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伊略帶傷感的言語只停頓了一下,就接了下去:“具體的過程我想也不用多說,反正事情的發生並沒有什麼偶然性,兩人在事後也都被負疚與罪惡感所籠罩。一年後我的出生更使他們的歉疚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我自一出生開始就給父母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鎖,和華斯特一族的詛咒命運有異曲同工之妙吧。”
修伊的話聽起來像是在調侃,可每個人都從中聽出了尖酸刻薄到極點的自我嘲諷,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不比比羅德遜色的憎恨與憤怒,只是憎恨與憤怒的對象是自己。
“那……你並不是……”比羅德的話也變得結結巴巴,語氣中的艱澀證明,比羅德對修伊的話可說是震驚到了極點。
“是啊,我是個野種,即便有着魔族皇子的身份,我的親生父親依然是一千年多前魔界最強龍騎將休利斯,所以當我放棄皇位繼承權的時候沒有一點猶豫,本來就不是我的東西失去自然也毫不可惜。”修伊很無謂地說道:“後面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亞蘭·撒旦並不是傻瓜,可他的確是真心愛我的母親,所以他並沒有怪責犯錯誤的兩個人,還特意製造假文件證明他自己曾回過母親身邊令她受孕,正式承認了我的皇子身份。若說懲罰那倒也有,那就是命令休利斯終生不得與我相認,不過這命令實在沒有意義,對主君問心有愧的他在之後離開母親加入戰爭,在戰場上與無法對抗的大批天界軍以命相搏,最終用性命回報了這份歉疚,雖然母親和魔族之王都沒有希望他這麼做。”
現場的人一片沉默,從修伊直呼親生父親的名字可以看出,他對休利斯一點感情都沒有,雖然這與如此可怕的身世不無關係,可最主要的還是修伊自己的想法:“他是個懦夫,用死逃避了必須承擔的責任和罪職,卻把母親扔在了罪惡與痛苦中。可即便如此,母親也沒有憎恨我這個害死親生父親的禍根,直到死前的一刻才把這秘密告訴我,並叮囑我轉告你幾句話。”
“……說吧。”比羅德的聲音彷彿像在做垂死掙扎的野獸。
“她說,她愛您,卻只限於姐弟之間的親情,她真正愛的,是那個能包容她一切錯誤的男人,魔界之王亞蘭·撒旦。”修伊的轉告並沒有完,嚴格地說來,這些話已漸漸地越來越殘忍,“您可以恨她,是她沒能回報您,可是您不能欺騙自己,把責任和錯誤轉嫁給別人,甚至逼迫自己的後裔繼承這種憎恨。每個人活着都必須爲他所做的事負責,可卻不能把這些責任轉給不相干的人,因爲人即使要依賴社會而存在,也終究是自己……就這些。”
聽完修伊的說話,所有人立刻恍然大悟,明白到修伊和愛莉莎·華斯特的真正用意,那就是解除附加在華斯特一族身上的詛咒。
“嘿嘿嘿嘿……哼哼哼哼……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比羅德忽然發出了變化無常的古怪笑聲,鳳凰形狀的精神體也開始快速變換着顏色,從初始的紅色很快變成藍色,接着又變成白色、黑色與金黃色,近乎透明的外觀也逐漸地扭曲渙散,由此可見,由修伊轉達的這些話給予了比羅德多麼大的精神衝擊。
“殿下,危險!他的情況很不穩定,先後退再說吧!”直到這時,虛空才重新恢復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意識到修伊處境不妙的他馬上發出了呼叫。
“不,現在正是最關鍵的時刻,我絕不能離開。”修伊頭也不回地答道:“最終解決這件事情要靠武力壓制他的瘋狂,還是靠他靈魂的自我醒悟,就看現在了。”
虛空當然明白修伊的意思,可他還是希望修伊能暫時迴避一下情緒不穩定的比羅德,但還沒等他再次想法勸說修伊,異變再次發生了。
經過幾次劇烈的顏色變動後,比羅德的精神體終於穩定了下來,可它現在所展現出的顏色卻令衆人感到了不祥的意味。
死灰色。
一般情況下,這種顏色若是表現在人的臉上,此人即使活着,也一定沉浸在絕望與恐怖的深淵之中。比羅德·華斯特的心境便是如此。在修伊轉達愛莉莎·華斯特的話之前,他持續千年之久的憎恨一直是支撐着他已死靈魂的支柱,可現在,這支柱倒塌了。因爲他很清楚,自己絕對無法拒絕愛莉莎說的每一句話,即使只是轉達,他也能分辨得出,這些話確實是他所愛女人的風格——善良、真誠而且悲哀,這正是他生前所認識的愛莉莎·華斯特,不管什麼時候都帶着淡淡憂鬱與落寞的姐姐。
“你說得對,我是在逃避呀……”比羅德暗啞地笑了起來:“有人用死逃避責任,我卻用固執轉嫁責任,讓沒有必要接受我憎恨的人被迫去恨,你和愛莉莎的願望就是解放被我所詛咒的華斯特一族後裔,不是嗎?修伊?”
“不,對現在的華斯特一族而言,詛咒倒沒什麼大不了的,母親真正的希望是把您,比羅德·華斯特先生從無盡的憎恨與痛苦中解放,上一代的恩怨就到此爲止吧,再也不用彼此憎恨和痛苦了。”修伊輕輕地搖頭,說出了再次令衆人驚愕的答案:“您所創立的王朝孕育了無數人才,每一代子孫也都奮發圖強,爲不屈從於自己的命運而戰,這才形成了今日人界最強大的華斯特帝國。相信對每位華斯特一族的人來說,您的詛咒是對沒完成事業的一種憤怒與不甘,而不是刻意附加在身上的厄運,因此我認爲,最重要的並不是詛咒與否,而是是否屈服於命運,在這點上,我並不覺得華斯特皇族出現過任何失敗者。”
“……原來如此,這麼久以來,一直不斷犯錯的原來只有我嗎?”比羅德長長地嘆氣,口氣也變得輕鬆起來,就好像橫亙在心頭的心事得到了徹底解決一般,而事實也的確如此:“修伊·華斯特,你真是個堅強的人,甚至比我姐姐更堅強。一般人若處於你那種境遇之中,早就被內心的歉疚折磨得發了瘋,真佩服你,居然能揹負着這麼沉重的秘密一直活到今天,跟你一比,我簡直像是個懦夫。”
修伊再次搖頭失笑:“不,若沒有母親對我的教導,還有良師益友的幫助,我的確早就發瘋了,所以我尊敬愛戴母親,即使她曾做過錯事,我也一樣愛她,所以我決心將她的託付完成,將這些話語轉達給您,即便這些話可能一點作用也沒有。”
“啊……是的,我終於明白了,這樣的錯誤的確該到此爲止了……那邊的那個女孩,你該也是我華斯特一族的後裔吧?”比羅德的目光落在了菲莉絲身上,說話的語氣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異常溫柔和藹,在想通了問題之後,歷史傳說中鐵血帝王的威嚴氣度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的比羅德更像一個慈祥的長輩。
“是的,我是這一代華斯特皇族的三公主,菲莉絲·華斯特,祖先大人。”還沒等大家反應過來,菲莉絲已勇敢地站起了身,毫不猶豫地走到了修伊身旁。
比羅德凝視着菲莉絲,好一會後才幽幽嘆道:“果然如修伊所說,我的後代們並沒有屈服於命運呢……現在你已明白了一切,告訴我,你是否覺得我軟弱,又或者名不副實,只是一個癡狂於不現實愛情的可憐蟲呢?”
菲莉絲定定地看了鳳凰形態的比羅德一會,這才作出了回答,而這個答案令所有的人都不由得渾身一震:“是的,可這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啊!”
修伊緩緩露出一絲會心的笑容,他知道,自己想做的事又有一件完成了,而且結局異常完美,尤其是菲莉絲的表現特別出色,這個答案更遠比他想像中要優秀得多。
比羅德仰首向天,鳳凰形狀的精神體開始慢慢地萎縮下去,圓滑的軀體再次朝着平板的線條轉變,不過燃燒在精神體周圍的紅色火焰卻沒有熄滅,仍然伴隨比羅德彷彿非常安心、卻已慢慢低沉的話語熊熊燃燒着:“謝謝,謝謝你,謝謝你的寬容……我是人,所以我錯了,你是對的,修伊,我的責任只屬於我自己……菲莉絲,今後請告訴還活着的所有族人,我再也不需要你們去恨任何人了,以後就按照你們自己的意願生活下去,而我也可以就此安息了……謝謝,謝謝你們……”
話音漸漸微弱,而當衆人極力傾聽也再聽不見一絲聲音後,鳳凰形狀的精神體已完全還原成了紋章圖案,但這個紋章已與以往大不相同,除了遍體籠罩着一層代表希望的深紅色火焰外,還多了一絲溫暖和生氣。
“菲莉絲,現在是你的工作了。”修伊舉起傷口尚未癒合的手指,朝菲莉絲髮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讓一切都結束吧。”
“是,修伊……”菲莉絲望着發出燦爛微笑的修伊,忽地欲言又止。
“還是叫我修伊吧,我說過,我不屬於華斯特皇族。”修伊當然明白,因爲對事實的瞭解,令菲莉絲再也無法實際掌握對他的稱呼,解決的法子他立刻就找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沒必要留戀,我像是說話出爾反爾的那類人嗎?”
菲莉絲不由得嫣然一笑,對這位可稱是自己祖宗輩分的人物,她確實是又佩服又無奈,不管是年齡還是身份上的差異,這些在常人看來難以逾越的障礙,修伊總能輕易地將它們甩到一旁,而且還能讓所有人都覺得,他這麼做是理所當然的。
這樣的一個人,誰能不服?
“是,修伊。”菲莉絲轉身走向米伯特,米伯特立即知機地從腰間掏出一支匕首交給嬌妻,如修伊般輕輕佻破指尖後,她也將帶着鮮血的手指按到了那個彷彿正在燃燒的紋章之上。
紅色的光芒陡然沿着指尖蔓延,瞬間將菲莉絲的全身籠罩,就好像她也着了火一般。
目睹此景的人無不大驚失色,若不是修伊以眼神制止了他們,而且菲莉絲也沒有顯出任何痛苦的表情,恐怕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四處找水滅火。
而就在這時,一縷青色的光芒從紋章中突然射出,筆直地照在了菲莉絲的胸口上,接着無數散發着詭譎黑色的霧氣在光芒的照射下一點點從菲莉絲身上逸出,好像被紋章吸引一般地朝它涌去。
不多時,菲莉絲身上的霧氣就被吸得一乾二淨,而紋章也再次發生變化,呈平面狀態的它忽地急速收縮,以菲莉絲指尖所接觸的位置迅速凝結成了一個細小集中的紅色光點,而後又忽然快速拉長變成了一條直沒進甬道頂端的光柱,在衆人反應過來之前,“呼”的一聲便向上飛昇,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出什麼事了?這叫什麼結束?”小七莫名其妙地問道。
“他的靈魂解脫了,同時也帶走了加在華斯特一族身上的詛咒,就是這樣。”修伊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如此一來,我總算是完成了母親最後的願望,太好了。”
“可是,你的秘密不也被我們知道了嗎?”蕾娜斯囁嚅道:“你不覺得……”
修伊的壞笑再度浮上臉龐:“嘖嘖嘖嘖……蕾娜斯,還有你們幾個,這是怎麼了?不太像平常的你們啊!平時你們不常怪我老是神神秘秘的,什麼事情都不告訴你們嗎?現在好容易有一個一飽耳福、盡情傾聽我個人秘密的機會,怎麼聽了以後一個個都愁眉苦臉好像借了債一樣?”
“因爲我們不知道,你居然說的是這種秘密。”瑪麗嘉嘆氣道:“若你心中都是這類充滿痛苦和悲傷的秘密,我保證以後絕不探聽它們。”
“我也是。”米伯特舉手贊成。
“附議。”小七也悶哼一聲。
其他幾人的反應也大致相同,只有老酒鬼稍微特別一些,他的表情顯得很無奈:“賭咒發誓有什麼用,這小子想讓我們知道的時候,即使你不想聽也辦不到,我和虛空不就是早知道了!”
衆人不禁絕倒,尤其是有着深刻體會,已知道修伊另一個秘密的倪劍唯有苦笑。
“痛苦和悲傷的記憶每個人都有,不過我的比較多一點,但我也學會了如何面對它們,因此我不介意你們知道,只不過要多一個條件。”修伊淡淡道:“我希望知情者就到此爲止,不要再多了,畢竟這種事並不適合廣爲流傳。”
比較……多一點?
每個人在點頭答應修伊請求的同時,心中對他形容自己遭遇的這個說法不由得苦笑起來,可既然本人都如此認爲,沒有切身體會的他們即使想安慰也無從說起。
可他真的這麼想嗎?這個男人……
凝視着依然掛着微笑的修伊,蕾娜斯心中首次升起了一絲異樣的感覺,修伊出乎想像的遭遇與堅強,已在不知不覺中使她產生了敬佩與同情的心境。
而對男女之間的感情來說,這兩種心情都是司空見慣的戀愛之始,儘管本人並沒有意識到,蕾娜斯的心情已悄悄地發生了變化,她終於對修伊產生了真正的好感,即使那可能只有一點點。
修伊並沒有察覺到蕾娜斯的情緒變化,即使注意到也無法看透她的心情,對現在心情相當好的他而言,比羅德怨念所鑄就的“隔絕之扉”已消失了,此刻讓出的新道路纔是接下來的重點:“我們走吧。”
※ ※ ※
雖然視野依然被雲層覆蓋,可伊格斯已感到了一陣極其凌厲的殺氣自下方急速接近,全身上下好似掉進冰窖一樣,想逃卻一步也挪不動,以前曾品味過一次的瀕死感再次籠罩在周圍。
是敵人嗎?如此凌厲的殺氣,即使是暗黑龍族之王也不過如此,華斯特帝國內有這樣的人嗎?
一連串疑問縈繞在伊格斯腦海中,此刻的他也只能藉由分心來忘卻這股可怕殺氣帶來的壓迫感,雖然這對於擺脫目前的困境全無幫助。
似乎是一陣微風吹過,面前的雲團稍稍稀薄了一些,可當伊格斯終於看清正在快速接近的對手時,心中只感受到了更深的絕望與恐懼。
佈滿怪異魔法紋章的漆黑鎧甲,一身漆黑的寬大披風,同樣漆黑的頭盔遮蓋了除臉以外的所有部分,最讓伊格斯感到心驚膽顫的是,這張“臉”竟是一個銀白色的金屬面具,而且與一般面具不同,這張面具就是一塊純粹的銀板,既沒有留出呼吸的鼻孔,也沒有開出說話的孔洞,因此與一般面具相比,這張銀面更顯得詭譎怪異。
可最令伊格斯驚駭異常的是,正在空中高速向他飛來的這個人不僅沒有翅膀,甚至連飛行魔法都沒有使用,也沒有像某些人類那樣藉助機械的力量飛行,一切種族用於在空中飛翔的方式他都沒有采用,就這麼一個人無憑無依地在空中漂浮前行,而且速度之高可與飛龍相媲美。
在殺死龍騎將救下修伊後,那個身份神秘的黑衣騎士竟突然出現在了這裡,並正在向他靠近,儘管伊格斯並不認識他,可也隱約意識到,他這回碰到的麻煩可不小,甚至可能比遭遇到暗黑龍王菲爾奧姆更可怕,因爲此刻他所面對的,根本不是一個能以常識判斷的對手。
與此同時,魔界靠華斯特邊境,西部第一龍騎兵軍團駐地。
“部隊整合完畢。”西部第一龍騎兵軍團長哈萊姆恭敬地向克羅迪報告:
“請殿下指示。”
“很好,那就馬上出發吧,地點是……嗯,華斯特帝國的皇陵所在地。”
克羅迪偏頭看了看奧利斯呈上的最新情報,簡短地下了命令:“到達目的地後馬上散開,一半人負責佈下覆蓋一千平方公里的包圍網,剩下的一半直接進入皇陵搜索,只要發現與情報相符的任何一人,就當場格殺,不留任何活口。”
“華斯特皇陵大約有一千近衛軍,消滅他們倒是很簡單,不過萬一對方有援軍趕來怎麼辦?”由克羅迪指派、全權負責此次行動的副軍團長澤蘭特問道。
“消滅他們,但若敵方援軍給我方造成的傷亡威脅超過總兵力兩成,就放棄行動撤退。”克羅迪想了一下才答道:“其他的情況由你現場判斷,就這個一定要遵照指示辦理,消滅目標雖然重要,可全軍覆沒的風險沒有必要冒。”
“是。”澤蘭特應聲後退,轉而走向自己的飛龍:“全軍出擊!目標華斯特!”
二十萬只飛龍的展翼撲翅隨即揚起漫天塵土,一時間,連天上的驕陽都被灰色的霧氣所曚蔽,望着一列列飛向天際的龍騎兵戰陣,捂住口鼻的克羅迪露出了一個頗值得玩味的微笑:“修伊……就讓我看看,你這回又能祭出什麼法寶吧!”
※ ※ ※
“隔絕之扉”果然是保護貴重品收藏室的最後一道防線,衆人才跟着修伊走了幾步眼前就豁然開朗,一個如宮殿般寬敞空曠的巨大密室隨即呈現在眼前,用整塊精美大理石雕琢出的石頭架子依順序整齊擺開,琳琅滿目的收藏品依不同用途與材質井井有條地陳列着,放眼望去好像無窮無盡。
初次見到如此壯觀景象的衆人不禁傻了眼,盜賊出身的米伯特更是舔了舔嘴脣,發出了低沉的驚呼聲:“我的天,這裡到底有多少寶物啊?”
“三十八萬六千四百二十五件,在封閉之前,這該是最後一件的標號沒錯。”修伊從最靠近門的一個架子上拿起一個古玉瓶,一下子找到了米伯特所問問題的答案,六位數的編號令衆人不禁目瞪口呆。
菲莉絲雖是華斯特皇室成員,可她也沒想到,在這個六百年前就已封閉的地方會有這麼多藏品,不禁有些心裡發虛地問了修伊一句:“這些……都是我們華斯特皇室的東西嗎?”
修伊當然明白她的心事,對身爲皇族、卻很不喜歡“巧取豪奪”這個仗勢欺人字眼的菲莉絲來說,知道祖先做過這種事絕對不會感到高興,所以他馬上否定了菲莉絲的想法:“是,不過我可以保證,這些全是合法途徑得來的,其中大部分是百姓爲感激他們獻上的貢品,多半沒有價值卻有紀念意義,而其他的部分則是用金錢等價購買的,你大可不必擔心。”
菲莉絲反問一句:“你怎麼知道?這些藏品的內容只有皇室文件曾記載過,而且現在這些文件幾乎都散失得一乾二淨,你有什麼證據做擔保呢?”
修伊微微一笑,伸手向老酒鬼和虛空一指:“空口無憑,你直接問證人吧。”
“證人?”
“殿下所說的是事實,他雖從不承認自己是華斯特皇室成員,可對華斯特帝國的歷史文件一直都有收集。菲莉絲小姐所說的文件現在確沒有留存在華斯特的檔案庫內,在魔界卻有殿下所收集的摹本。”不等菲莉絲髮問,虛空便主動答道:“我和老酒鬼都曾替殿下做過這份文件的整理工作,因此多少知道一點,至少在我所負責瀏覽抄記的十四萬件藏品目錄中,並沒有不花錢就得到的貴重品。”
菲莉絲轉而望向老酒鬼,老頭悶哼一聲:“我負責的有十一萬五千件,情況和虛空一樣,但修伊小子負責的其他部分我就不清楚了。”
“即使是不正當手段又如何?你的祖先和你又有什麼關係?”米伯特的話剛出口,就得到了修伊的大聲讚賞:“說得好!你的祖先做過什麼和你並沒有關係吧,難道剛解放比羅德的事你都忘了嗎?他的憎恨總不會是你想繼承的東西吧?”
“可這和那是兩碼事……”菲莉絲才辯解了一句,就被搖搖擺擺走向收藏室深處的修伊留下的話堵住了嘴:“不,是一碼事,只要別那麼認真就能理解,老是在乎前人曾做過的事是無法邁向明天的,當然這並不代表就要忘了它們……喂,你們倒是來幫個忙嘛!我一個人要找到什麼時候啊?”
※ ※ ※
黑衣騎士的身形倏地剎住,從可與飛龍媲美的高速轉變成虛懸凝固在空中,他的整個行動完全違背了自然常理,沒有做任何減速動作,高速急停產生的正常反作用力也沒有,從飛速前進到停住只一剎那,與伊格斯被飛龍急停動作撞得七葷八素的情形相比,黑衣騎士的動作更像是不規則的場景片段,極其古怪地違背了一切規律。
不過與他發出的聲音相比較,古怪的行動規律反而還好受些,因爲在伊格斯聽來,這種經過銀色面具聲波反射、彷彿機械一般的冰冷聲音簡直讓人渾身發麻。
所以現在伊格斯唯一能慶幸的只有,此人的說話並不算太難以理解,因爲他的話實在是很簡單:“你是伊格斯·撒旦?”
“是。”伊格斯老實答道,他很清楚,面前的這個人是自己絕對無法對抗的,說謊顯然很不明智。
“你想到華斯特去幹嘛?”
“這……”伊格斯頓時瞠目結舌,自己的身份倒沒什麼關係,可安蕾莉雅託付給他的事與此相比,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對不知是否抱有敵意的黑衣騎士,他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實話實說。
“是有關修伊的事嗎?”黑衣騎士的下一句話令伊格斯頓時面色死灰,心底的秘密被對方點破的震撼感簡直無法用言語加以形容,以至於他完全沒想到,黑衣騎士很可能只是試探他而已。
看着伊格斯的異常反應,黑衣騎士不由得心裡暗暗發笑,修伊對他的存在保密到了極點,自然也沒有告訴伊格斯與安蕾莉雅,但他卻早已從修伊那裡得知了兩人的事情,所以隨便說上兩句就能把伊格斯唬得面無人色。
“……你怎麼知道?”伊格斯與人打交道的經驗顯然遠遠比不上修伊,馬上就不打自招:“你認識修伊哥哥嗎?”
“嗯。”黑衣騎士微微點頭:“你會來一定是安蕾莉雅的授意,她想讓你告知修伊什麼事吧?”
其實,黑衣騎士這句話與先前一樣,只是純粹地隨口猜猜,不過伊格斯的稚嫩遠超出他的預料,居然乖乖地點頭應道:“是。”
這個小子,就算是嫩也要有個限度吧?如若碰到的人不是我,那後果……
黑衣騎士差點凌空打了個趔趄,急忙把不祥感覺排出腦海的他立即改變了主意,把原本想到魔界辦事的計劃暫時擱置,先在這裡把伊格斯的話全套出來,然後再打發這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傻小子回魔界,這纔是唯一防止麻煩增多增大的方法。
不過事情自然不是這麼簡單,黑衣騎士當然知道,伊格斯對自己的戒心並沒有解除,要讓他和盤托出尚需要一點手段,幸好,黑衣騎士雖沒有修伊那種驚天地、泣鬼神的辯駁能力,多少也從這個超強的說服專家那裡偷師了一些經驗,對付伊格斯還綽綽有餘。
“也罷,那你走吧。”黑衣騎士稍稍收斂了自己的殺氣,伊格斯和他的飛龍立即恢復了自主行動的能力,而後他將手朝右側一指:“以你飛龍的速度,往那方向兩小時後就能看見華斯特城,再偏西五百公里就是華斯特皇陵,運氣好的話,你當可在修伊離開時截住他。”
話畢,黑衣騎士立即轉身,擺出一副想離開的模樣,而這就是他決定採取的策略——欲擒故縱。
伊格斯是一名魔界軍的龍騎士,直接衝進華斯特帝國肯定是送死,執行與修伊會合的任務難度相當大,從剛纔的觀察判斷,他一直沿邊境線移動就是拿不定主意,若這個前提成立,自己根本不用對他嚴刑逼供又或虛言恫嚇,只要擺出放其自由行動的架勢,躊躇於是否前進的伊格斯反而會放下戒心,求有能力自由往來三界的自己幫忙。
說實話,黑衣騎士的這個主意並不算好,伊格斯主動信任他的可能性可以說只有一半。
然而他成功了。
察覺到黑衣騎士的離開意願,伊格斯的天真想法立即將對方歸進了“不抱任何惡意的朋友”一類,再想起自己無法長驅直入華斯特的困窘處境,當下就大叫了起來:“請等一等!”
“……還有什麼事嗎?”黑衣騎士一邊暗自感嘆着伊格斯的稚嫩,一邊不動聲色地轉身。
“請問……你是修伊哥哥的朋友嗎?”伊格斯的問題很蠢,不過確認對方陣營的態度很明顯。
“若是敵人,你還有活命的可能嗎?”黑衣騎士反問一句。
伊格斯頓時啞口無言,黑衣騎士這句話可謂是一語雙關,既間接回答了他的疑問,也反過來嘲笑他的天真,不過也正是這句話,令伊格斯立即相信了他:“……明白了。我是想請您幫個忙,替我把這個消息轉告給修伊哥哥可以嗎?我對華斯特人生地不熟,而且作爲魔界軍的龍騎士,要進入華斯特很不方便,更何況論本事我大概也比不上你,所以……”
“等等,你相信我合適嗎?”雖然計劃順利是很值得高興,可黑衣騎士還是忍不住質疑起伊格斯的心智水平來:“和我說話總共也就七八句,你就這樣輕易相信我,你平日就這麼容易上當嗎?萬一我騙你又該怎麼辦?”
“是啊,你說得有道理,我的確是個很容易受騙上當的人呢……”伊格斯坦然承認了自己的天真:“即使被修伊哥哥經常提醒要多對別人留一個心眼,甚至不惜現身說法來教育我,可我依然希望能用真誠待人,即便只有我一個人這麼做也沒關係,至少我可以對自己問心無愧。而且……”
話說到這裡,魔族五皇子憨厚地笑了起來,但接下來的話卻讓黑衣騎士反而怔住了:“我相信你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爲你剛纔勸誡我的語氣和方式,都和一直真心愛護我、關心我的修伊哥哥一模一樣,我相信,會如此好心勸告我的人,是絕不會欺騙我的。”
儘管在常人看來,這種理由簡直是白癡到極點——只因爲語氣和方式相同就相信,這種傻瓜還真的是不常見,可黑衣騎士卻驚訝地發現,伊格斯的理論竟令自己無言以對,自己無意間流露出的關懷和勸告竟被伊格斯看出了與修伊的相似點,他不得不承認,伊格斯的敏銳直覺已經填補了他在人情世故上的弱點。
黑衣騎士的表情被面具遮擋着,沒法判斷他的實際心情怎樣,不過他的言語中卻多出了一份暖意:“……你一定會有很多朋友的。”
“我現在就有很多,”伊格斯驕傲地笑了起來:“而且很多都是可以信任的好朋友。”
黑衣騎士沉默一會,接着也微笑起來:“看得出來……說吧,你想告訴修伊的事,我會替你轉達的。”
經過一番短暫的商量,衆人很快分成了三個搜索小組,修伊與虛空、小七一個組,老酒鬼、米伯特與倪劍、冷凌鋒一組,餘下的一組全爲女性,不用說就是蕾娜斯、菲莉絲和瑪麗嘉,這樣無疑能提高效率,可是面對這如汪洋大海一般的收藏品寶庫,衆人都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修伊,你準備讓我們大海撈針嗎?”瑪麗嘉問道:“我是不反對老老實實找啦,可是你總要告訴我們,要找的東西有什麼特徵吧?”
“就是就是,而且你始終沒跟我們解釋地獄鎮魂歌到底是什麼東西,又爲什麼會被分成所謂的十三個部分,這叫我們怎麼下手啊?”倪劍連忙補上幾句,他覺得,現在正是問修伊的大好機會,很多以前未知的謎團大有在這裡解開的希望:“現在總可以告訴我們了吧?”
修伊沉默了一會,突然間毫無預兆地開始講解了起來:“……地獄鎮魂歌是創世神所留下的遺產之一,與其他幾件遺產不同,它的用途非常特殊,如果要簡單點說,那就是創世神所遺留的‘最終審判’。”
“不祥的字眼。”所有人心裡都這麼想,但說出來的只有倪劍。
“對於這個世界的起源有很多種說法,但最統一的就是創世神創造了整個世界與所有生命的存在,並制定了自然的規律與法則,我也確信是這樣,不過我是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修伊的微笑顯得異常莫測高深:“我認爲,創世神應該是最早出現在這世界上的一個高智能生命體,雖然具體是什麼我還不太清楚,但他應該擁有非常強大的力量,改變了這世界的地理構造和自然狀況,併產生了異常高速的生命進化,從而誕生了這許許多多的智慧種族。可不知爲什麼,他似乎並沒有管理或統治這世界的想法,而是把我們交給了自然規律與法則,讓我們自生自滅。”
衆人都被修伊的理論驚呆了,在很久以來,創世神如何創造生命哺育萬物,一直是一個異常神秘也異常神聖的話題,不管多出色多想追求真相的科學家,都沒辦法在一片對創世神虔誠無比的敬仰中把初衷貫徹到底,像修伊這類的推測和論斷,在常人眼中看來就是極大的褻瀆,不管在天界、魔界又或是人界都會被當成異端,處以那一界最可怕的刑法。
不過幸好,現在正在傾聽他說教的人,在先前早被他的種種瘋狂舉動洗了腦,即使現在仍覺得十分震撼,卻沒有人立即站出來指責他是胡說八道。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懷疑創世神的慈悲……”瑪麗嘉終究是有一定宗教信仰的人,終於忍不住反駁起修伊的話,可還沒來得及說一句完整的話,修伊的冷笑就徹底粉碎了她的虔誠:“若他沒有留下地獄鎮魂歌,這隻能叫不負責任。創造生命是一種要負非常大責任的禁斷行爲,既然做了就要負責到底,像這般放任不理像什麼樣子?”
瑪麗嘉啞然無語,受到的打擊之大從近乎崩潰的表情上一眼就能看出來,偏偏她又無法反駁修伊一句,因爲他說的是事實——天界與魔界敵對,人界由於實力差距懸殊,也對兩界不抱有任何好感,三界互相防備、互相鬥爭的歷史一直延續到現在,創世神放任不管的做法着實有些不負責任。
“那照你的說法,創世神遺留地獄鎮魂歌就是爲了負責嗎?”蕾娜斯不忍看到瑪麗嘉繼續崩潰下去,急忙用問題阻止了修伊的繼續說教。
修伊看了瑪麗嘉一眼,一個會心的微笑浮上臉上,顯然他已明白了蕾娜斯的用意:“嗯,嚴格地說來,地獄鎮魂歌是創世神所設定的‘反創世能力’,也就是能把現有世界的一切事物,甚至是規律、法則都完全破壞的特殊道具。他留下它的想法也很單純,萬一自己所創造的世界不完美或存在瑕疵,即使自己無法再度修正這些錯誤,也能讓懷有這種決心和責任感的人有辦法代替他,修正甚至是破壞一切錯誤,如此一來,也許還能重新創造一個正確而完美的世界。”
……
修伊一席話畢,現場一片沉默,除去早已知道他想法的虛空、老酒鬼、小七和冷凌鋒外,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和修伊在一起也有近三個月的時間了,後加入的這幾人原本以爲,自己對修伊層出不窮的叛逆想法多少也有了點免疫力,可面對現在的這個話題,每個人都不得不承認,想跟上修伊的新思潮,自己實在是差得太遠。
放棄魔界的皇位繼承權是夠另類,認識擁有卡雷格斯的黑衣騎士更讓人嚇了一跳,可與修伊此刻想追尋的事物,只屬於創世神所有、創造一切與破壞一切的禁斷力量相比,前兩項簡直像是小兒科。
“那……如果修正這些錯誤,這世界的人們會怎麼樣?”蕾娜斯覺得自己好像如在夢中一般,無意識發出的聲音似乎顯得好遙遠。
“不知道,因爲從未有人使用過它……嗯,準確地說,曾經有兩個人找到了它,卻還沒來得及使用它就出了岔子,其中一人失去了生命,另一個人也沒法使自己達成使用條件,因此最終還是未知數。”修伊怪笑起來,一個再次令所有人震驚的秘密就這麼轟進了大家的耳膜:“不過能令十萬年前魔族和神族的兩位最高領袖,路西法·撒旦和米爾多·卡德聯手合作,爲使用地獄鎮魂歌而發動了史無前例的浩大神魔戰爭,相信它的存在並不是空穴來風的謊言吧。”
蕾娜斯整個人都呆在當場,大腦一片空白,說話和思考的能力都因爲這句“第一次神魔戰爭是神族之王與魔族之王聯手合作的產物”而丟得乾乾淨淨。
菲莉絲和米伯特的感覺也差不多,神魔戰爭雖然離兩人實在是素未謀面的東西,可道聽途說而來的種種信息都表明,這戰爭是兩族間不能共存而產生的,現在被修伊如此一說,簡直令人感到渾身發麻。
虛空、老酒鬼和小七則有所不同,他們知道的遠比在場的其他人多,可這個事實修伊也沒有告訴他們,作爲曾參加過神魔戰爭的人類之一,有過戰爭經驗的老酒鬼和虛空不禁百感交集,因爲他們的確沒想到,這個從遠古延續到現在的戰爭居然和他們所找尋的有着直接聯繫。
我們……好像參與到了不得了的事情裡呢。
老酒鬼的眼神充滿苦笑。
那當然,你我不是一早就決定了嗎?與其繼續在不知原因的戰爭中消磨人生,倒不如轟轟烈烈地拼上一場,至少也要知道自己爲什麼而戰,又是否值得爲此而戰。
虛空的眼神是這麼迴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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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個叫修伊的小子就是最好的答案嗎?
老酒鬼的視線隨即變成了一道顯而易見的選擇題。
你有更好的選項嗎?
虛空無言的苦笑讓老酒鬼頓時無計可施。的確如虛空所言,他們也只能把賭注押在修伊這個知道太多內幕的人身上,碰碰自己的運氣了。
若說這裡只有一個火焰空間成員還能保持冷靜的話,這個人非冷凌鋒莫屬,十萬年前的時間差太過遙遠是一方面,不關心除修伊之外的任何人與事也是一方面,現在的他只是單純地記下修伊的每一句話,權作爲資料儲存在腦袋裡而已。
“哎……難以置信啊!”瑪麗嘉終於再也無法忍受如此驚人的連續轟炸,不能接受事實的頭腦頓時短路,人也一頭栽倒在倪劍懷中人事不省。
倪劍雖喜得如此飛來的豔福,卻因爲接二連三的衝擊,心亂如麻,整個腦袋都被亂七八糟的想法佔滿,當然也提不上有享受的感覺了。
因此他不禁發出此刻在場人都想說的一句牢騷:“真的和老酒鬼說的一樣,難道我們連不想聽都辦不到嗎?修伊大爺啊,請不要老是語出驚人,能不能一件件從頭按順序說完整點,我們可不是你,跳躍幅度這麼大的連鎖秘密大曝光誰能受得了啊!”
“哦,是嗎?也許是你們的承受能力太弱了……也罷,就讓我從頭講起吧”修伊的目光仍在一堆堆琳琅滿目的收藏品間逡巡,直到倪劍提出抗議的這一刻,他才停下搜索行動,轉身一臉認真地說了起來:“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這已是個很遙遠的故事了……”
“……克羅迪的打算是這樣的嗎?”聽完伊格斯的述說,黑衣騎士沉吟了片刻,面具再次發揮了遮掩表情的功效,將他的想法全部蓋在了那片銀白之下:“我明白了,轉告的事就交給我,你回去吧。”
“謝謝,那我走了。”伊格斯二話不說,立即命令坐騎轉向,他一眼就能看出,黑衣騎士絕對是行動多於言語的那類人,再糾纏不清只會令對方討厭自己,更何況他自己也是不喜歡婆婆媽媽的人。
望着伊格斯慢慢消失在雲間的身影,黑衣騎士忽然又笑了起來,只不過這次是冷笑:“……我想,沒必要轉告了,這種小事還是讓我代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