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繕門上, 百官命婦正在臨哭。
爲了給這些人吃飯休憩的地方,宮殿司在思繕門西面百十來米的地方沿宮牆臨時搭了十幾間氈棚。宋雲輕整理完贊司的公文,走出局堂, 見尚儀局的飯已經放過了, 底下的女使對她說:“司贊, 膳房忙亂, 這幾日的伙食都是敲着時辰送的, 不過思繕門上一直沒斷炊,好些內官們都去那兒吃,你要肯走幾步, 也過去吧”
宋雲輕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氣。
雪已經下輕了,風也漸漸平息, 即便沒有人少雪, 道上也好行了不少。
宋雲輕回堂取了一把傘, 披衣從尚儀局的側角門走出去,沿着無人的宮道, 朝思繕門走去。
宮道拐角,一抔枝上的積雪落到宋雲輕身上,她忙低頭拍雪。忽然聽到拐叫前傳來追喊的聲音。
“抓住他——”
宋雲輕本能地避在牆邊朝拐角前看去。
積雪的宮道上,李魚跑得肺疼欲裂,雪風不斷地往他的口鼻中灌去, 幾乎封住氣道, 以至於他難以呼吸, 他又驚又怕, 慌亂地從司禮監值房奪路逃出, 下意識地想要去尚儀局找自己的姐姐宋雲輕,誰知才跑出養心門, 司禮監的內侍就追了過來。
他人還小,身量都還沒長全,哪裡能真正地逃掉。
兩個內侍追上來一左一右將他的胳膊往下一撇,手臂頓時骨節錯位,李魚疼得雙腿一軟,猝地跪倒在雪地裡。雪粉灌了他滿口。他大聲喊叫着,手動彈不得,雙腿就拼命地蹬踹着,一個內侍被他蹬踹了一腳,惱羞成怒地照着他的臉就扇了一巴掌。
一旁的內侍忙道:“別壞事,趕緊把人絞了。”
說完朝後道:“拿絞繩!快,拿絞繩過來!”
李魚趁着二人回頭地空擋,拼了全身的力氣,朝前一掙,整個人摔伏在地。
他擡起頭,朝着尚儀局的方向地絕望地喊道:“大行皇帝的遺詔是假的!我李魚死得冤啊……老天爺,大行皇帝的遺詔是假的,我李魚!死得冤……”
話未說完,兩根絞繩已經套住了他的脖子,握繩的人沒有給他任何的餘地,一隻腳抵住他的膝蓋,勒緊繩子向後猛地收緊,迫使李魚跪立起來。
李魚瞬間睜圓了雙眼,嘴脣顫抖着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阿魚……阿……”
宋雲輕剛喊了一聲,卻被背後伸出的一隻手一下子捂住了嘴。
楊婉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雲輕是我,別出聲!”
宋雲輕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看着李魚亂蹬的雙腿,腦子裡一片空白,甚至顧不上去想他將才喊出來的那句話究竟意味着什麼。她只想立即奔到他身邊,扯掉那根馬上就要結果李魚性命的絞繩。
楊婉見宋雲輕還在掙扎,忙扣住她的一雙手腕,將她往後拖,一面低聲道:“雲輕,過去也就是多死你一個!”
兩人身量差不多,角力之間都使了全力,楊婉腳下一下子沒站穩,身子猛地後倒,帶着宋雲輕一道朝後跌到了雪地裡,儘管後背上的撞傷痛得她幾乎喘息不過來,她還是緊緊地捂住宋雲輕的嘴,啞道:“你一直在教我保全自己……如今換我來求你,別送死啊。”
宋雲輕仰面躺在楊婉的身上,雪花輕盈地朝她的面上飄來,落在皮膚上,居然有些發燙。
拐角前面的聲響漸漸平息了下來。
“死了沒。”
“都失禁了,應該是死了。”
“胡秉筆說了,埋的時候要把頭砍下來,絕不能人再還陽。”
“砍頭?不至於吧,這……我看是死透了的啊。”
“哪那麼多話,我們照做就是。”
“……”
最先出聲的那個人似乎有些猶豫,“欸,你說老祖宗爲什麼非要李魚的命啊,他剛纔那句話……什麼遺詔……你聽到沒?”
“他那嚇瘋了的胡話,你還當真的聽,趕緊閉嘴吧,要再提我們都得死。走,趁着沒人,把屍體拖走。”
“行勒,用白布裹了,你擡前面,我把他的腿撈着。”
楊婉躺在雪地裡聽着這一段對話,口腔泛出了一陣血腥氣。
她忽然想起,在內學堂中,她也曾聽到外面杖斃宮人。
那時的她當着鄧瑛的面嘔吐,並不是因爲她對“死”這件是事情有多深刻的認知,相反,隱秘的現代處刑,把“死亡”遮掩得滴水不漏,她之所以嘔吐,是因爲她接受不了,一堆她從來見過的死肉,對她所散發出來的腥羶。
而如今,李魚屍體就在外面,隔她不過幾十步,但她卻再也沒有當年那種想要嘔吐的慾望。
死了的人不是一堆腥臭的肉,不是一個單薄的名字。
而是終結了的情和誼,他們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邊緣,再也無法向親朋,喊不出一個“冤”字。
楊婉閉上眼睛,將眼淚忍回。
宮牆下的雪地裡,李魚的眼睛卻仍然睜着。
面色烏青,脣色慘白。
好在連日大雪累得極厚,輕而易舉地遮擋住了他下身的污穢。一張白布朝天抖開,幾下便纏住了他尚未長全的身子。兩個內侍各抓一頭,就這麼把他從大明朝的天幕下,抹殺乾淨了。
“雲輕。”
楊婉低頭喚了宋雲輕一聲。
宋雲輕沒有出聲。
楊婉咬着忍痛站起身,將渾身癱軟的宋雲輕架到自己肩上。
“尚儀局不能回了,我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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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宮的偏殿內,合玉燒了四盆炭火,又將自己的被褥抱來,緊緊裹住宋雲輕的身子。楊婉的手擰傷了,正用棉布蘸着酒,拿火燙熱了來揉。
合玉幫樣婉移燈,回頭見宋雲輕仍然渾身發抖,嘴脣發烏。不禁憂道:“怎麼暖不起來。”
楊婉側頭看向宋雲輕,嘆道:“她不是冷。”
“不是冷是什麼,抖成這樣。”
楊婉搖了搖頭,“你去煮一點滾的湯水進來。”
“好……”
合玉攏好宋雲輕身上的褥子,起身往外走,將好鄧瑛也推門進來。
楊婉回過頭,“怎麼樣。”
鄧瑛看着坐在楊婉牀上的宋雲輕,輕聲道:“我去晚了一步,李魚的頭……”
“啊……”
牀上的宋雲輕忽然痛呼了一聲,仰起脖子張開嘴,口涎牽出粘膩的細絲,掛在上下齒之間,喉嚨裡卻怎麼也哭不出聲音。
“對不起。”
鄧瑛側目,不忍再看。
“我令東廠將李魚屍首收了過來,我親自來葬,請司贊放心,我不會輕賤他。”
“爲什麼……爲什麼會死……”
宋雲輕捏緊了被褥,“爲什麼拜了乾爹,還是活不成……我們姐弟在宮裡苟活了這麼久,一句痛快話沒說過,一樣痛快事沒做過,爲什麼還是成了鬼,成了鬼啊……阿魚,姐姐看着你死卻救不了你,姐姐也……也該死啊。”
“宋司贊……”
“鄧瑛。”
楊婉示意鄧瑛不要出聲,自己屈膝坐到榻邊,摟住宋雲輕的肩膀,“宋雲輕,我冒死把你帶回承乾宮,你要是連累殿下出事,就是害我也做罪人。我知道李魚死了你痛不欲生,但就算你跟他一起死了,又有什麼用?你知道他爲什麼死嗎?你知道是誰殺得他嗎?你知道恨哪一個人嗎?啊?”
宋雲輕怔在楊婉懷中,忽然連咳了幾聲,“對了……他說,遺詔……遺詔是假!”
“李魚怎麼會知道遺詔是假的。”
宋雲輕道:“他每月的初五,都會去給李秉筆送糟好的肉……”
楊婉擡頭看向鄧瑛:“李秉筆?”
鄧瑛垂下眼,沉默了須臾,方道:“已經晚了。”
他說完走到榻邊,撩袍蹲下身,擡頭對宋雲輕道:“宋司贊,李魚出事之前,是去尚儀局找你是嗎?”
宋雲輕哽咽着點了點頭。
鄧瑛垂頭,“如果李魚的話是真的,司禮監會連夜尋你,我不能讓楊婉把你留在承乾宮,你現在要立即跟我出宮。”
宋雲輕顫顫地搖頭,“我……我如今出宮能去什麼地方,我怎麼活得下去……”
楊婉握住她的手道:“去清波館。”
“那是……”
“我的地方。”
楊婉挽了挽被炭火薰得有些發潮的碎髮,“你還記得吧,你以前還幫點算過買清波館的錢,那裡不是很大,但是東廠和錦衣衛都光顧過,沒有人敢再去查。如今書坊的生意做得還不錯,你先去那兒休息一陣,吃穿用度,找掌櫃的要。如果之後你的情緒能好些,就幫着我打理打理,你和我從前都是尚儀局的捉筆吏,書本上的事,你信你一上手就懂。”
她說着,解下自己腰上的牙牌,遞給宋雲輕。
“拿我的牙牌,跟着鄧督主,不要害怕。”
“我……”
“宋雲輕。”
楊婉打斷她的話,抿了抿脣,低頭握着她的手道:“我一直沒有真正認可過你和姜尚儀,對我而言,保全自己固然重要,但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你以爲這個世道跟我們無關嗎?事實上,只要活着,誰都躲不過去。你我皆是讀過書的女子,必然比其他女子要多一份心腸,除了保自己的性命,我們未必不能做些別的事。聽我說,別哭了,出宮禁的時候冷靜一點,不要害鄧瑛。出去就別想別的。活着,總有一天能看到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