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起來,外面竟下起了雨,細如牛毛,潤物無聲。
天高雲低,宮牆矮闊,濃重的流雲壓在天際如翻滾咆哮的浪濤。紅瓦朱強滲透了些水汽,氤氳的散開,宛若新墨初成。飛檐峭壁,勾心鬥角,流閣榭臺,盡如畫中仙府。
而於青鸞,卻已恍如隔世。
妃以下的等級不可留宿在皇帝身邊,昨夜剛過三更便有人叫醒了她,用車輦暫時送回朝鳳宮。那時她身子疲軟無力,睡得又極輕,這一宿都是蘇鄂在身邊照顧。這會日頭剛亮,便已有人輕輕叩門。
青鸞被驚醒,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整整一夜爐子都燒得極旺,她卻是通體冰涼,裹着厚重的杯子蜷縮在牀角瑟瑟發抖。
蘇鄂前去開門,來者正是水巧,看她的樣子也是一夜未眠。只不過她此時卻是神采奕奕,臉頰上兩團因奔跑而生出的紅暈還未消褪。
水巧收合二十四骨的布油傘,兩條金尾鯉魚躍然傘上,勾勒出說不出的靈動討巧。她坐到牀邊,緊握着青鸞雙手,喜不自禁道:“青鸞姐姐昨日受了寵幸,真真可喜可賀。”
然而牀上的女子卻彷彿觸電一般,猛然縮緊了身子,向牆角退去。
水巧見她神色有異,並不像新得了寵的貴人,反倒如久病不愈的人,一雙大眼呆滯無神。她轉過身用眼神尋問蘇鄂,卻見那平日機巧的掌事姑姑也只是搖了搖頭。
冬日天色尚早,即便有了光也微弱的很。潮溼而陰暗的環境裡,這種氛圍竟有些怖人。
“究竟是怎麼了,難道昨個夜裡侍候的不好,皇上不滿意?”一想到這個可能,蘇鄂立時便緊張起來,掌了燈道,“難不成皇上灌了你湯藥?”
宮中向來有此規矩。舊時皇帝身邊的宮娥美婦每個人身後都有數不清的勢力關係,她們的得寵程度也對家族興衰產生了極大影響,甚至說後宮是平衡天下大族的重心也不足爲過。而君主怕養虎爲患以至尾大不掉,多半會先寵幸嬪妃以穩定人心,再事畢命人賜下藏紅花防止懷得龍種,誕下皇子從而一手遮天。
然而待到太平年間,執政穩定時,那些君主便不會擔心區區女子會對朝政有什麼影響。那些被強制服藥的妃嬪多半是侍候的不好或說了什麼不敬之言。一夜之後或直接打入冷宮鬱鬱而終,或終日受他人奚落,苟活於宮中。總之一點,被天子厭棄了的女人,便宣告着一生的終結。
見青鸞緩緩地搖了搖頭,她二人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蘇鄂心疼她這般模樣,不好多問,幾次欲言又止。看了看水巧,也是一臉關切。這樣僵持了少頃,才終於開口道:“姑娘也別這般怕人,有事但且說出來,這裡並無外人。我蘇鄂定會全力相助。”
“蘇鄂……”這才極艱難地從嘴裡吐出這兩個字,青鸞擡起臉龐,只見一行清淚無聲滾落。“我不愛皇上,卻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姑娘!”
聞者大驚,已先一步用方帕捂住了女子朱脣,環顧四下道:“後宮並非姑娘想得那麼安全,這大逆不道之事怎可輕易開口。”
一旁的水巧倒了清茶送到青鸞面前,那茶湯已涼,喝到嘴裡有微微的苦澀。
“姐姐這又是何苦,即便不愛他如今卻已身不由己。你心裡有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待眼前之人。就算是裝,姑娘也要把戲好好的演下去。”
“這話雖大逆不道,卻是對的。”難得蘇鄂認同地點了點頭,平日裡不常說話的水巧,沒想到大事面前卻拿捏得體。
“還有……方纔這話,姑娘你不曾在聖上面前說起吧。”
“說了,全說了。”
這下兩人均是一驚,同時從牀榻上起身,慌得不知所措。蘇鄂在屋內踱步,悶着不發一言,心道只說是青鸞傻,卻沒成想竟傻到連命都不顧了。然而這般暗責着,卻也對她傾慕之人產生了幾分好奇。而水巧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間或看向青鸞一眼,目光復雜。
青鸞經此一也折騰,又吐露了心事,此刻清醒了許多。想到昨夜龍顏大怒的樣子,自知時日無多,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
她掀開棉被,兀自挑過瑪瑙紅的長沙罩在身上,坐到梳妝檯前淡淡道:“姐妹們無需費神了,許是青鸞沒這富貴命。若是皇上責罰下來,只由我擔着便好。”
蘇鄂剛想說什麼,忽聽門外一陣嘈雜。繁多的腳步聲裡時時混雜着接連不斷的叩門響,擾得人心煩意亂。
打開木門,只見爲首的小太監率着一班侍女,手中託着的錦盤內盡是綾羅綢緞和各色珠寶。那人身着寶藍宮裝,腰間別的是祥雲玉雕,腳踏鑲金紋高筒宮靴,手捧金色帛書。清了清嗓子宣道:“傳皇上旨。”
屋內三人齊齊跪下,眼神互相交換了一番,心中卻已大致有了分寸。
“侍女青鸞容貌端麗賢良淑德實悅朕心,因侍駕有功,即日起晉爲答應,位列正六品,總提調華薇宮並賜絲綢一百匹,俸祿一百石,欽此。青鸞小主,還請接旨吧。”
愣在原地的女子這纔有些顫抖地起了身接過金帛,一旁的蘇鄂便趁這空隙迅速將一錠分量不輕的銀錠送入公公袖中,眼瞼一垂,再度退下道:“有勞公公了。”
對方亦是意味深長的會意一笑,身後幾名是女已陸續將賞賜擺放在桌上,玲琅滿目頗爲刺眼。之後一字排開,中規中矩地行了禮。這一個個皆是妙齡少女,生得矜持端莊,此時皆笑意盈盈地望着青鸞。
“還請小主挑幾個看着順眼地留下伺候您,其餘的便由奴才帶回。”
聽他這麼說,青鸞才重又仔細地打量了這幾個宮女。雖燕瘦環肥,各有不同,卻無一不是謙和恭敬的模樣。被答應挑剩的人自然不能去服侍等級更高的妃嬪,也許只能被送往浣衣局做苦力。想到自己手中握着的正是她人的命運,青鸞不免有些冷汗涔涔。
隨意問了問屬籍,便留下了三個和自己家鄉最爲接近的少女,閒暇時也能互訴鄉情。青鸞一回身,握了水巧的手道:“我與這位採樂房的姑娘合拍得很,不知可否一併要了來?”
公公微一欠身,迴應道:“這好辦,待奴才替小主前去通報一聲就好。”復又說了幾句討巧的話,這才領着左右退了出去。剛緩過氣來的青鸞應付了這麼一出,此時又生出些許疲憊,便坐在了牀上,將剩餘的冷茶一飲而盡。蓮白的紗質內襯已被汗漸染,貼在胸前,隨着呼吸一起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