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太傅,真好閒情啊!”
從茶盞上稍稍擡起眼,見一身淡黃錦袍的風司琪自桌案上拈起一片素‘色’‘花’箋,正笑嘻嘻向自己看來。青梵心中輕嘆一聲,從座椅上微微‘挺’身,向這位不請自入‘門’中的使團主使皇子略行一禮,同時嘴角輕扯‘露’出一個淡淡微笑:“五殿下。”
風司琪擺一擺手以示回禮,隨即注目‘花’箋:“風乍起,水連‘波’,漫撩鶯聲入簾幕,音在杏‘花’千萬頭——好句,好句!自然嫵媚,典雅清新,真是好句!不過,似乎不是很對景?”
擱下茶盞,青梵從容地靠上椅背,伸手捉住腰間盤龍‘玉’佩在手中輕輕把玩撫摩,口中淡淡道:“不對景?青梵自己倒不覺着。殿下不妨說說?”
風司琪一呆,見青梵臉上含笑,但一雙靜靜看來的幽深黑眸,眼底卻如古井沉靜無‘波’。心上微凜,臉上笑容卻是依舊:“太傅大才,司琪哪裡敢胡說。只是這水風,杏‘花’鶯啼,明明是一片爛漫‘春’景,與這連日來所見‘碧雲天、黃草地、煙‘波’翠寒天接水’,好像……實在不是太‘吻’合。”
“‘碧雲天,黃葉地’……好好一首曲詞被唱成這樣,只怕微雨要傷心殿下的心不在焉了。”見風司琪笑容頓時僵住,青梵輕輕笑一笑,重新端起茶盞。湊到嘴邊稍稍抿一口,這才揚一揚嘴角,“怎麼?難道青梵說錯了——因爲靖寧親王請娶側妃而對歌臺舞館突生興趣,但礙於身份只得改裝‘私’入霓裳閣四次。從而學了滿肚子‘四不像’歌兒曲詞的池郡王殿下?”
深吸一口氣,風司琪斂去全部輕浮表情,退後一步向青梵跪下。“請太傅教導指正。”
凝視他片刻,青梵擱下茶杯:“殿下請起。”見風司琪聞言一怔隨即依令起身,青梵輕輕嘆一口氣,“我常說過猶不及。江樞非我北洛臣子,心中原不存經年成見,此刻剛剛聽聞了我國中事故。正是深有興趣刺探估量殿下實際地時候。雖然之前殿下處事小心。不曾‘露’過多少馬腳。但如江樞這等一朝國柱。深通宮廷生存應變之道的重臣要員,如何會不知道皇子放誕任‘性’、興趣特異,並非便是庸碌無才?何況經過今年六月之事,皇帝陛下又令殿下以郡王身份協理禮部,與穆王、誠王還有靖王同列,大陸列國此刻已無人不知殿下之能……或者至少無人不聽聞殿下之能。與江樞同行已不是第一日,這時再顯出一副附庸風雅又難掩‘胸’無點墨的模樣。便不是隱藏自身,而是特意地引人注目了。”
“太傅教導得是。”風司琪躬一躬身,“不過太傅,司琪的本意便是讓鴻逵帝知道,風司琪並非‘胸’無點墨之人。”
“唔?”青梵微微一愕,頓時擡眼看向風司琪。
“正如太傅所說,經過六月之事,這一次又以禮部主事的身份奉旨出使。以鴻逵帝的心智。想來必不會以爲風司琪是庸碌無能之輩。派出的江樞也確實‘精’明,三日下來,雖然一味胡攪瞎纏。但實不見他有多少動搖。由其僕可知其主,此去兕寧,可見不會如當日澹寧宮中計劃那般。既如此,司琪以爲,倒不如讓鴻逵帝看到北洛池郡王的真正面目——”
“你地意思是,就讓御華焰看到,風司琪生‘性’喜好裝腔作勢、藏頭‘露’尾?”青梵語聲平靜,幽深黑眸中卻透出一抹極淺地笑意。
風司琪面部微微‘抽’動兩下:“是……也可以這麼說吧。”頓一頓,“至少這麼一來,鴻逵帝心中會安穩很多。”
“而一旦他心裡安穩了,對於手下其他地回報,也更容易相信自己原本的判斷。而他自信之下的任何鬆懈,都可以成爲我們的機會。”淡淡地接上,青梵隨後輕嘆一聲,“看來這一次,卻是青梵小看殿下了。”
“實在是裝了這麼多年,一時想到罷了。被太傅一說,司琪着實慚愧。”風司琪急忙躬身行一個禮,隨即笑道,“倒是太傅,三年前便在東炎安下數條暗線:‘靈臺’手段,五月所見竟然不過一斑——這般深謀遠慮,司琪萬不能及。”
青梵微微笑一笑,對眼前這個青年皇子過人敏銳的心思‘洞’察深爲滿意。他與風司冥帶了兩名東炎御前‘侍’衛先行,以自己與風司冥身份,若在常例,兩名‘侍’衛絕不會放任護佑的他國使者與未能確定身份之人同行;而東炎風俗大異於北洛,賭賽之類容易成爲紛爭之源的事情,更是要格外注意使遠遠避開——無論自己與風司冥個‘性’喜好如何,這都是扈衛隨‘侍’必須盡到地職責。但在今日,四人在雁子樓與風司琪、江樞一行重新會合,赤錦向江樞回報之時,卻並沒有更多提及雲照影商隊以及與少‘女’戴黎爾的賭賽。當日風司琪奉旨暗查北方河工便是以“靈臺”爲掩飾,對商隊旗號上細微的標誌記得再熟不過,一旦留意到些微痕跡,立即將線索串綴聯想。雖然
出口之時或許還帶有幾分不確定的猜測,直到見自己顯出放鬆神情,可見內心並非全然自信,但能夠想到這個程度,其中的敏銳機智確實是出乎自己意外。
只是,風司琪能夠留意到的蛛絲馬跡,細緻縝密的江樞卻一時忽略,究其原因,那一身紅衣的俏麗少‘女’,實在起了絕大影響……
見他微笑頷首認可之後便靜默沉‘吟’,幽深黑眸中光華變幻流轉,隨即目光轉動,視線停到手邊那張輕詞嫵媚地‘花’箋之上,臉上神情若有所思,嘴角卻勾起一抹極淡笑意,風司琪心中頓時一動。雁子樓上那個明‘豔’如火地身影頓時在眼前閃過:“太傅,那位……戴黎爾小姐。太傅怎麼會與她賭賽輸贏,還包下了雁子樓今晚全部的酒水?”
聞言擡頭,凝視風司琪片刻,青梵臉上緩緩‘露’出有趣地微笑:“這是今天晚上第二次被問起。我記得靖王已經當着衆人之面,向江樞江大人細細說過一次,包括賭賽地起因還有不輸不贏結果下只得無奈做出平攤酒水的決定……或者,靖王殿下的回答,殿下並不認爲令人滿意和信服?”
“不。九皇弟的話我自不會不信。”微微皺眉。風司琪仔細斟酌詞句。“只是司琪始終覺得,她的出現太過湊巧。而且,雖說草原‘女’子生‘性’豪放,對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子,總是……總是過分無拘了。”
青梵聞言頓時挑一挑眉,呵呵輕笑兩聲:“若我沒有看錯的話。雁子樓上,殿下與戴黎爾小姐對飲數輪,相談亦是甚歡。”
風司琪微窘:“司琪無能,酒令幾次都被贏過,讓太傅見笑了。”頓一頓,“但是當真不曾想到,一個草原‘女’子竟有那般才華急智。雖然只是遊戲娛樂,沒什麼臉面之說。現在想起來。確是司琪輕狂託大。”
“幾道酒令遊戲而已,殿下也無須介意。”見他聞言低下眉眼,臉上依然頗有沮喪之‘色’。想到之前那紅衣少‘女’在雁子樓上與風司琪鬥智鬥氣地俏語嬌容,青梵不由微微勾起嘴角。
夜晚在渚南城中最大酒樓會合,這是自己與風司冥脫離大隊之時做地約定。自己本意,是與風司冥先一步到達渚南,探看城池觀查馬市,也不排除借參與賽鷹地機會製造北洛聲威。不想方行不久便即遇到紅衣少‘女’,將原本計劃全部改動:追逐賭賽,還包下雁子樓中酒水——雖然戴黎爾被幾句曖昧言語“嚇”走,無意間逃了她那一半酒錢,但自日間相遇起,幾番比試爭鬥之下,少‘女’態度早由驕傲轉爲親近。加之‘性’情直爽無拘,便是對上後到酒樓的風司琪一行,言語談笑之間也沒有尋常‘女’子對初識之人的矜持。風司琪有意探查她底細,藉着酒令套話,卻不知她‘性’既好勝,急智之下,雖然未必十分熟悉酒令,卻屢屢在最後壓韻翻轉,一杯杯罰酒,竟是都敬了風司琪自己。
青梵再次微微笑一笑,伸手取過茶盞喝了一口,重新擡眼看向風司琪。見他臉‘色’終於平復,又沉默片刻,青梵才淡淡開口:“不過,雖然都是青麥酒,雁子樓上作爲商品貨賣的,滋味總是與多馬自釀的不同。究其原因,還是風土有異。北洛的柴緹草原,有雁碭川的廣袤開闊,到底沒有王旗駐蹕地雍容繁華。東炎‘女’子地位遠比他國尊崇,心志自然也與他人不同。僅僅以虛僞矯飾之言,只怕是入不得這些驕傲‘女’子的雙眼。”
風司琪沉默片刻隨後呵呵輕笑起來:“‘女’子的心思果然最難捉‘摸’——難得我有意學一學上方駙馬風流瀟灑,不想第一回便出師不利。不過總算不在國境之內,回到承安京也不至於擡不起頭來……”
“承安京裡冠蓋如雲,風流瀟灑,實在不缺殿下一個。”青梵忍不住微微笑道,“上方無忌也多有無奈。況且在青梵看來,較之駙馬殿下尚技高一籌,何必學他?”
佯懶隨意的雙眼陡然閃過一道‘精’光,風司琪頓時拊掌大笑:“能得柳太傅如此評價,風司琪知足矣!”見青梵抿‘脣’微笑以示默認,風司琪神態越發輕鬆愉悅。伸手取過桌上的酒壺爲他杯中斟滿茶水,風司琪一邊輕笑道:“到底自那日被父皇還有太傅‘逼’上朝堂,到現在不過短短三個月。不知深淺,凡事戰戰兢兢,自然是要如太傅講的那位‘女’子一樣,挑些大家都道不錯的榜樣學着舉止言笑,也做好了被人嘲笑的準備。不吃一塹不長一智,風司琪雖然是北洛最不成器地皇子,時時讓人如今日這般蠢笨模樣,但只要到了大事上不叫別人小看了我北洛,也就不枉費了父皇還有太傅一番教導信任。”
“殿下能這般想,便是北洛之福。”
“果然是柳太傅:若放在旁人,聽到我這話,只怕都安慰不及了。”風司琪嘻嘻笑一笑,突然臉‘色’微黯,語聲也跟着一轉。“只是。雖然話可以說得漂亮,
被個‘女’子佔足了上風,而且還是個東炎草原上地‘女’子底不是什麼滋味……或者,我其實該學九皇弟,守足了食不言寢不語地規矩,省得招惹生事留人話柄?吃飯就是吃飯,喝酒只管喝酒——在草原這種只要有好酒量。誰也不會小看了你的地方。果然只有像九皇弟這樣。纔是最無事最安穩地。”
幽深黑眸有光華緩緩流過,沉默片刻,青梵才微微揚起嘴角:“各人有各人的‘性’情行事。審時度勢原是必要,術非專‘精’,自然更加謹慎一些。但說到沉默安穩,青梵從不以‘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爲處事圭。靖王自然也不會如此。”
風司琪無聲笑一笑,隨即轉開目光:“不過,九皇弟今天已經和戴黎爾小姐比賽了幾場,晚上被放過也沒什麼奇怪。他又跟以前那樣,當着人多就冷着一張臉悶聲不響,小‘女’孩兒勁頭過去自然就快。當初在霓裳閣裡磨了那些天,他這脾氣也該轉轉了,怎麼還這麼……或者。他就纏上一個鍾無‘射’。其他什麼都沒有?”
“池王殿下。”輕咳一聲,“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該議論的。也不是需要議論的。”
“玩笑,玩笑而已,太傅不必當真。”看青梵表情漸緩,風司琪這才輕聲道:“只不過覺得他心裡總裝着太重的事情,又要緊得片刻也放不下來,把多少輕狂任‘性’的好年華都給白白辜負掉了。太傅說各人有各人地‘性’情行事,我跟他自然大不相同,只是人地本‘性’總是需要有些什麼發泄,所以知道他也愛往霓裳閣跑,纔算爲風司冥也算個真正地人而鬆一口氣;後來澹寧宮裡出力幫他,也有小半是爲了這個。當然,更多還是順着父皇心意這水,藉着幫風司冥,推一推朝廷這條大船,所以他那個時候領不領情的也就沒什麼關係了——再說他也確實領了情:像這回出使,一路上對我態度就足夠親熱。”
見青梵黑眸微擡,像是覺“親熱”兩字有些不妥,風司琪笑着聳一聳肩,隨即將身體靠上身側窗臺,偏頭枕住窗櫺。“當然是親熱:我們兄弟從來就沒什麼跟他親近,就連老三,那時也沒對他真好過……想想他戰場上、傳說裡的聲名,再看看眼下的溫和乖順,還不夠讓人受寵若驚的嗎?太傅是與他從小一起的,覺不出什麼。但在司琪這裡,見他這般待我,可總是免不了驚惶惶的痛啊。”
凝視一手按住‘胸’口地風司琪,青梵淡淡嘆一口氣:“有兄長如此,是靖王的福分。五殿下既然有意修好兄弟,此次東炎一行正是最好時機——或者,此刻便是一個機會。”
風司琪聞言一怔,擡眼定定望向青梵,見他凝視自己的一雙幽黑雙眸中光華隱隱而動,神情鄭重而平和。沉默半晌,風司琪才轉過目光,深深嘆息一聲,隨即重新對上青梵雙眼:“太傅,父皇曾說,知子莫若父,於冥王,朕自嘆不及人。九皇弟心尊而‘性’傲,凡事又謹慎深沉,擎雲宮中向來只有太傅知他最深。這些時日他與我雖然相處親近,但到底不敢觸問他心事。今夜太傅既然早已知道他在下面做發泄之舉,並有意開解,倒是司琪耽擱了太傅時辰。”說着站直了身,隨後躬身行禮,“請太傅恕罪。”
“殿下,多禮了。”青梵微微笑一笑,卻依然穩坐,不着急起身,也不動作示意風司琪免禮起身。風司琪微微一怔:“太傅,還有訓示?”
“訓示說不上……不過,柳青梵此刻,確有一事要說。”
青梵語聲平和從容,卻是藏書殿中聽慣了,講述、評議到緊要關鍵之處的語氣語調。風司琪心中不由一凜:“請太傅說明。”
“殿下需知,天心不可測,也不可道明。”見風司琪聞言身子微微一顫隨即立得穩穩,青梵心中暗暗點一點頭,“人固有‘私’心。天家無‘私’,所以心照不宣而有君臣默契。凡事能夠明言,定是必需言明,而這些言語將昭示羣臣、百姓,乃至著入史冊汗青。旁無六耳的‘私’密場合,任何話語都只能存在心中;就算被授意要將這些言語傳到特定人的耳裡,也不該原話引用而泄‘露’天心至真一面。殿下剛剛入朝,聖眷方隆,當着任何朝臣官員一言一行都更需小心謹慎,纔不至成今後之累。”
“是!”
“池王殿下,你多年深藏只爲一朝作爲。青梵,望你能更善用一身才華。”
風司琪再行一禮:“是,多謝太傅指點提攜。”頓一頓,聽得窗外樓下傳來的細微聲響漸漸變大,頓時望向青梵,“太傅?”
“不必擔心——雖‘亂’,出手並不失分寸。”見風司琪臉上神情一安,青梵微微一笑隨即站起身來。“不過,這劍……確實也磨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