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夫人的一雙眼也熬得赤紅赤紅,眼角還有未乾的血淚,散發出一種灰心到極點的悲傷。她看着丈夫,眼神卻透過他,看向遙遠的過去。
“那年回雲洲祭祖,婉姐姐她們帶我放河燈,天很黑,不知道是誰推了她一下,她掉進河裡。”她像是夢囈般說着,險些讓甘琳以爲孃親腦子錯亂了,下一刻,看到爹陡然變色的臉,頓時知道娘是意有所指。
“我們都嚇壞了,傻站着沒動。直到一個窮秀才跳下河,把她救起來。”說到這裡,甘夫人的視線才終於有了焦點似的,鎖定了丈夫的雙眼。
甘琳一聽就猜到這狗血劇的主角,一個是成了魏王妃的婉姨,另一個應該是她爹。奇怪哦,爹是婉姨的救命恩人,婉姨在瓊花島,離江東縣那麼近,別說親戚間走動,連一封信也沒通過。
甘老爺似乎有些心虛,轉臉說:“一些陳穀子爛芝麻,有什麼可提的。”
這也算是印證了甘琳的猜想,但是她沒想到狗血劇還有轉折。
甘夫人譏誚的笑笑,又說:“其實水不深,剛及頸子而已,婉姐姐是嚇壞了,她只要站起來,就能自己爬上岸上,也不會被壞了名節。可是她是魏王看上的女人,怎麼能被一個附館的窮秀才污了名節?”
聽了這話,甘老爺想發火,最終卻只是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兩聲。
“明明是婉姐姐落水,傳言卻成了是我落水。最可恥的是,那個窮秀才拿出一方我的繡帕,上面繡有我的名字。沒有人聽我解釋,連我爹孃跟我一母同胞的兄姐,沒有一個相信我,說我該報恩……”
甘夫人的聲音漸漸小了,直到被哽咽聲取代。
被孃的悲傷所感染,甘琳眼淚也流了滿臉,心更是擰成了亂麻。她終於懂了娘爲何一直對這個家顯得那般漠視,疏離,是因爲還有這樣一段公案。
“你一直不甘心嫁給我,瞧不起我,可是顏氏有什麼,除了會賣女兒,顏氏男子有幾個能出人頭地,顏氏早就敗落了,你們顏家看中我的才華,知道我能高中,想要在我身上投資。別以爲是我佔了你們顏家的便宜,我呸!”說到激憤處,甘老爺都忘了女兒還在場,神情猙獰,顯然也是有積存已久的怨氣。
甘夫人呵呵一笑,犀利的說:“婉姐姐落水,是被人算計的。你可以說不知情,可是河水有多深,你清楚吧。最無恥的是,那方帕子根本不是你從水裡撿的,是婉姐姐跟你做的交易,要你對外宣揚落水的是我。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無恥小人,枉讀聖賢書!”
“老太太奪取妾生子,以庶充嫡,卻沒想是着了妾氏的算計。被老太爺揀到的難民女子,本就有孕在身,卻謊稱未婚,實際上她是誰,你一定不敢知道吧?”甘夫人滿含譏誚的問道,看到丈夫油光滿面的臉上瞬間冒出一滴滴豆大的冷汗,明白他不是不知道,至少也察覺到了一些蛛絲螞跡。或許,他因爲會感激老太太,纔會一直顯得那樣愚孝吧!
“你毀了我一生,我想要報復,也拿到了能讓你一家萬劫不復的證據。”說到這裡,甘夫人停頓了一下。她的語氣沒有太多波動,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卻足以讓丈夫嚇得魂不附體,有種末日降臨的驚恐。
甘老爺都想給妻子跪了,雙手連搖,慌亂得語無倫次:“你不能……我是愛你的,真的,我最開始想要求娶的就是你。你相信我,我真沒說謊。”
甘琳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喝道:“閉嘴!”
衝女兒哀惋的一笑,甘夫人接着又說:“老天爺太愛捉弄人了,等我費盡心機弄到證據,卻發覺身懷有孕。到底是個無辜的小生命,我猶豫了。”
很清楚無辜的小生命指的是自己工,甘琳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哭。就她本心來說,託生在這樣的家庭,真是一種悲劇。假如,換一個正常點的家庭,父慈母愛,祖母也沒那麼奇葩,她或許不用活得那麼累了。
“拖了一段時間,她會在腹中動了,能感應到我的情緒變化,我就越發狠不下心。”甘夫人的視線又從女兒身上移開,落到驚魂未定的丈夫身上,眼裡有着不加掩飾的鄙視,“我打消了報復的念頭,可是,我真的不甘心,跟這樣一隻披着人皮的畜牲過一生。”
這樣毫無保留的恨與鄙夷,從她的眼裡流露出來,讓甘老爺像馬蜂蟄了一下,目露殺機,但是他很快就壓下了殺機。別說有個專門坑爹的女兒在,他不可能殺掉妻子,就算能弄死這個有異心的女人,也難保她不會留有後手。
決不能輕舉妄動,他還是弄清楚她有沒有後手再說。
到底是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甘老爺就算是能力跟運道都有限,爬不上高位,審時度勢的能力還是有的。他很快就冷靜下來,決定先安撫妻子,等到打消了她的戒心,再謀算其他的東西。
他喟嘆一聲,說道:“你不甘心,我們也有一雙兒女,這一輩子也都是黃土過了膝,再糾結前塵往事,其實也沒有多大意義,不是嗎?”
對她爹的這番話,甘琳其實也是贊同的,無論如何,爹孃反目,她跟小弟都難做。假如娘能放下心結,爹能改邪歸正,一家子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她是最樂於看到的。
不過,甘琳很懷疑這個看似簡單的願望,也就只適合她做做夢。
甘夫人又換了話題:“顏氏那一場足以滅族的大禍,有你在中間推波助瀾吧,你恨婉姐姐言而無信,把她用左手寫給你的書信交給了魏王,讓魏王懷疑婉姐姐不忠,懷疑婉姐姐所生的小世子不是魏王血脈。”
這一記猛料,簡直震駭得甘琳要傻了。
原來,前世顏氏滅族之禍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她親爹!
想必,這一世不是她的原因,讓很多事情的軌跡都發生了變化,有秦煜出力,還有奚魔頭也在裡面摻合,顏氏一族怕是躲不過滅族之禍,也會如前世那樣滅族的。
她爹還真是狠吶,都娶了顏氏女,還能如此狠的報復顏氏一族。
咳咳,她攤的是什麼樣的爹孃嘛,都恨不得讓對方滿門死絕,不過,孃的心還是軟了點,要是當初狠下心來,顏氏也不會有後來的滅族之禍。
剎時間,甘琳心緒飛轉,近乎呆滯的看着爹孃,也是無語之極。
甘老爺也沒了先時表現的慌亂,臉上露出陰沉狠厲的神情。倒也是,他到底也是爲官多年,不可能被一個內宅婦人嚇倒,論玩陰謀詭計的手段,肯定也甩了她幾條街。
他雙手負在背後,用一種趾高氣昂的腔調說:“有些事情過去了,就不要再挖出來。對你,對你們顏家的漏網之魚,都好。”
早看透了他的本性,甘夫人也不意外,只是冷誚道:“顏家人是死是活,我根本不關心。用顏家人來威脅我,沒用。”
“你不怕毀了琳兒跟揚兒,儘管去告發我。”甘老爺走到妻子跟前,相當無恥的說:“我還不怕告訴你,我跟婉兒認識的時候,魏王還沒有到雲洲。婉兒落水,是她親妹妹推了她一把,因爲她妹妹想代替給魏王做妾。”
甘夫人愣了一下,卻也沒有意外的神情,想來這也是她猜測的情形。只是,讓她臉色大變的是他接下來說的話。
“你家的人什麼都清楚,不是不相信你的話,只是他們用你交換了利益。你爹之所以給你那麼多的嫁妝,是在補償你,也是給我的封口費。別再說我用了你的嫁妝,那是顏家給我的補償。”
把這番無恥到極點的話丟出來,甘老爺揚長而去,丟下瞠目結舌的女兒,跟木然的妻子。他有種扳回一局的可笑勝利感。
等甘琳鎮定下來時,爹走遠了,娘也已不在屋裡了,只有領着丫環們在屋裡收拾的瑟兒。這丫頭如今老實了不少,看向甘琳的表情都帶着討好的意味。
甘琳倒不是非要跟秦煜給的丫環難看,只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到瑟兒不自覺的就警惕起來:“誰讓你來的?”
瑟兒連忙說:“是大人給小姐寫了信回來,婢子怕耽擱事情,趕緊給小姐送過來。”
“哦,這樣啊,信呢?”甘琳突然又好笑,覺得自己過於緊張了。接過信一看,秦煜也沒什麼正經事,就是寫了些途中見聞,然後在信的末尾處寫上了“記得想我”四個字,有些潦草,筆力格外遒勁。
甘琳心裡泛着甜絲絲的滋味,俏臉上笑意漾出來。她是真沒想到,這個剛硬得像石頭的男人,還有這麼霸氣得幼稚的時候。
她不由得沾沾自喜的想,寫這四個字的時候,一定是他想她得緊了吧?
想就想吧,她竟然不知不覺得說了出來,然後才意識到這一點,再一看瑟兒還杵在面前,又讓她老臉一陣發熱,窘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咳咳,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以後,再有秦煜的信,你也要第一時間拿來給我。”反正丟了一回臉了,甘琳索性給這丫頭讚了個,然後交待瑟兒把所有的帳簿都送過來,還有在馨玉坊那邊養傷的佟駿也送來莊子上。
瑟兒也是個機靈的,消息靈通,聽了就說:“近來有好幾方的人都在打探佟駿的情況,似乎有人要給他翻案,還有人想滅口。把他從馨玉坊轉移走,也是個好主意。”
甘琳一聽就變了主意:“那還是算了,不能把這禍水轉移到我家來。你再想想,有沒什麼好地方讓他藏起來養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