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出艙以後便召集九個同伴,在一處旁邊沒人的沙灘上將張昌毅的意思告訴他們。
周大富皺眉道:“這事怕不好辦!”
沈偉道:“不好辦,也得辦!舶主既開了口那便是瞧得起我們,我們若是辦不成,只怕便再難在船上立足了。”
周大富小聲道:“立足不了我們就走吧,反正都到這裡了,要找個回去的船隊容易得很,便是不回去,在這裡做買賣也能過活,咱們這些南洋Lang子,不一定要回大明……”
他還沒說完,卡瓦拉等好幾個人一起叫道:“那怎麼行!事情還沒做就逃跑,太沒種了!”
東門慶亦在沙上寫道:“此事有進無退!”
周大富便不敢再說什麼,陳百夫道:“要是這樣,那我們這就去見那劉可保,對他曉以利害……”
沈偉卻搖頭道:“只怕難……”
陳百夫道:“難也得做!而且舶主已經將這件事的關鍵,以及劉可保的性情弱點跟我們說了,我覺得這事有的做!”
東門慶點了點頭,沈偉道:“也只好先試試看再說了。”
一行人商議了一些見劉可保時該說的話,正要出發,忽然東門慶揮手將衆人止住,周大富問道:“怎麼了?王公子?”
東門慶略一沉吟,在沙灘上寫道:“閻王好過,小鬼難當,過了小鬼,又帕判官攔路!”原來東門慶在這片刻間想起了在泉州衙門的經歷,他們東門家深通欺上瞞下之事,東門霸雖只是一個吏員,但府衙裡全是他的耳目,外人要見知府,若是和東門霸沒有利害衝突的他或許便不加干涉,若是和東門霸有利害衝突的,要進知府衙門已是不易,要見到知府本人更是千難萬難!所以東門慶馬上就想起就這麼去恐怕會遭到陳五的阻攔。
周大富對類似的事情也頗爲通曉,見了沙灘上的話便道:“王公子是怕陳五從中作梗?”
東門慶點了點頭,陳百夫道:“王公子擔心得有理,不過……”他看了周大富一眼道:“昨天我見你和劉可保船隊的二碇在那裡唧唧哫哫,然後就上船去了——你走的是什麼門路?”
周大富吐了吐舌頭道:“陳大哥眼睛好毒……”看看衆人對自己投來懷疑的目光,趕緊解釋道:“我沒二心,沒二心!只是聽說他們船上開賭,就上去湊湊熱鬧,不過上去後見掌色子的都是熟手,多半討不了便宜,就下來了。我和那個二碇說話,是因爲他是掌管門戶的人,不跟他說幾句好話過不去。”
沈偉道:“那如果你再說幾句好話,他會不會帶我們去見劉可保?”
周大富笑了起來,右手拇指和其它四根指頭摩搓了幾下道:“那要看有多少這個了。”
大家一看就明白:要錢!
東門慶一笑,點了點頭,周大富問:“有多少東西?”東門慶打了個手語表示:總之夠你用的。
周大富想了想,又道:“不過還是不行,那個二碇好過,但要是有陳五盯着,他是總管,被他攔在那裡我們仍然見不到劉可保。”
東門慶想了想,便朝沈偉招了招手。
這日太陽已斜,劉可保船隊的總管陳五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蹲在他身邊的張益興,笑道:“你看你叔叔會不會給錢?”
張益興哼了一聲,道:“我叔叔平時慈眉善目的,到了該狠的時候比誰都惡!把他逼急了,說不定他寧可選擇開打!”
陳五冷笑道:“開打就開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叔叔的勢力再大,也不能輸了不認賬!”
張益興哼了一聲道:“他又沒賭!”
陳五笑道:“他沒賭,可他侄兒賭了!”
張益興不忿道:“那還不都是你設的局!”
陳五又冷笑了起來:“我設局又如何?當時你沒看出來,就是你輸!”
艙內沉默了片刻,張益興又道:“但你也太過分了!竟然要那麼多!我叔叔不可能答應的!”
陳五笑道:“我本來沒要這麼多,是你爭着要分一半!我明明白白贏來的錢,憑什麼分你一半?只好把你要的那份加上去了。放心,放心!我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你叔叔不是把錢看得比侄子還重的人,到了最後關頭,他一定會心軟的。”
正說着,外面忽然有人來報道:“不好了,總管!廣昌平那邊果然派人來了,而且不是來找總管你,而是直接要見舶主。”
陳五臉色微變,道:“來的是誰?何無畏?還是於不辭?”
來人道:“都不是,是一個叫沈偉的。先前何無畏到我們船上來拜會舶主時,他好像就跟在旁邊。”
陳五一聽皺眉道:“這算什麼?竟然只派了個小蝦米過來,張昌毅也太看不起人了!”
“你看你看!”旁邊張益興道:“我叔叔根本就沒打算善了!他只派這個人來,多半是直接來下戰書!”
陳五眼珠轉了兩圈,喝道:“將那人帶過來!”
沒多久沈偉便被帶了進來,他見到陳五之後一愕,說道:“我要見貴舶主,你們怎麼把我帶到陳總管這裡來了?”
陳五道:“我們舶主沒空,現在有什麼事情,都由我代理!你有什麼事情,跟我說也一樣。”
沈偉道:“我們舶主交代我的事情事關重大,不見到舶主,我不會說的。”
陳五道:“天大的事也得先跟我說!等我覺得事情有必要驚動我們舶主,自然會幫你傳達,這是我們船上的規矩!要是沒這條規矩,那我們舶主不得讓雞毛蒜皮的事情給煩死?”
沈偉好說歹說,總不肯答應,一直大叫着要見劉可保,但任他嚷啞了喉嚨,陳五也不鬆口,最後冷笑道:“你要真不說,那我就要送客了!”
正要將他趕走,卻有一個嘍囉閃了進來,在陳五耳邊耳語了幾句,陳五臉色大變,怒道:“誰這麼大膽!沒我的准許竟敢……”看看沈偉,忙把下半句話吞了下去,但沈偉辨顏察色,便知東門慶他們那邊成了。
陳五瞪了他一眼,揮手讓手下將他看住,然後便急急忙忙闖到舶主艙來,艙外站着幾個陌生人,其中有三個是南洋人,正是卡瓦拉、水魚蔡等。他還沒進門,便見劉可保的親信開門出來,見到陳五道:“陳總管!你來得正好!”朝內道:“舶主,陳總管來了。”
門內一個高亢的聲音道:“讓他進來!”
陳五進了艙,卻見艙內又有三個外人,兩個站着,一個坐着,坐着的是東門慶,站着的兩個卻是陳百夫和周大富。
陳五一進門,劉可保就吼道:“陳五!你竟敢瞞着我在船上設賭局!”陳五被他一吼,臉上大大掛不住,卻又不好發作,劉可保又喝問:“到底有沒有這事!”
陳五知道這事要是承認了非被劉可保責罵不可,要是不承認,那就相當於放棄了對張益興的債權!他既不好當面頂撞東家,卻又捨不得那筆大錢,所以被劉可保一喝之下忍不住躊躇。過了好一會,才道:“是……”
劉可保跳了起來,啪一聲甩了他一個耳光,這個耳光抽得好響好重,艙內艙外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看得清清楚楚,陳五捱了這個耳光後臉皮不斷抽搐,卻終究不敢反抗,這個耳光彷彿是在聲明:這艘船上最有威權的終究還是劉可保,而不是他陳五!劉可保見陳五如此,怒氣稍息,這才喝道:“那張老舶主的侄兒張益興呢?”
陳五低着頭道:“還被我扣住。”
劉可保看了他身邊一個心腹一眼道:“去,給我請過來!”
陳五不敢反抗,默不作聲去了,過了不久張益興便被帶了過來,劉可保揮一揮手讓陳五退下——他這麼把陳五呼來喝去,在自家人和外人面前都顯足了威風,臉上自然而然帶了笑意——他也有資本笑,因爲方纔發生的一切已經向所有人證明他的話在這艘船上是不可違逆的!
不過對劉可保的作威作福,東門慶等並不放在心上,他們此來的目的只是爲了接回張益興,現在目的既已達到便不必管理別人家裡的閒事,當下陳百夫俯身施禮道:“舶主深明大義!堪作我大明海商之典範!”便要去扶張益興過來。
張益興趕緊要走過去,劉可保忽然手一擺道:“且慢!”
陳百夫和周大富對望了一眼,陳百夫道:“舶主這是……”
劉可保笑道:“因陳五這粗人作梗,可把張賢侄給虧待了!我忝爲此船之主,不可不盡一點主人的情誼!這樣吧,張賢侄就多留兩天,什麼時候張老舶主來了,再帶他走不遲!”
陳百夫周大富被這兩句話說得手足無措!他們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多留了兩天那便什麼變故也可能發生。若不能現在就將張益興接回去,那之前所做的功夫就都成了無用功,唯一的變化就是讓張益興從陳五手裡轉到了劉可保手裡——而這顯然會更加棘手!
周大富哈了哈腰,含笑道:“舶主,我們……”
劉可保根本就不讓他說完便揮手道:“好了好了,今天我也累了!你們就先回去吧!”竟是連話也不準備聽了。
陳百夫和周大富方纔說他時都舌綻蓮花,此刻卻都感無奈,卡瓦拉在艙外聽到幾乎就想動手,可是他們人少,真動起手來討不了好去。
就在這時,一直沒動靜的東門慶忽然微微一笑,將簪頭髮的簪子拔下,頭髮披撒而下,而那簪子——竟是一把雖短卻精光閃閃的小刀!劉可保一見大吃一驚,心裡叫道:“那些沒用的傢伙!真是該死!竟然讓他藏着這傢伙進來!”
這個船艙雖是舶主艙,但畢竟也不寬敞,艙內幾個人互相之間幾乎都觸手可及,東門慶要是動手誰也保不了沒個萬一!劉可保的心腹一見之下忙大喝道:“你做什麼!”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東門慶拉起左手的袖子,在手腕上割了一刀,蘸了血在船板上寫道:“此番我來,帶有九人。”他寫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在示威!寫完這九個字傷口已經開始凝結,便用刀將肩頭割開,再次以血爲墨寫道:“舶主有令,十人去,或十一人回,或毋須回。”最後用刀在喉側劃了一刀,作血書道:“請舶主成全!”
劉可保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終於笑道:“王兄弟太性急了!要寫字嘛,我劉可保雖是個粗人,船上筆墨紙硯還是有的,何必自殘身體呢。”又拍了拍張益興的肩頭,道:“既然張老舶主這麼急着要見侄兒,那我也不好多留了。”
陳百夫大喜,忙和周大富行禮道:“謝舶主成全!”
東門慶亦將刀攏入袖中,起身行禮,劉可保哈哈大笑,看了看艙外道:“天色也不早了,我就不送了,各位慢走,慢走。”
與此同時,在海邊的另一角,廣昌平的人正等得發急。
東門慶已經走了兩個時辰,船上衆人一開始還信服舶主的決定,到這時卻都議論紛紛起來,張月娥也很擔心,縮在張昌毅背後抓緊了乾爹的衣服,滿手心都是汗水,張昌毅發現了回頭輕撫她的頭髮道:“孩子,別擔心,這事就算不成,他應該也有辦法全身而退的。”
張益盛在旁聽見,不悅道:“他全身而退了,我哥的小命可就玩完了!”
張昌毅橫了他一眼道:“要不你去接應他?”
張益盛一聽嚇得趕緊道:“那怎麼行!現在他扣住了我哥就要我們半船貨,若是我也去,萬一再讓他們扣住,那不是得再送他們半船?”
於不辭何無畏在旁邊一聽,臉上都露出鄙夷之色,張昌毅看看這個侄子,長長嘆了一口氣,臉上甚是無奈,似乎他的心也如這海灘一般籠罩在黃昏當中。
忽然崔光南叫道:“好像回來了!”
衆人舉目望去,果見一行人自遠而近,正是東門慶等!但跑在最前面的卻不是東門慶而是張益興!
張昌毅大喜,帶頭迎了下去,張益興見到了他大哭一聲:“叔叔!”跪倒在沙灘上。張昌毅瞪了他一眼,卻不理他,便朝東門慶走去,兩人走近,他卻又說不出話來,只是連連道:“好,好,好!”
東門慶微微一笑,打了個手勢,陳百夫在旁道:“多謝舶主信任,我等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