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隨着方纔那個丫頭把那盆虞雪球送過去之後,便準備回了,只待快繞出梅園的時候,忽然隱隱聽到一個求饒聲,直道:“奴婢該死···衝撞了小姐,求求···小姐饒了奴婢吧···”
那聲音有些斷斷續續的,一時聽不大真切。
待春生往前走了幾步,便在前邊不遠處一個拐角的梅樹後,瞧見了穿着半舊淺黃色窄襖的半個丫鬟身影,那裡有一條小徑,隔着幾株梅枝,隱隱瞧見那丫鬟似乎趴跪在了地上,正在跪地求饒。
春生的目光順着看過去,見那丫鬟前面正立着一個穿戴綠色夾襖,外邊套了件淺色比甲的女子,瞧着不過十二三歲,亦是丫鬟打扮,不過穿戴頗爲精緻,脖子上戴了一根金項圈,銀盤臉,只嘴巴略厚,濃眉大眼,眼尾微微上揚,一副精明模樣,正滿臉不屑的教訓着跪在地上的丫鬟,直趾高氣昂道:“誰叫你走路這般不長眼,竟然敢衝撞到小姐身上,你那對眼珠子是不是長到了頭頂上去了,我瞧着反正沒起勞什子作用,不如給你挖了去···”
便見跪在地上的那丫頭一時瑟瑟發抖,彷彿是被那話嚇着了,聲音裡帶着顫抖,簡直快要哭了,直不停的磕頭道:“襄妍姐姐饒命啊,奴婢不是有意的···”
許是覺得這般於事無補,便見她掉了方向,直朝着另一個方位直求饒道:“奴婢,奴婢不知小姐在此,這纔不長眼的衝撞了您,還請小姐行行好繞了奴婢吧···”
隨即,便聽到一個略有些生嫩的聲音輕聲質問道:“哦?你的意思是怪我不該出現在此麼?”
一時,那丫頭只跪在地上,一臉無措道:“奴婢不是···奴婢絕不是這個意思···”
春生原先還在暗想,直道:那訓人的丫鬟小小年紀便好生惡毒,不但言語刻薄,簡直是心思毒辣,不過是不小心撞了人,竟揚言要挖了人家的眼珠子,當真是個狠毒的角色,比起原先的紅裳簡直是有過之而無及。
一時又見跪在地上那丫頭掉了個頭,後又聽到有人說話,這才發現,那後面還有人。
春生擡眼望過去,只見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立在了幾步之外,年紀與春生相仿,一張巴掌大的瓜子小臉,皮膚白皙,彎眉細眼,櫻紅小嘴,長得柔柔弱弱的,姿態卻極美,像是一副隨手勾勒的水墨畫,色彩淡抹,卻極有韻味。
又見她穿了一件白色錦綢襖裙,上邊繡有梅花暗紋的花樣子,下着淡藍色皺褶裙,頭上綰了一個鬢,鬢上彆着一支鑲嵌珍珠的翡翠玉簪子,看上去素雅講究,不覺奢華,卻絕非尋常人家的穿衣打扮,一看便知是哪個顯赫人家的小姐。
又觀她削肩細腰,不甚嬌弱,瞧着約莫有些柔弱懨懨地,看上去簡直是我見猶憐。
只見那位小姐眸眼輕擡,說話輕聲細語,可眼裡卻待着一絲涼意,直道:“不是這個意思便好,既然犯了錯便該懲罰,怎能輕易饒恕。”說着便輕輕擡了擡下巴,隨口吩咐道:“按着規矩,掌嘴十個!”
一時,見那個被喚作襄妍的丫鬟恭敬的道:“是,小姐!”
說着便一手抓着那跪在地上的丫頭,一手揚起了手掌便毫不留情的往那個丫頭臉上招呼去。
那小丫頭被打懵了,一時還未反應過來,只聽見空中傳來清脆地扇耳光的聲響,一下,兩下。
卻見那個小姐淡淡的瞅着,神色平淡,彷彿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後邊跟着兩個隨行伺候的丫鬟,一個候在身側,一個正蹲在地上幫那位小姐清理裙襬,想來是那捱打的丫頭不小心衝撞了那位小姐而落下的污穢吧。
春生只一時瞧得目瞪口呆,心道:這位小姐年紀尚且稚嫩,瞧着不過與她同樣大小,又長得這般柔弱,一副拂柳之姿,卻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狠絕凌厲之人,那眼神平靜得不像個小孩子。
一時,春生猶在發愣,便感覺到一道視線向自己掃來,春生擡眼看去,便見那小姐正擡着眼睛靜靜地看着自己,頓時,她的心一緊。
春生趕忙低下了頭去,只向那小姐的方位俯了俯身子,便佯裝路過,只弓着身子,徑自往前去。
卻聽到有人喊道:“站住!”
春生便立即止了步子,心底有些緊張,只停在了原地,向那小姐行了行禮。
片刻後,便聽到那位小姐揚聲質問道:“你是何人?”
春生只恭敬道:“回小姐的話,奴婢乃是鬥春院的丫頭,聽咱們主子爺的吩咐給三老爺送東西過來,現下正準備回呢。”
那人聽到她來自鬥春院後,便頓了頓。春生感覺到那眼神在她臉上游離,似在探尋。
少頃,便聽到她意味深長的問道:“你方纔可是瞧見了什麼不曾?”
春生連忙搖頭道:“奴婢什麼都未曾瞧見,奴婢剛剛纔到這兒,便遇到了小姐。”
便見那人打量了她片刻,方纔開口道了聲“去吧”。
春生便低着頭快速的離去,不敢隨意張望。
一時無事。
直到這春生走出了這片梅園,這才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心道:這片林子看着安安靜靜,內裡卻遠遠不如表面看上去這般平靜。春生不由想到,這裡有個仙姿玉色的三老爺,有個細心周到卻綰着非婦人鬢的素衣姑姑,還有一個擁有拂柳之姿卻心思冷淡狠絕的稚嫩小姐,似乎並不像外人所議論的那般清淨安寧呢!
春生復又回過頭來看了這梅園一眼,據說這三房老爺未曾娶妻,只納有一個姨娘,生有一女,喚作沈雅婷,乃是府裡的五小姐,想來正是這位小姐沒錯呢。
春生癟了癟嘴,原來這宅門裡頭,並沒有所謂的清淨之地了。
待春生回到鬥春院時忽然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沒想到不過是去了那瑞雪堂一趟,便感覺有些心力交瘁,只忽然覺得回到了熟悉的地界,一時覺得安心了。
春生回到自個的屋子裡喝了口水,又歪在榻上歇息了下,一時那香桃進來了,猛地瞧見春生大感意外,直接衝她撲了過來,膩歪在她身旁直打趣道:“我特意到書房尋你去了,難怪方纔尋不到你人,原來你躲在屋子裡偷懶!”
這話原先是春生經常對香桃說的,沒想到此番竟被她尋來打趣她,一時春生用手指頭在香桃腦門子上點了兩下,又在她臉上掐了一把,直道:“便是躲懶,你又如何?”
香桃便張牙舞爪的往春生身上撲來,直嚷嚷道:“我要去告夏銘姐姐,也讓她罰你倒夜香!”
春生聽了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伸手去撓香桃癢癢,一時,那香桃泥鰍打滾似的在牀上四處亂滾,哪裡還記得她躲懶這件事情。
春生與香桃玩鬧了片刻,便想到那莞碧姐姐定還在書房等着呢,遂趕忙起身往書房走去,卻發現那香桃直拉着她的袖子,不讓她去,直道:“你不要去,爺這會子正在發火呢,好生嚇人,嚇得我都躲到屋子裡頭來呢!”
春生聽了大驚,直望向香桃問道:“爺怎麼忽然發火呢,你聽誰說的?”
香桃直道:“我方纔去尋你的時候親眼見着的,他把桌子上的東西全都打翻了,板着一張臉彷彿要吃人似的。”說到這裡似乎還有些後怕,直往後頭縮了縮。
春生忍不住問道:“你可知道是因何事麼?”
香桃直搖頭道:“這我不曉得。”想了想,又道:“對啦,我還看到雲姐姐臉上被人撓了幾道血口子,好生嚇人,不過雲姐姐似乎不覺得疼,也沒見哭,倒是她旁邊的銀漣姐姐哭得好生厲害···”
春生聽了,一時暗道:難怪方纔一路走來不見幾個人影,原來是那位爺發火,頓時都躲得遠遠的呢。
只是,到底是因着什麼事呢?那襲雲姐姐素來安分守己,雖是爺的通房,但是爲人和睦可親,平易近人,從無恃寵而驕,便是對着她們這些丫鬟,也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實是一名循規蹈矩,遵守本分的後宅女子。
那臉上竟然被擾了幾道血印子,通常唯有女子才留有長指甲,而在這鬥春院子裡,那襲雲尚且算是半個主子,尋常人誰敢去與她動手,想來定是這後院的主子呢,只除了那攬月築的林姨娘,便唯有那凝初閣的正房太太呢?
又聞得那沈毅堂發火,看來定是那位五房太太蘇氏所爲呢,春生心裡頭這般思量。
待春生回到書房路經主屋時,便見外邊一個個皆是戰戰兢兢的,春生往裡瞄了一眼,只見那沈毅堂板着一張鐵青的臉正從屋子裡出來,後頭楊大楊二快速的跟了上前,直道:“爺,您慢點兒···”
那沈毅堂卻是充耳不聞,只摔着袖子怒氣衝衝的往外走,一行人小斯顫顫巍巍的跟了過去,不一會兒便出了院子,似乎是往那凝初閣去了。
不一會兒便又見從主屋裡走出來一個穿戴體面的女子,只見她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素色襖子,外邊套着一件青色滾邊夾褂,頭上插着一支瑪瑙簪子,手上戴着一副赤金石榴鐲子,打扮素淨整潔,不算華麗,卻又精心雅緻。
又觀她生了一張鵝蛋臉,杏眼高鼻,顧盼神飛,溫柔可親。比那蘇氏,林氏漸長几歲,身姿搖曳,體態豐盈,別有風韻,完全是另外一種味道的女人。
只是此刻那素來端莊穩妥的臉上竟被滑了幾道血口子,一時瞧着有些狼狽嚇人,又見那襲雲快速用帕子直捂着半張臉,直雙眼泛紅,一副任人欺凌了的可憐模樣。
那旁邊的銀漣攙扶着直擔憂道:“姑娘,爺爲您請了大夫,應當馬上便來了,奴婢先扶您回屋清理下。”說着便又直祈求道:“菩薩保佑,可千萬別留下印子來,不然可怎生得了啊!”
那銀漣扶着襲雲往後院東廂房去了,一時,待轉身之際,春生見那襲雲臉上忽然揚起了一抹淺笑,春生愣了一下,復又看了一眼,卻見那襲雲已經被扶着轉了身去。
春生心中一時狐疑。