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霜天降血
黑衣男子站在門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赫連聖蘭沒有辦法把事實告訴元白棣。
“什麼時候?”坐在牀榻上的男人平淡的問道,赫連聖蘭痛苦的一閉眼,道:
“你知道了?”
“不過是早晚的事情。”輕笑,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他不殺我,從此在朝中就沒了威信,也沒有辦法得到匈奴的原諒。”
“你早就知道這個結局了?”
“怎麼會不知道呢,”元白棣望了眼赫連聖蘭,道,“是什麼時候?”
“今日黃昏。”
元白棣微露驚訝,輕笑一聲,道:“這麼快。”
“你就這麼認了,不想和他說些什麼嗎?”面對元白棣的倘然,赫連聖蘭不由皺眉。
“他不會見我的,彼此都痛苦,又有什麼好說的?人早晚都會死,何況我身中盅毒也活不了多久了,能死在他手上也不錯。”
面對元白棣的自嘲,赫連聖蘭一咬牙大步走到牀旁握住了男人的肩膀,沉聲道:
“我帶你走!離開中原,離開大漠,去哪裡都行!”
“爲什麼?”男人平聲問道。
“我不想你死。”
“你放我走了,他怎麼辦?”元白棣推開赫連聖蘭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道,“你是匈奴人,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的族人嗎?更何況,我不值得你這麼做。”
“你怎麼知道不值得呢?!”赫連聖蘭痛苦的閉上雙眼後又睜開,眼瞳裡映着男人淡漠的樣子,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紅蓋頭緊緊握在手中,“那夜的人是你,是不是?!”
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元白棣輕輕搖頭:“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都是將死的人。”
“白棣……”這是赫連聖蘭第一次如此親暱的稱呼男人,“我不恨你騙我,我們一起走,離開這裡。”
“我不會離開的。”元白棣對赫連聖蘭笑道,“你要是強行帶我走,就是害我一輩子,”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男人淡漠的笑道,“這裡已經死了。”
“好久沒吃城東頭的甜點了,看在我這將死之人的份上,你能不能在黃昏之前帶些來?”
“如果換作是赫連勃,你會跟着他走嗎?”瞥見元白棣眼中一閃而逝的光芒,赫連聖蘭知道他終究是不可能帶着這個人走,即使現在離開了,正如男人自己說的,心死了,也沒活的價值了。
“我去給你買甜點,”赫連聖蘭擠出一絲笑來,“但也不能平白給你做苦力,總要有點回報。”說罷,俯身在男人脣上落下一吻。
“他會一輩子記着你的,一輩子活在後悔裡。”輕柔的一吻,赫連聖蘭起身看着外面蒼涼的景色,喃喃道,“這天,真冷。”
“華兒,麻煩你照顧了。”男人隨着赫連聖蘭的視線望向帳蓬外冰冷蒼涼的景色說道。
衣袖下的雙拳緊握,赫連聖蘭應了一聲後大步走出了帳篷,策馬而去,留下一地浸染悲涼的塵土飛揚。
大概是男人的最後一日了,憤怒的匈奴也稍微有了良心,送來了元白棣所要求的熱水與衣服。
褪盡衣裳泡在溫熱的水中,沒有鏡子,就把冒着熱氣的水做面鏡,洗盡一身塵土,洗盡一身恩怨,洗盡一身情仇,都讓這凡塵隨水而逝。
烏髮落水,滴落點點透明水珠,幾縷華髮落兩鬢,纏手指。
元白棣好好的把自己洗了個乾淨,穿上讓人送來的雪白衣裳,層層白紗宛如浮雲套在身上,束起一頭披散的墨發,盡叫花失去了顏色,擺衣袖,千山華如風,轉身影,飛鳥過層雲,風華絕代莫如君。
元淵說的好,元白棣是花的敵人,更是花中梅的敵人,傲骨如此,有幾人?只是此般下來,更讓人覺得心痛了。落梅成泥可護花,他元白棣血染蒼穹終究不過是一副枯骨,死在了自己手裡,斷了自己的命,與其苟且餘生,不如就這麼幹脆的死了。
他死了,可活着的人註定要痛苦一輩子。
拿起一塊赫連聖蘭送來的還熱着的芳香糕點,輕輕送入口中帶來幾許甜膩,化了,流進喉嚨裡卻是說不出的苦澀。
已是黃昏落日時,餘暉不見,雲鳥不見,不知是不是被數萬人的殺氣給嚇走了“殺了他!殺了他!”
遠在帳篷裡,元白棣就把外面的喊殺聲聽得清清楚楚,他輕笑一聲,不留眷戀的走出了帳篷,踏上了死亡之路。
帳篷兩旁都是人,個個面目猙獰恨不得把出來的人給生吞活剝了。
可元白棣出來時,這些恨他入骨的匈奴人卻又突然寂靜了下來。
寒風呼呼的吹動男人如雲如雪的衣襬,一頭墨發飄揚其中就好似在一張仙氣飄渺的畫卷上作了一副水墨畫一般,讓人忘記了呼吸。
天朝第一美男子,名不虛傳,有種美,叫絕望。
元白棣沒有注意任何人,前面是數不清的人海,他好似沒看到一般就這麼走過去了,沉默的人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他們是恨他的,可見了人以後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胸悶,從元白棣身上傳來的絕望與心死的脫俗,化成了一世風華,在最後的一刻凝聚成攝人的魅力,可這魅力是“死”。
生與死,對於凡人來講,都是不可拒絕而又害怕的魅惑,在邊緣的掙扎中往往讓人沉迷其中,失了魂,丟了魄。
白色的長衣拖在地上,滑過地面上堅硬的石子。
白色的厚底軟靴踩在石子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在寂靜之中顯得分外明顯。
白色的髮帶捆綁黑色的發,在風裡呼呼作響,這聲音打在了人心上,會疼。
這路可真長,以致走了一半時元白棣纔看到盡頭挺立着的男人,背對着自己。
腳步不曾停頓,元白棣一步一步的向着赫連勃走去,向着手中緊握冷劍的赫連勃走去,步履不知不覺中有些放快,腳踩在圓滑的石子上一下子失了平衡,本就虛弱的人便“啪”一下重重摔了下去。
手杵在滿是石子的地上,擡起來一看皮膚已被割破了些許,星點的血沾在白皙的手掌上映着雪白的衣服格外明顯。
“叔叔……”一個匈奴小孩似是要走過去把人扶起來,他身後的母親很快把孩子拉了回來:“給我好好站着,不準去!”
“叔叔跌倒了。”
“閉嘴!”
小孩的話,赫連勃一定聽到了,不然握着冷劍的手也不會抖了一下。注視着男人的一舉一動,元白棣依然沒有看到赫連勃的回身。
罷了,還想這些做什麼?元白棣嘴角輕揚,正想從地上起來時,柔軟的白落在了他沾血的手心上,冰冰涼涼的。
擡頭一看,蒼茫天穹之上,落下紛紛白雪。
“下雪了!”驚訝的聲音此起彼伏,想不到這冬天,來的這麼快。
飄飄颯颯舞梨花,落衣寒心亂如麻。赫連勃伸出手棒着幾片飛舞雪花,冰冷的刺入心裡,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每一步都踏在他心上。
痛苦的閉眼,落雪的手掌緊緊握成了拳。
老天爺,你這是在爲那個男人下這一場雪嗎?赫連勃想大叫,想一刻捅破這下雪的蒼穹!
人間詩云: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但落在這男人身上,似乎都全了,白衣勝雪,冷香勝梅,一世風華。“不轉過來看我最後一眼嗎?”不知何時,元白棣已走到了赫連勃身後,相距不過三步之遙,便好像隔了跨不過的一生一世。
聞言,赫連勃轉過了身,彼此就這麼靜靜看着對方,直到元白棣繼續開口說道:
“好劍,寒光逼人,刃不染血,能夠給我一個痛快。”
“白棣……”輕顫的聲音從赫連勃喉間而出。
“大蠻子,我還能叫你‘大蠻子’嗎?”男人笑了,發自內心的笑,讓人迷亂了眼神,“你看,你又連話都不會講了,快動手吧,讓我在太陽落山前閉上眼睛,夜裡,太冷了。”
“你恨我嗎?”赫連勃揚起了手中的冷劍,抵在了男人的左胸口上。
“恨?怎麼會呢。”元白棣低頭看了眼顫抖不停的冷刻,輕聲道。
……沒辦法下手!赫連勃的手不停的顫抖,無法把劍刺入男人的胸膛中,他不敢,也不願,緊咬的脣滲出血來。
“我幫你。”元白棣輕聲笑着,突然用手握住了抵在自己胸口的劍狠狠把劍囧囧了自己的胸口之內,在冰冷而妖嬈的雪裡,綻放絕望的血色之花……“白棣——!”遠處傳來策馬而來黑衣男子的悲慟喊聲,赫連聖蘭不敢來看,他走的遠遠的,可終究還是回來了,可一回來,看到的便是元白棣親手把劍刺入胸膛的畫面,血,在白色的衣服上浸染開來……“你們都高興了?!滿意了?!”對着衆人大罵,赫連聖蘭仰頭長嘯,啪一聲跪在地上,任由滾燙的淚落在寒冷的雪地上,“你爲什麼不跟我走……爲什麼……”
無人回答赫連聖蘭的話,只有偶爾從人羣中傳來孩童的哭聲打破死一般的寂靜。
“白棣……爲什麼……”扶住倒下的人,赫連勃已經快說不出話來了,一世英豪,天之驕子,也會流淚。
“我……我愛你啊……”血順着嘴角溢出,元白棣笑着,閉上了眼睛,要你一生一世都記着我,永永遠遠也忘不了,我是死在你懷裡的……萬里雪地,血染江河。
“啊啊啊啊啊啊——!”抱着血染一身的男人,赫連勃仰天長嘯,是哭,還是笑,都亂了。
抱起永遠閉上了眼的男人,一步一步茫然的走在雪地裡,每一步的後面,都是流了一地的血,彷彿雪地裡綻放的血梅,開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