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最是一年春好處,繾綣春意,溫煦陽光,宮中枝椏上含苞欲放的桃花都越發嬌羞了去。許是這世道終於難得有了安寧,通靈的植物沾了喜氣開得越發的好了。
便連白芷也難得心情大好的將那貴妃榻拖來放在院中倚在上面閒閒的曬着太陽。可惜,不絕於耳的吵鬧歡笑從遠處傳來,不免讓人煩躁。
白芷揉了揉太陽穴,坐起身對着端藥進來的秦兒道:“外面是怎麼回事?”
這一問,秦兒的手抖了抖,手中的藥汁灑了些許滴落在地上,她咬了咬脣,小心翼翼的望了望白芷,方纔斷斷續續開口:“……是……是豫妃生辰,皇上他……請了這西玥國最有名的戲班子,讓來給豫妃慶賀。”
秦兒說完擡眼望了望白芷,卻未從她的面上看出任何情緒,並未見惱怒傷心,不禁忍不住道:“皇上他真是……皇后娘娘才受了傷,他卻不聞不問,一心只爲討那豫妃歡心。”
白芷接過秦兒手中的藥碗將藥一口飲盡,淡淡瞥了她一眼,依舊沒有反應。
見此秦兒不禁有些着急,那稚嫩的面上有擔憂有生氣,水靈的雙目中還有些淚光。
“娘娘,您心善可能不會在意什麼,然而這半年來您的一切秦兒都看在眼裡,只爲娘娘不值!那豫妃生辰請了所有後宮妃嬪卻獨獨沒有請您,一個小小妃嬪竟然對您如此不敬……甚至您爲了她受這傷,也不曾來問過一絲半毫!而您救了她,皇上也並未表示過什麼,以娘娘膽識,何須委屈在這裡?!”
白芷沒有說話卻是手一鬆,那盛藥的空碗便叮咚一聲墜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秦兒一驚,立馬跪在地上,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垂着頭。
白芷看着那□□而瘦弱的身子,不禁嘆了口氣。
哪曾想還未開口,那地上的人又開了口:“就算娘娘生氣也好,要處罰秦兒也好,秦兒始終要說,自新皇登基,朝政漸漸平穩,皇上納了無數嬪妃,卻從未來這寧心殿見過娘娘。背地裡宮中那些主子不禁都嘲笑娘娘,甚至那些奴才也都輕視了娘娘去,香附殿的主子更是,都不把娘娘放在眼裡。但是皇上糊塗,秦兒卻不糊塗,當年北夏、南荻來犯,若非娘娘,這世道早亂。這天下百姓無不敬畏着娘娘,娘娘氣度不凡,卻也不能受這等氣,他根本配不上您!奴婢這就去爲您討些公道!”
秦兒說完站起身便往外走,不過兩步卻覺得小腿一痛,低下頭髮現那裡已然被劃傷,腳旁是方纔那藥碗的碎片。秦兒臉色一白,回過頭只望見白芷正拋着方纔她撿起的另一枚碎片玩。
白芷並沒有看她,重新靠在那貴妃榻上望着天空,天上碧雲如洗,瑣碎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半響白芷纔開口:“當時我見你聰明才留你在身邊服侍,如今卻沒想到你也不過如此,什麼話該
說什麼話不該說,竟然還要我教你?”
秦兒低下頭,沒有說話。
白芷依舊沒有看她:“也是我的不對,我當年在軍中即便情況再艱苦也早已習慣,卻忘了在你們的認識中,在這皇宮中合該是錦衣玉食,富貴榮華的。皇帝后宮妃嬪無數,而我也合該受那麼點恩寵。是以如今這在我眼中尚且不錯的環境,在你們眼中只得‘淒涼’二字。”
“奴婢並非這個意思!”
“罷了,你說得對。”白芷最後望了眼天空,收回視線,回望着秦兒道:“此事到此爲止,不要再提。本宮屋中準備了些賀禮,你替本宮送過去。”
秦兒眉頭一皺方一張口喚了聲“娘娘——”
便又再次被白芷打斷:“還有,喝了點這藥有些苦,你先帶着賀禮去御膳房吩咐一下讓他們準備些吃食,送完賀禮後替本宮端回來。若他們沒有做……那就把靜嬪的那碗銀耳羹端過來。”
秦兒愣了愣,雖不知這主子如今這種情況了還想着吃到底是幾個意思,卻也不好違逆,畢竟這樣她也有理由去覲見皇上,而且這主子竟然還爲那豫妃準備了賀禮,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無奈的秦兒只得點點頭道了聲“是”。便轉身走了。
白芷看了看那背影,道:“對了,賀禮送過去便是,多餘的話便可不用說,這幾日本宮都不想見到你,罰你閉門思過七日,七日後再來見本宮。但……若是你說了什麼失言的,七日後都不用再回來見本宮了!”
秦兒愣了愣,忍下心中的委屈,咬了咬脣只點頭說知道了。
白芷站起身,再無心曬太陽。如今雖已三月,風卻依舊那麼涼。白芷感到胸口的舊疾好似有些復發,爲了不昏倒在外面,快步走入了房中。
卻註定是個多事之夜,夜半三更,濃重的墨色被劃開一大道光亮的口子,西玥宮中燈火輝煌,便是連白芷偏僻的寧心殿都能聽見外面比白天還吵鬧的聲響,白芷在chuang榻上翻了個身,皺了皺眉。
“秦兒,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半響卻並沒有人回覆,纔想起今日懲罰秦兒閉門思過七天。這寧心殿統共也就這一個僕人,如今秦兒不在,哪裡還有人會回覆自己?白芷苦笑了一聲,卻突然皺了眉頭,坐起身道:“什麼人?!”
這個時候屋中燭火被點亮,白芷閉上眼睛,半響適應了光亮才睜開。
曲司宸一襲玄衣微亂,墨發傾灑,俊朗的容貌上丹鳳眼漆黑如墨,神情慵懶。他的眉眼間英姿更甚,一縷髮絲調皮垂落在筆挺的鼻樑之上,琅琅俊顏,如星如月,哪還有當年半分的慘白病弱?
他只望着坐在chuang榻上的白芷,半響才道:“朕的皇后,看來也遲鈍了啊。”身旁只站着喜公公,不見甲乙、丙丁等其他近侍。
白芷沒有開口,只靜靜的望着他。
十年前,她第一次見到他,那個時候他病重孱弱,看她的表情卻也是如今這般,冷漠且冷靜。這十年來他變了很多,從當年的病弱少年變爲如今權勢帝王,卻唯獨對她的態度始終沒有變。也怪她,懂得那麼晚。
許是不願同她再這樣無意義的對視下去,曲司宸擺了擺手,喜公公行了禮後退下,關上門後,曲司宸道:“你今日送豫妃的賀禮,是香薰?”
白芷沒有說話,她知道當曲司宸詢問別人的時候,並非是真的想從那人身上得到什麼回答。
果然,片刻,曲司宸繼續道:“今日豫妃點了那香薰,如今身中劇毒。”
“哦,”白芷站起身走到曲司宸旁邊坐了下來,爲自己倒了杯茶,道“也難怪今日皇宮那麼熱鬧,這皇上的心頭肉出了事,怕是不止那太醫院,便是些千方百計要討好皇上的人都要去瞧一瞧。只是臣妾不懂的卻是,皇上這不在那裡候着,來我這寧心殿做什麼?”
白芷喝了口涼茶,放下杯盞。看着旁邊那碗銀耳羹想着許是白天秦兒爲她端過來看她在睡覺不忍叫醒她便放在桌上的。
方拿起準備喝一口,卻被曲司宸一掌揮掉在了地上。
正好是她受傷的手,曲司宸的力道又很大,白芷皺了皺眉,將手掩在袖子中,想傷口如今經這一掌怕是又開裂了。
“別用這種腔調和朕說話!”曲司宸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走到門口背對着她。
晚飯被打掉了,白芷覺得真是太可惜了,嘆了口氣,想着晚點去御膳房還能不能找點吃的喲,不禁覺得還是和曲司宸速戰速決的好,免得餓得是自己:“你是懷疑我給豫妃下毒?你認爲是就是吧,我說完了你可以滾了。”
曲司宸轉過身看着白芷臉上是驚濤怒容,白芷早就習慣了,也不理他,只繼續道:“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想了想又道:“也對,不然這樣吧,像我這種心腸歹毒的女子呢,你也早就看不順眼了,不然將我廢了,然後讓我帶兵討伐南荻。若敗了我戰死沙場你也省去想着如何解決我了,贏了的話,便看那豫妃,若她完好無損,則我算是戴罪立功,若她不幸……我便以命抵命,皇上你看如何?”
曲司宸並沒有立刻接話,只是走過來將白芷一提,仿若提只小雞崽般將她提起來那麼隨便的一甩,白芷便在chuang上了。
白芷坐在chuang上看着曲司宸,後者則居高臨下的望着她,臉上早已沒有了怒氣,再次回覆到冷漠的模樣。
“白芷,故技重施沒有用。”他的話嚴肅而冷靜,曾經白芷最喜歡聽曲司宸同她說話,他的聲音清冷如水,泠泠之音,沁人心脾。可如今聽見他如此說,她才覺得當年的自己真是太天真,曲司宸的聲音是如水,卻是破冰之洪堤,瞬息便可使人傾覆。
但是聽見這話,白芷突然便笑了。
她沒有說話,曲司宸卻低下身將她抱在懷中,他溫熱的呼吸噴在脖子上,話語在白芷耳邊響起。
他說:“告訴朕,不是你做的。”
“我說,你便信?”
曲司宸低低的“嗯”了聲。
白芷咬着脣卻說不出話了,曲司宸卻也不急,只抱着她。兩人便保持着擁抱的姿勢,好似天下最親密的愛人。
白芷卻覺得諷刺。這一幕和當年何其相似?不同的卻是,如今他說,他信她,而當年她求他信她。那時同樣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人受了重傷,所有證據都指向是她所爲,那個時候她說了無數次不是她,而那個時候他卻只是靜靜看着她,冷漠絕情一如往昔。沒有什麼比被冤枉更讓人受不了,特別是當年她最喜歡的他?
後來她領兵出征,發下重誓,不破南荻終不還。她本欲戰死沙場,卻不想最後竟撿得一命,苟且偷生。
他以爲她又是在慪氣?怎麼可能,一切已然不同。那個時候她氣他不信任她,心想若是她戰死沙場他必定會明白。然而當真相大白,他卻是一句愧疚也不曾說起。是以就算如今他依舊不信她,也沒有任何關係。
等了許久,見她依舊不開口,他終於是沒了耐心,低吼道:“告訴朕,不是你做的!”這話帶着命令意味,甚至有了幾絲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