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擔擔的紅貨精糧搬上大船,就是林國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這笑容不是狂喜,而是欣慰,得到這批錢糧並不足以就讓他稱王稱霸,卻可以讓他穩住腳跟,跟了他多年的兄弟兒郎眼看也有活路了。左邊的沈門見了心道:“這批錢糧到手後,我們這一關便算捱過去了!”右邊的許朝光見了則笑道:“林伯伯,上寨眼看就要東山再起了,恭喜恭喜!”
林國顯聽到許朝光的聲音笑容微斂,道:“這世上以後就沒什麼上寨、下寨了,南澳將來就是世侄你的了!我們得了這批財物後整頓一番,便往澎湖去安家!”
許朝光不露半點得色,說道:“澎湖地處要衝,得天獨厚,林伯伯到了那裡一定風起雲涌,財源廣進,也希望以後澎湖南澳能東西呼應,同氣連枝!”
沈門心中微感不悅:“雖說這是一早談好的條件,但你又何必這樣板上釘釘!”
林國顯卻微笑不改道:“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便聽前方的屬下來報道:“王公子到了!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大埔二當家蕭晚,烏石圍攢典張璉!”
大埔鄭八、蕭晚乃是潮州府北部山區最有名的白哨(也就是陸寇),和南澳衆一北一南,一山一海,首領又是同鄉,雙方在這片土地上多多少少有些牽連,林國顯和鄭八、蕭晚雖然未曾謀面,但彼此都是久聞大名!這時聽說蕭晚也來了心中一凜,他這時已知道東門慶一行南來路上有一夥不明來歷的人馬施援,心道:“原來那夥人就是鄭八的手下!阿慶料的不錯,張璉果然還留有暗着!”忙揮手道:“鳴炮!迎貴客!”
轟隆隆八炮齊鳴,沈門又駕小船前往迎接,林國顯在大船上等候,東門慶先跳上來,給雙方引見畢,林國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搶上前兩隻手一隻握住張璉,一隻握住蕭晚,連聲叫道:“小尾老久聞兩位大名,沒想到今日才得以相見!”
張璉蕭晚見他如此厚待,臉上都多了幾分暖意,林國顯道:“快接陸上的兄弟上來,然後便開船!”
蕭晚忙道:“蕭晚這次來是送張璉兄弟,待會還得回大埔去!”
林國顯笑道:“蕭二當家是何等身份,小尾老哪會不知!難道我還能把蕭二當家從鄭八爺麾下挖過來不成?不過你們才從縣城來,只怕後面會有追兵!不如都先上船,我另覓一個安全的地方讓蕭二當家登岸!不過在這之前,卻還要留蕭二當家在我這艘破船上大醉一場!”
蕭晚哈哈一笑,算是答應了。
幾位首領彼此通了姓名後這才進入主艙,接人開船的事自有手下去辦。諸人中林國顯居主位之首,許朝光第二,曹固安第三,東門慶第四,林國顯東門慶又請蕭晚張璉坐上座,張璉力辭,道:“張璉走投無路,這次來是要投奔林寨主,說來只該侍立在旁,如何坐得上座?”便推蕭晚,蕭晚也知道這裡就自己是個純粹的客人,推了兩推,便不再辭,衆人正要坐下,忽然艙外走進一個人道:“阿璉,你終於來了!”
這人卻是張琅,一見到他張璉整張臉都變了,脫口問道:“哥!你怎麼在這裡!”
張琅道:“是你讓我來的啊!”
張璉看了東門慶一眼,似乎想到了什麼,問:“我?”
“對啊……”張璉道:“你出發後不久,就派人來傳口信,說要我和沈門沈總管裡應外合,取了石下倉……”
張璉一聽驚呼道:“石下倉?我是派人給你傳過口信,可……”驀地轉頭盯緊了東門慶道:“王兄弟,這裡面可是你在搞鬼?”語氣已十分嚴厲!
原來張璉離開烏石圍之前已讓張琅整裝待發,卻沒說明白是什麼事情,怕這個兄長嘴巴不嚴泄露了機關。在縣城之事有了成算、確定東門慶與吳平都離開了烏石圍後,他纔派張寶到烏石圍傳令,讓張琅夥同張厚明連夜將石下倉的財物偷出,轉移到一個秘密地點去,在那裡等待自己的消息。他這麼做一來是想分攤風險,二來也是不能完全信任南澳衆的誠意,要爲自己留一條後路,以免自己失去利用價值後完全受制於人,沒想到卻被搶先了一步!
東門慶見他不悅之意現於眉宇,忙道:“張兄不要激動,我也是擔心琅大哥他們留在烏石圍會有危險,所以讓沈總管前去接應。幸好媽祖保佑,張兄的族人都已經平安上船,所以張兄也不用擔心了。”
他這話說得好聽,但張璉哪裡會聽不明白裡面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怫然道:“我記得跟你說過,我不願意動石下倉的!”
東門慶正想着如何婉轉讓他好下臺,曹固安已經笑道:“你不想動石下倉?那派張寶回村幹什麼?”原來張寶回去傳令時,走到橋頭墟上就被沈門的人扣住,曹固安雖然在船上,但林國顯需要下寨船隊配合,沈門的行動自然也不好瞞他,因此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張璉一聽怒氣更甚,對東門慶道:“你竟然截我的人!”
東門慶見曹固安如此說話已在皺眉,頭低了低,有意委屈以求雙方不破臉,許朝光卻看不慣,冷笑道:“大家既然說好了要聯手,自當推心置腹!你卻暗中留了一手,要將石下倉收入私囊。既然你能暗中傳信,我們爲何不能中途截人?”東門慶眉頭皺得更緊了,正要說幾句和氣話,許朝光已揮手道:“慶哥!這些事情,遲早都要攤開的,若張攢典是有意入夥,那雙方就該開誠佈公把話說明白了!若是你肚裡藏一套,我背後藏一招,今後還如何坐在同一條船上共度風Lang?”
張璉一開始聽說石下倉已被取了的消息是忍不住暴怒,說了幾句衝動的話後又冷靜了幾分,若是東門慶好言婉轉他也還有下臺的餘地,沒想到曹固安許朝光舅甥卻是句句不留情面,他掃了艙內衆人一眼,心裡忽然一涼:“不妙!王四其實做不了主!”再看看林國顯、許朝光一眼,他對南澳上下兩寨的關係也有耳聞,心道:“就算王四做得了林國顯的主,林國顯也未必做得了許朝光的主!”嘿了一聲,冷笑起來,那冷笑卻是他對自己的冷笑:“糊塗啊!糊塗!我張璉真是糊塗!竟然識錯了人!反正現在我已上船,烏石圍也回不去了,該怎麼辦,自然是林寨主、許少寨主說了算!”
東門慶見他說出這麼重的話來,暗叫不好,林國顯忙站出來道:“張攢典,你說這話,讓小尾老如何受得起!”
蕭晚看不過,冷笑道:“有什麼受不起的?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如今縣庫和石下倉的錢糧都已經到了你們船上,張兄弟自然成了無用之人!怪不得人家都說山有擔待,水沒信義!你們這些水裡翻騰的人,果然信不過!”
曹固安一聽怒道:“你胡說什麼!”
蕭晚冷笑道:“我說錯了麼!”拉着張璉道:“張兄弟,他們這裡呆不得的!你若是不嫌棄,還是跟我到大埔去!山裡頭雖窮,但我們不用給朝廷繳稅,自己種地自己吃,只要你肯去,你就是二當家!我給你打下手!”
張璉嘿了一聲,嘆道:“蕭大哥,你說話別這麼衝,咱們現在性命都在人家手裡呢!”對着林國顯許朝光深深一揖,道:“張璉的性命,不敢妄求!但蕭大哥帶來的這幫兄弟若是被我拖累至死,我張璉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穩!還望林寨主、許少寨主看在張璉這次算幫了一點小忙的份上,給他們一條活路!”說着就要跪下,林國顯趕緊上前扶住,但張璉卻還是硬生生跪了下來,膝蓋碰得甲板咯噔響。
船中諸人想法各不相同,曹固安冷眼旁觀,許朝光默然不語,吳平眼神中藏着不高興,沈門心道:“張璉是個人物!說實在的,我們寨裡要安置他確實有些麻煩!但我們要真的就這樣過河拆橋,以後南澳上寨的名聲可就臭了!”張琅在旁看得呆了,喃喃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不過張琅的後悔中是夾雜着幾分害怕——他是真擔心這些海賊我殺自己!相比之下東門慶的心情則更加複雜也更加難受,他見張璉如此,嘆了一口氣對着他也跪下了,握住他的手臂道:“張兄弟,剛纔言語間的不痛快只是誤會,你……”
還沒說完,張璉已經推開了他道:“王兄,從石下倉被取的那一刻起,便已不是誤會了!”
許朝光則上前扯東門慶道:“慶哥,是他們心懷二意在先,現在又在這裡惡言惡語,你又何必用熱臉去湊人家的冷屁股!”
東門慶一聽便知他無心留張璉,朝着林國顯叫道:“林伯伯!”
這一聲叫喚裡藏着許多內容,林國顯自然不會不明白,他猶豫了良久,終於長嘆了一口氣,斟了一杯酒對張璉道:“張攢典,我們一開始邀你加入,確是出於真心!至於雙方各有保留,那也是人之常情!張攢典不願意我們動石下倉一事,我本不願提起,現在既然說開了,那我也就把話講明白了:若張攢典願意忘了方纔的不痛快,那便喝了這杯酒,大家冰釋前嫌,我將副寨主的位置留出來給張攢典坐;但張攢典若是對我們取了石下倉一事不能釋懷,那是我們上寨緣分薄,張攢典也請喝了這杯酒,咱們按照道上的規矩,將縣庫、石下倉的財物分了,就此各奔前程吧!”
張璉略一沉吟,接過了林國顯手中的酒,說道:“財物是不敢分了,只求留一條性命!”
林國顯道:“這是什麼話!只要是張攢典該得的,小尾老半分不貪!”看了許朝光一眼,道:“這次的事情,許少寨主出了大力,他當分一份。王兄弟是中間牽線的人,沒有他事情也成不了,他也當分一份。蕭二當家雖是見義勇爲,但我們也不能讓大埔的兄弟空手而回,再加上張攢典與區區,一共五方。我的意思是這樣,石下倉這邊,張攢典取三成,許少寨主和我各取三成,王兄弟取一成。縣庫這邊,我們五方各取兩成——各位以爲如何?”
東門慶見林國顯這樣說,就知道挽留張璉是無望了,心裡一股氣涌上來,就想說自己的那份不要了,忽然腳跟一緊,卻是被吳平踢了一腳,心有所悟,便忍住了不開口。
許朝光道:“林伯伯既然已經開口,小侄哪敢不從?”
蕭晚道:“我們這次來只是爲了張兄弟一句話,林寨主肯放我們回去已是過望,錢不錢的,不敢想!”
張璉也道:“只要林寨主肯放我等下船,我們便已經感激不盡了!”
林國顯道:“既然這樣,那就這麼定了吧!”說着便讓人計算貨物,分割清楚,找了個偏僻的地方停泊,用小船送張璉蕭晚上岸,將捆綁成擔的貨物也一併送了過去。
東門慶看看他們下了大船,走近林國顯道:“林伯伯,雖然我在烏石圍時就已想過雙方最後可能會不歡而散,但現在真的鬧成這樣,我心裡還是不痛快!這件事情,本來可以不必鬧得這麼僵的。”
林國顯道:“我也不痛快,不過大家心裡既然有了罅隙,再勉強留下張璉只怕也處不長久,不如分了錢財大家好合好散。”
東門慶反駁不了林國顯的話,又跳下一艘小船,追上張璉,道:“張兄弟,今日之事實在抱歉!但我在烏石圍許下諾言時並非純心欺詐!不管你信不信都好,這句話我還是要說!”
張璉這時已在岸上,看了他一眼,毫無表情地搖了搖頭,道:“罷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處?”走開了幾步,忽又回頭道:“其實東西你們都已經到手了,你沒必要來跟我說這話!”
東門慶道:“是沒必要,不過我還是得說!”
張璉張了張口,又閉上,如是再三,終於道:“有幾句話我本來也不必說的,不過既然你開了口,我也就不怕囉唆!我將石下倉的東西藏起來,也不是完全想獨吞!我是想看看小尾老是否是一個值得我傾盡所有的人!”
東門慶道:“張兄是想確定林伯伯是心目中的明主之後在獻出石下倉?”
張璉嘿了一聲,道:“或許。不過他如果不是,那這筆錢就是我離開他之後的盤纏,或者是我造他反時用來收買人心的本錢!”
東門慶沒想到他會說得如此直接,一時愣了。
張璉又道:“不管怎麼樣都好,這次我固然失算,你也沒有大贏。哼!你要是個做得了主的人,那整件事情也許就大大不同了!”
他說完這話便告辭而去,留下東門慶在小船上發呆,心道:“他說得對!我雖然既是朝光的姐夫,林伯伯對我也還算信任,但他們畢竟是他們,我畢竟是我!只靠一點計謀、一些關係來穿針引線,終究做不成大事!”對着已經暗下來的夜空長長舒了一口氣,揮手讓水蛇蔡調轉小舟返回大船。
按下東門慶回去見林國顯許朝光不表,卻說羣盜離開以後,流民們由於缺乏引導,沒多久便被官兵衙役鎮壓驅散。看着滿縣瘡痍,林知縣不由得失聲痛哭!回到縣衙後思前想後,竟取了一條繩子往公堂上橫樑一掛就要上吊,幸虧被人及時發現救活,他夫人在旁邊哭得淚如雨下,泣道:“雖然你堂弟這次慘死,但你也不用這樣!”
“你懂什麼!”林知縣看看周圍沒其他人,哭道:“我這番若自己不了結了自己,若等朝廷來處理,那時連殺頭都算輕的了!還不如就此死了,你們上一表說我是在刁民盜匪衝進來時守節自盡,那或許還能保得個忠烈之名呢!”
他夫人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治下雖然出了點小問題,但也罪不致死吧?”
“這叫小問題?”林知縣道:“親民之官治理轄地,別的事情都還可以轉圜,但若是鬧出了民變,那就是無法推卸的大過啊!潮州府鄉賢又多,與京城士紳聲氣相通,這事多半瞞不過去,若是傳到天子耳中,我,我……”說着又要尋短見,嚇得他夫人趕緊搶奪繩索。
夫妻倆正哭成一團,不防吏房典吏許某在混亂中進來問訊,知縣夫人素知這許某足智多謀,又是她丈夫心腹,便遣退了下人,單單留下許某,將林知縣的顧慮擔憂告知,請他幫忙出個主意。
許某眼珠一轉,道:“這事還是有得轉圜的。”
林知縣卻道:“怎麼轉?怎麼轉?半座饒平縣都燒了!就算我們能買通知府、御史,也沒法讓本地所有的士紳都不開口!”
許某道:“讓他們都不開口,自然難辦,不過大人要是趕在他們之前將事情向朝廷奏明,於奏章之中婉轉一二,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林知縣忙問:“民變大過,如何婉轉?”
許某道:“父母官若是貪墨昏庸激起民變,那便殺頭都有份了。但要是外敵驟至,猝不及防呢?”
“外敵?”林知縣奇道:“哪來的外敵?”
許某道:“本地奸民勾引倭奴登岸搶掠,這不是外敵是什麼?”
林知縣恍然大悟,忙擬了奏表,馳奏朝廷,道本年某月某日,有奸民勾引倭奴入寇饒平,大肆燒殺,幸得士紳輔翼、將士用命,纔將倭奴驅趕下海,眼下饒平已經恢復安穩云云。
嘉靖皇帝得到奏表後勃然大怒,東南海禁,由是復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