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是婉兒吧, 婉兒根本說不出你將才那番話。”
楊婉望着楊倫,眼見一絲悽惶從他眼中一晃而過。
她忙低下頭,幾乎不忍再看, 索性沒有應他這句話。轉身朝宅門前高聲道:“不要走前巷口, 從內大街後面穿到昌和巷, 然後直接去清波館。”
說着錦衣衛的人已經趕到了巷前, 楊倫轉身看了一眼, 回頭朝楊婉道:“先走,那邊我去擋。”
“好。”
楊婉伸手攙起周慕義,“擋不了就算了, 保全你自己才能幫鄧瑛。”
楊倫道:“行了,還是一樣囉嗦。”
說完轉身朝巷口奔去了。
楊婉帶着周慕義等人穿回東公街, 清波館掌櫃忙打後坊的門迎這些人進來。
周慕義踉蹌地踏進後坊, 擡頭便見覃聞德坐在臺幾前吃麪, 指着楊婉便怒斥道:“無恥賤婦,竟欺我等……”
覃聞德放下碗筷就給了他一巴掌, “罵誰呢!”
楊婉低頭看了一眼被覃聞德撂翻在地的周慕義,挽了挽耳發道:“好了別動手,真打傷了,我這裡要什麼沒什麼。”
覃聞德道:“夫人,你讓我們過來做什麼啊, 督主在宮裡出了事, 內外廠衙的人都亂得很。”
楊婉內捏了捏手指, “把清波館封了。”
“什麼?”
覃聞德四下看了看, 不可思議道:“封了?”
“對。貼你們東廠的封條。”
周慕義道:“你把我們帶過來, 就是要把我們交給東廠嗎?”
楊婉轉身道:“你能不能閉嘴!我如果要把你們交給東廠,何必帶你們回清波館, 在白宅大門前,我就能讓廠衛把你們全鎖了帶走!”
一個年輕地學生拉了拉周慕義的袖子,“周先生,別說了……”
周慕義終是歇了聲,楊婉這才鬆開叉在腰上的手,對堂中的學生道:“我平時說話到不是這樣的,如今也是上火急躁,你們擔待我一些,等這件事過了,各位前途光耀時,我再慢慢給你們賠禮。”
她說完緩了一口氣,擡頭對覃聞德道:“北鎮撫司遲早會來,不管怎麼樣,至少今明兩日,我們要保全這些學生。”
覃聞德罵道:“憑什麼!他們那般羞辱督主,殺了他們都不夠我解氣的。”
“覃聞德!”
楊婉打斷他,“這是你們督主的意思。”
“老子知道!”
覃聞德說着抹了一把臉,直衝到周慕義等人面前,指罵道:“等我們督主回來,你們最好去他宅子門口磕頭,不然老子就把你們的頭一個一個摁到泥裡去。”
他說完拿起臺几上的刀,對左右道:“走,出去封館!”
外面黃昏降下。
清波館的前門和後門皆被鎖閉,貼上了廠衙的封條。
學生們都已經疲憊至極,又是餓,又是冷,再也支撐不起精神,在書堂內四處坐臥。
周慕義和幾個受過杖刑的學生此時起了高熱,縮在角落裡渾身發抖。
楊婉在內院裡煮麪,掌櫃送了藥出來,墩下身替她看火。
楊婉望着爐上翻滾的麪湯,問掌櫃道:“他們安靜些了嗎?”
掌櫃嘆了一聲,“都累了,餓了,鬧不動了。”
楊婉點了點頭,仰頭深吸了一口氣,“把碗拿給我吧。”
掌櫃遞來瓷碗又對楊婉說道:“北鎮撫司在四處搜人,東家,您能把這些學生藏多久。”
楊婉挑面道:“至少今明兩日不能讓他們出事。”
“過了明日呢。”
楊婉抿了抿脣,“過了明日,如果陛下對這些學生沒有明旨,那就是我輸了。”
“東家……”
楊婉低頭道:“有一樣東西我要交給你。”
“東家您說。”
楊婉放下碗筷,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筆記,遞給掌櫃,掌櫃接來翻看掃看,不禁疑道:“這是……”
楊婉道:“這上面的文字你看不懂不要緊,我希望你替我把它收好。如果我出事,你就帶着它離開京城,清波館所有的金銀你都可以帶走,我只求你將這本筆記保存下來。”
展櫃道:“東家,你說這話我們心裡都難受。”
楊婉笑了笑,“這只是我最壞的打算,其實裡面的內容我還沒有寫完,我也想接着寫,而且我也未必會輸。你不用想太多,暫時替我收好就行。”
“是。”
楊婉笑着點了點頭,彎腰繼續挑面。
日落後的晚風吹襲內院,爐中的火星子被吹得四處亂濺,楊婉端起麪碗朝正堂內走。
堂內坐臥的人聞到面香紛紛醒了瞌睡。
楊婉將面放周慕義手邊,又倒了一杯茶給他,起身看着他道:“我只會煮麪,這兩日,你們都只能靠這個充飢。”
周慕義道:“你到底要把我們怎麼樣。”
楊婉沉默了一會兒,拖過一張凳子,坐在正堂中央,將堂中的人都掃了一遍。
“我想讓你們替鄧瑛做他做不了的事。”
周慕義沒有出聲,角落裡卻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他想做什麼事。”
楊婉擡頭朝說話的那個人看去。
那人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面目清秀,身段文弱。
楊婉看着他,不禁聲音一柔,“考科舉,入仕,守着你們現在這一顆良心,去做於國於民有利的事。”
“可是……我們還能參與今年的春闈嗎?”
楊婉看着他沉默了須臾,忽道:“你後悔嗎?”
那人沒有出聲。
楊婉抱着手臂靜靜地坐着,昏暗的燈影烘着她單薄的身影,她面上的疲倦與厭煩絲毫不遮掩,卻仍在盡力維持着姿態和情緒。
“你還記得,他在東公街上對你說過的話嗎”
她說着擡起自己的雙手,捏握成拳伸向衆人。
“他問你,你想像他那樣嗎?”
一堂之內,無人應聲。
搖曳的燈火把所有的人影子都撕得有些猙獰。
堂中的墨香,面香混在一起直往人的鼻裡鑽,人多潮溼,木質的書架上凝結着的水珠子一顆一顆地滴落下來。
楊婉垂下手,低頭笑了一聲,“你看看,你連回答都不敢。”
“不…”
那少年擡起頭,“我想參加春闈,我想做官,我想爲百姓謀福祉,我不想像他那樣,姐姐,我…我後悔了……”
楊婉聽完這一句話,側面朝周慕義看去,“你呢,你後悔嗎?”
周慕義的拳頭捏了又鬆開,不答反問,“你是不是叫楊婉。”
“對。”
“你與他對食,爲何要救我們。”
楊婉擡頭逼回眼底的酸意,“因爲他想救你們。”
“不可能!”
楊婉冷笑了一聲,“你激動什麼?”
周慕義撐起身子道:“他如果真的想救我們,爲什麼要把滁山書院的學田佔爲己有,爲什麼要讓書院辦不下去!”
楊婉冷冷地看着周慕義,“你們不是去砸過他和我的家嗎,裡面有些什麼,你們看到了吧。”
周慕義喉嚨一哽。
楊婉頹然地坐在燈影下面,將一隻手垂在椅背後,聲音很淡。
“一張木架牀,一方榆木書案,兩三口箱櫃,幾件薄衣……還有什麼?”
周慕義道:“這難道不是他的幌子嗎?”
“幌子?呵。”
楊婉笑了一聲,“你知道爲什麼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撐過這半年嗎?”
“什麼意思。”
“周慕義,學田上的田產,能退回的不多,但能退的,他全部退給了你們,白首輔以及白尚書集給你們書院的銀資,全是他的俸銀。即便如此,他今日還是因爲學田的罪名被關押進了詔獄。而我……”
她忍淚笑了一聲,“而我卻還要救你們。”
周慕義梗着脖子道:“你的話我不信,我也不需要你救我。”
“不需要?”
楊婉提聲發問。
“周慕義,你進過詔獄嗎?你知道進去以後會怎麼樣嗎?”
楊婉說着,脫下褙子,撩起中衣露出半截腰腹,去年那道觸目驚心的鞭傷仍在,像一隻蜈蚣一樣爬在她的腰上。
在場的大部分人見她如此忙低頭避開。
楊婉道:“不要跟我講什麼非禮勿視,入了詔獄沒有“禮”可講,你們所謂的衣冠體面,所謂的文人氣節,全部都要被刑責剝掉。”
她說完放下衣襬,重新披上褙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你們想要他去的地方,他已經去了。他想要你們去的地方,也希望你們清清白白地去,我只能救你們一次,我請求你們,留着自己的性命,好好去走,他走不了的那條路。”
剛說完,角落裡的少年顫聲喚了她一聲,“姐姐……”
楊婉回過身,“什麼。”
“我不懂……鄧瑛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你不是罵了他這麼多日嗎?”
“我……”
少年啞了聲。
楊婉道:“他在你們眼中是什麼樣子的人,他自己一點都不在乎,不過我在乎,所以我纔會說這些話。但是,對你們來講,我說什麼也並不重要。人生幾十年,王朝幾百年,留下的人物何止千萬,除了死在刑場上的人,能當衆一呼,留下自己的絕命詞。其餘的,有幾個能張得開口。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你活着自己去辨吧。”
楊婉說完這番話,將椅子拖回原位,走到院中命人把剩下的面都端進來。
自己卻獨自一人抱着膝在階上坐下來。
月明風清,四方炊煙。
無人處無數複雜的情緒一涌而上。
楊婉忙將頭埋在膝上,想起將才自己的那一番話,不禁抓住自己的袖子,她很想哭,但又深知此時不是哭的時候,只能帶着哭腔‘逗’自己道:“鄧小瑛,跟我談了這麼久戀愛,只給我磨了兩個珠子,啥也沒給我買過,就把自己丟牢裡去了,你是個渣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