼擅自就跑了進來,驚擾到皇子怎麼辦。”
聽她這口氣,玉衍不禁退後一步,細細打量着面前宮女:“本宮見過你?”
“是,娘娘好眼力,奴婢正是蒲答應身邊侍女碧珠,娘娘今早還見過的。”
玉衍因晨省一事纔對蒲答應有了些印象,於是看她道:“你家小主叫你來做什麼。”
碧珠聞言,又狠狠磕了兩個頭道:“是奴婢擅做主張,請娘娘來救救我家小主的。”
玉衍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心中卻也有了個大概,便微微側目蘇鄂。那女子當即會意,上前扶起了尚跪在地上的碧珠,溫和道:“你總要說清什麼事,我家娘娘纔好決斷。”
碧珠大概是有些畏懼之意,躊躇了許久才怯?...
怯道:“是這樣的,方纔回宮之時趙貴人忽然覺得身體不適,便一口咬定是因爲我家小主在殿上衝撞了她,氣壞了她身子纔會如此。我家小主哪裡肯承認,情急之下便頂撞了趙貴人兩句,哪知貴人她上來便給了小主兩巴掌。”她見玉衍和蘇鄂面面相覷,皆有訝然之意,纔敢繼續說道,“不僅如此,趙貴人怕小主她臉上的傷被人看到,便不許她出宮。奴婢沒有辦法才來私闖景安宮,請娘娘見諒。”
“出了這樣的事,你可去稟告過皇后娘娘了。”
“去過了,只是朝鳳宮的人說皇后娘娘身體不適,歇下了。”她小心翼翼地覷着玉衍臉色,“雲屏夫人也只說會同皇后商議。”
玉衍聽罷,一手搭了蘇鄂,面露無奈之色:“本宮也想幫你,只是皇后都未曾發話,哪裡輪得到本宮。”她說罷轉身便要走,卻見那小宮女急的似要哭出來似的,於是微微一停,看向她道,“本宮記得這個時辰皇上下了早朝,一般會路徑御花園。”
碧珠自然聽得出這是玉衍指了條路給她,便匆忙謝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白羽在一旁聽得一知半解,蘇鄂卻是含笑爲玉衍緊了緊身上披風,道:“趙貴人如此,倒是不用娘娘費心處置了。”
“她這是在自掘墳墓。”雖已入春,然而在外面站得久了仍是手腳發涼,於是步伐也加快了些。“她的身世遠比不上從前的祥貴嬪,生下一女也不過是貴人,卻還如此肆無忌憚。”話自不用過於挑明,,皇后袖手旁觀,怕是也有放縱之嫌。那女子生育之前便總蓄意爭寵,手段反覆,裕灝對她纔有的那麼一點情誼恐怕也所剩無幾。對於這樣的人,若出手對付她,反倒是不值了。玉衍冷冷一笑,她有足夠的時間去等。
下午便自景仁宮傳了消息出來,說蒲答應不但被解禁足,還另得賞賜若干以作撫慰。整個事件中裕灝雖沒對趙貴人有絲毫責備,但他的處理無異於令那女子顏面掃地,趙貴人此番亦是得了個警告。
晚些時候天子過來,面色並不好,透着隱隱的疲憊之意。玉衍早命人備下了晚膳,都是些看着舒心的小菜,裕灝見她這樣用心,方纔肯露出些笑意。然而即便煩躁,見了玉衍他還是忍不住提及今早一事道:“剛過完年,政務本就忙得不可開交,朕還要騰出功夫處理後宮雜事。”
他言下之意亦有對掌管六宮之人的不滿,玉衍卻只作未聞,挽袖爲他一一佈菜:“臣妾也聽說了,原也就是些妃嬪間爭風吃醋的小事。”
“後宮安定,前朝才能安心。”男子目不轉睛地看着玉衍一舉一動,“可惜趙貴人卻不懂。”
“貴人她才誕下公主,有些脾氣也算不得什麼,後宮早已習慣了。”
“習慣?”這個詞如點在了裕灝的死穴之上,他重重撂了筷子道,“不過一個小小貴人,竟讓後宮來習慣她?”
玉衍自知失言,剛要提裙跪下,便被男子一把拉住,裕灝語氣頗有些愧疚之意:“朕又不是氣你。只是經過今日一事,朕倒是定下了芙蕖的封號,便叫宜順二字,也好叫趙貴人時時記着。”
玉衍微一頷首,反握住裕灝溫熱的手掌:“但願趙貴人能懂得皇上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