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人兒同金奴一樣,默默無眠。那日放河燈相見,金奴的影子再也揮之不去。
依舊是碧雲寺內,那淺淺的淨瓦檐蓋,軟如嬰兒呢喃的梵音經誦,互相應和着,似在訴說聲聲遺忘。
不是嗎?自從那次周金奴來爲母親上香還願,自己從師父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謎,他不是毫無恨意 ,也想去留住未婚妻,並且 爲全家人報血海深仇。
年輕的身軀,揣着的是熱血沸騰的心,儘管自己在寺廟裡生活了十多年。也許師傅看出了他眼裡塵世的紛擾,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緣來時,避無可避;緣滅時,求無可求;該屬於你的,你不爭,也丟不開;不該是你的,你也掙不過來。
是啊,主動站出來告訴周金奴自己是她青梅竹馬的伴侶,勇敢表白,勇敢爭取,這似乎很合乎一個年輕男子的行爲做法,可是,自己可以給她幸福安穩的生活麼?自己是朝廷叛逃 餘孽,一生顛沛流離,隱姓埋名苟且偷生,什麼樣的苦難都吃過,她呢?
她和自己不同,堂堂相府千金,錦衣玉食慣了,註定跟了自己 會一生顛沛流離,她又如何過得下貧賤的日子?
即便她願意,她能夠於自己男耕女織,相濡以沫,但是,他又怎麼肯讓!作爲一個男人,既然給不了自己的愛人更好的生活又何必盲目爭取呢?
如今,師傅的話猶在耳邊。
善緣是緣,孽緣也是緣。
與周金奴,善緣不得善終,與那個殺害自己全家的人,卻是孽緣。然而,善緣去了,由不得自己,如今自己的仇人卻將國家治理得有聲有色,民富國康。縱然自己一百個反叛他的理由,可是,跟天下蒼生相比,自己的仇恨又是那麼狹隘!
師傅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此刻, 就將此生愛恨癡怨託付給佛祖吧,縱然血海深仇此心難平,縱然青梅竹馬難以割捨,一步踏入佛門,前塵往事都化作煙雲。
都將被歲月遺忘,然而, 果真能忘麼?這期間,心會疼,冷會流,但願,當我離開塵世間的剎那,能告訴自己,我不後悔!
輕輕地跟自己的心低語。
山中的夜是清冷而淒涼。除了搖曳與木窗前的夜風和蟲鳴,就再無其它。一盞瘦瘦菊花茶,趕走了白日的喧囂,此刻,任憑一懷若
有似無的心事,在萬般靜謐中,附上自己的心頭。
沒人知道,一個年輕的僧人,對着皇宮的方向,久久佇立,將夜的眼睛望穿,默默凝想。
心中趕不走那個清麗的身影。那個拉着自己手臂摘棗兒的女孩啊,如今長大成人,已然嫁作太子妃,看到她那一臉的陌生,心中既喜且痛,喜的是,她已經當自己的不在世上,認不出自己,不會再和自己一樣守着情仇的煎熬,安心做萬萬人枝上的太子妃;痛的是,她已經 忘卻了自己,忘卻了那番三生石上的因緣 。
相視凝眸時,眼中孤單彼此相照, 眸心中驚見自己,清晰而沉靜,若佛座的蓮花,沐於佛語檀音之中,粉琢中已息了往日的稚氣。
可是,你那眼眸清憂似水,睫毛低垂,眉間緊鎖的輕愁滿溢,憂傷如水流瀉,我又分明 看出你柔軟的內心 ,彷彿流淌的絲絲苦澀。莫不是,他待你不好麼?
貴爲太子妃,你真的不 不快樂?多少女子一生的追逐,難道你不滿意麼?不滿意的原因,可是因爲一點點自己?
你的天涯,我的海角,你我都無法抉擇自己的人生。除了惦念,又能如何?
十年如一日,一抹窗前的明月光,陪伴我度過童年,走過春秋, 短短長長的二十年,就如同這杯盞中菊花茶,散發着苦澀地幽香,前塵往事,就那麼縈繞於心頭。
那些藏在心底的朦朧往事,在清瘦的燈花中曳曳搖落,忘不了三生石上纏繞的那縷青絲,和淡淡的青苔。
金奴,可知,一襲僧衣下,你看不到,我的心情之海如暗潮涌動,你觸摸不到我的心靈,它是一方青石,靜靜的擺在胸腔裡 ,任由思念的刀,在心間,一刀一刀刻成你的名字,你的模樣。每夜每夜,思念流血,成殤。
太多的從前已經無從說起!總是在夢裡錢轉百回、
猶憶在歲月的那頭,我曾輕執你的皓腕,去後院採摘棗兒,你立於樹下明亮的眼神,別後經年,仍然亮我的心頭。
多想 再一次挽着你,在暗香浮動的黃昏,採一朵潔白的蘭花,爲你輕輕別於 發畔;多想挽着你的柔荑,走在塵世間,煙雨紅塵之路上,就那麼與你相依相伴。
緣來緣散。
終究,再美的容顏綻放的終是蒼白。我執着地張望,卻永
遠達不到 幸福的邊角。一轉身就是萬劫難復,一轉身就會永生遺憾!再回首卻身已百年。
在這青燈古佛的寺院裡,我的一夢,已經十幾年,我忘卻了家仇,拋棄了惡念,爲何,卻獨獨放不下你?
師傅說:愛不重,不墮娑婆。愛不深,不墮輪迴。
我這短短二十載的年輪中,經歷了幾多悲歡離合,幾多生死聚散,家人慘遭滅門,唯一的姐姐,卻不知流落何處,苦受煎熬。縱然 如此,卻未曾有一刻,在磨難中淡遠了對你的那份癡戀。
師傅說:世緣要放下,不要去想它,不要去念它,因爲你想,你念,業報在六道,你天天在造六道的業。
金奴,我知道,此生因爲有你,我註定要造六道的業,我成不了佛。但我不後悔。我願意此生就這麼默默唸着你,在天之一隅靜靜陪着你,哪怕來生將墮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也是無悔無憾。
亦知道,我們之間隔紅塵,隔彼岸,隔忘川。我不怪你, 因爲塵緣不夠,上蒼要罰我在佛前再跪求一千年,方可與你重新墮入下個輪迴,再相逢,再執手。再續三生緣!
但願,千年以後,我孤獨成樹,只爲給你駐足休息的茂密樹蔭;千年以後,我孤獨成橋,只爲等待你一次憑欄眺望的倚靠。
但願,千年以後. 我跋山涉水去找你,那時候,我會將你擁在懷裡,捧在掌心,含在嘴裡,只是,那時,請你千萬千萬,別再走遠 ……
佛曰:唸佛的人什麼都不能求,有求都是妄念。所以,人越有慾望,慾望裡頭你要回頭;慾望要是不止,真正是苦惱無邊!
我卻心甘情願爲你淪陷,窮此一生亦不願放手,寧願忍受來自心底深處的縷縷疼痛,爲你一世獨守——這一紙五百年前的箴言。
任我遁入佛門,也抹不去三生石上的愛戀。我願踏上彼岸花染紅的路,匍匐於佛前,苦苦爲你等候。
莫道色即是空,佛祖也是生於女兒身,若是佛祖無情,緣何會悲憫世人?
別說我讓佛門蒙了 塵埃,肅穆莊嚴是表象,檀香嫋嫋中跪僕着幾顆了世的心? 心心念唸的長殿青燈,果真能照徹焚淨紅塵恩怨麼?
卻只有,一輪清月,一扇幽窗,一聲更漏,一杯香茗,一卷古書,一盞昏燈,幽幽餘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