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目光直視,玉衍只覺得心底涌上一陣陣難抑的噁心感。她竟然這般輕易地便逆轉了局勢,而此刻剛剛喪子的自己,便像極了一隻落敗的喪家犬。裕灝原本緊握她的手不知何時已然放開,昭修容有孕的消息對他來說正如一劑撫平傷痛的良藥。自己腹中流去的胎兒,在新生命面前,驟然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淑儀她剛剛沒了孩子,也難免理智不請。”裕灝見玉衍沉默不語,只扭過頭對着牆側臥不語,只好代爲安撫道,“你身爲宮中老人,自要理解。”
昭修容恭順地低下頭來:“臣妾明白。”
“你方纔也服用過瓷盅裡所盛之物吧。”皇后適時關切道,“爲保險起見,還是回去叫太醫好好查一查吧。”
昭修容有孕,皇后雖然也未必願意見到,然後於眼下局勢來講,卻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因此她聲音頗顯溫和,且處處爲那女子着想。昭修容依言起身,步子卻邁得頗爲緩慢,戀戀不捨地看着窗邊的天子。
皇后會意,立即作爲難之態向天子道:“那皇上……”
裕灝微微打量了一眼背對他而眠的玉衍,心下終是不忍:“朕再陪陪淑儀。”
“皇上應以皇嗣爲重,臣妾相信湘淑儀也是懂禮之人。”皇后笑容雖溫厚端莊,話裡卻是不容回絕的口氣,“這裡就先由臣妾照顧吧。”
裕灝猶豫再三,畢竟是對昭修容覺之有愧,只得無奈起身道:“也好,這裡便交給皇后了。”
話音剛落,便見身旁玉衍依依轉過身子來,她臉上的淚痕尚未乾透,情緒卻已比先前穩定不少。只是一看到男子,她眼眶裡便有晶瑩在打轉。玉衍緊咬下脣,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輕聲道:“皇上安心去吧,皇后娘娘也不必留下了。這宮裡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臣妾只希望再不要有任何差錯了。”
裕灝聞言,心中更爲不忍,只得轉過頭吩咐下人們用心服侍。皇后卻是長嘆一口氣,似有諸多憐惜:“你肯如此懂事,也不枉皇上與本宮這樣疼你。這件事情待查清之後,本宮定會給你一個解釋。”
玉衍只垂着頭,也不多言。裕灝見她似是平息下來了,這才顧慮諸多地走出了大殿。衆人才隨皇帝離開不久,蘇鄂便摒除了左右下人,偌大的殿堂裡唯餘下方海山與她服侍左右。
便是在蘇鄂掩上門的一瞬間,一聲巨大的脆響直驚得人心驚肉跳。
玉衍半立起身子,手中握着牀前垂下的紫流蘇繩白玉珠。她一發狠,那一串串珠子便被一齊拽下,嘩啦啦滾落了一地。而女子掌心滿是粉碎的玉石渣滓,混着觸目驚心的鮮血,一滴一滴淌在她月白如霜的絲裙上。
“娘娘!”兩人皆是一驚,忙上前去檢查她的傷口。然而玉衍此刻哪裡感覺得到痛,她一雙眼只是牢牢鎖住窗外已經遠去了的人影,眼底似蟄伏着什麼駭人的東西,呼之欲出。她從牙縫裡擠出的幾個字,便似用盡了全部力氣,殘存的理智也隨着裕灝的離開變爲濃濃的怨恨。
“好一個昭修容,竟瞞得這樣深這樣久!她這一胎,來的好及時!”
蘇鄂嘆一口氣,去過絲帕爲她細細包紮傷口:“她本就是心思極深的,這事連皇后都不知,可見她隱藏的深。”
“送走了我的孩子,卻依然不能扳倒她。”玉衍一雙瞳孔愈發漆黑不見光,“本宮若是再早些發現,也許便不會如此了。”
“請恕微臣直言,娘娘即便是發現了蛛絲馬跡,這孩子也斷不能再留了。”方海山幾乎不敢擡臉去看她,“四個月本就極爲危險,若是拼耐力的話,娘娘一開始便敗給她了。”
“好一個一開始便敗了。”玉衍豁然看向他,嘴角竟含了幾分冷笑。
方海山心下一驚,忙跪了下去:“臣有罪。”
“你無罪,本宮只是恨,卻沒糊塗了心智。你說的不錯,這次本就是鋌而走險。”玉衍也顧不上蘇鄂正爲她上藥,徑自起身道,“只是這個孩子死於非命,本宮怎可無動於衷。新仇加舊恨,昭修容這一胎,必不能叫她順利產子。”這樣的話自口中說出,心裡竟也已經沒有一絲畏懼了。也許稚子無辜,但這種無用的悲憫也與她北宮卿再無半點干係。比起哀傷,她此時更多的是恨。失子的無助與悲痛早就在這四個月中被淡化了。不,即便是今日才得知,她也會懂得比起一無是處的哀怨,儘快從中清醒纔是唯一生路。
玉衍雖然昏迷了足足半日,卻因身體虧損太多,而依舊昏昏沉沉的疲憊不已。於是便讓方海山暫時退下,一切只待日後商議。
蘇鄂心疼她的身子,怕小產後虛弱容易受涼,便不許下人再用灌了桂花香露的冰輪,只自己手持蒲扇,在牀邊爲女子扇風納涼。
折騰了大半日,此時雖已入夜,但想必今日之事早已傳遍六宮。玉衍此番驟然失子,暗地裡卻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手稱快。如此想着,她便更覺夏日餘熱難耐,見蘇鄂已是滿頭大汗,心中不忍,便握住了她的手道:“不必扇了,你也歇着去吧。”
然而持扇之人卻是敏銳地察覺到了玉衍的不快之意,擡頭道:“娘娘睡不着?”
“是呵,睡不着。”玉衍垂手坐於羅綺絲製成的玉席上,緊緊靠着冰涼的牆壁,“原以爲早便知道結果,已然接受了。然而我現在只要一觸到這空蕩蕩的小腹,便覺得恨,心裡似着了把火。”
“這都是一時的,再說娘娘還有永泰。”
玉衍無力一笑,目光恍惚飄向了夜空之中:“這樣的日子裡,他卻不在。”
蘇鄂起初以爲她是在怨天子棄她而去,然而若細看,那視線追隨地太過遙遠,也太過孤寂,這本不是一個寵妃應當有的神態。蘇鄂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偌大的花燈閃着琉璃之色,將殿內襯得如白晝一般。燃了一半的寧神香無聲落下一地香灰,女子的身影就潛在暗紅垂簾的陰影下,似見不得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